月且歌回公主府的時候已經是深夜，走到自己院子門口時，遠遠就瞧見回廊上一團黑影。
他提著燈走近，昏黃的燈光照出那個抱著膝的小公主。
“怎么了？”他放下燈，在她身邊坐下。
她垂著頭看著黑暗中滾過的枯葉，許久方才開口，“師兄。”
只喚了這么一聲便又沉默了下來，睫毛微顫著，遮掩住那不平靜的心事。
對于她來說，月且歌比起虞清詔更像是兄長一般。她和虞清詔都是心事深藏不露的人，習慣于相互保護，相互依賴，他們是血濃于水的兄妹，也是并肩作戰的戰友，一起從深宮詭譎風云中殺出一條血路。
而那些憂傷與脆弱，早已習慣深藏心底，不露分毫。
而認識月且歌的那三年，是除了幼年微末時之外，她一生最狼狽最脆弱的時候。溫柔瀟灑、浪蕩不羈的師兄，卻是整個月中谷中，唯一明白她的人。
有些話，她不可以跟皇兄說，而對月且歌，卻可以暢所欲言。
月且歌摘過一片樹葉，吹著悠悠揚揚的小調，長袍寬袖，月色下似暈著一團光。
“我想了很久，”她的聲音有些干澀，“也許我真的喜歡上他了。但我還不確定，我還要再想一想……”
他放下樹葉，“若你真的你喜歡他，你待如何？”
小公主抬起頭，天真明媚的容顏上出現了一抹堅毅的神情，“我會告訴他，等他的答案。他若是喜歡我，我便許他一生相隨。他若不喜歡我，我便與他再不相見。”
一聲輕笑溢出唇瓣，這才是他認識的小公主。
敢愛敢恨，干脆果斷，
她抬起頭，望著天上深藍色的夜霧烘托著一輪明月，似乎望見那人眼底明烈的光。
“可是我還是沒想清楚，我很努力地想了，可一直一直想不明白。”
“沒關系。”月且歌溫柔地摸摸她毛茸茸的腦袋，“在他們回來之前，你還有很多的時間。”
好好想清楚自己的心吧，小公主。
她揪了揪他的袖子，眼神有些小心翼翼，“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水性楊花，之前還說喜歡秋世子。”
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歡秋云謁，可是現在……
“你對他不是喜歡，不過是一時執念罷了。黑暗里摸索的人，若是見到了一團光，總會不顧一切地撞上去。對當時的你來說，他就是那么一團光。你太小了，還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喜歡。”
“那你知道嗎？”
她的反問讓他頓時啞口無言，不由得嘆息了一聲，“我也不明白呢。”
他將她嬌小瘦弱的身子擁入懷中，“我的小公主啊，就是這世上最明亮的光。我希望你快樂，希望無憂無慮，希望你得償所愿，一世平安。”
“若若，這世界上任何人都無法救贖你，除了你自己。”
滾燙的淚順著臉頰一顆一顆滑落，虞若靠在他肩膀上，閉上了眼，任淚水肆無忌憚地滑落，落在衣衫上，暈成濕潤的月亮。
她也不過是一個小姑娘，渴望被保護，渴望被珍藏，渴望有所依靠，免于孤苦無依。
那時候宛如天神般從天而降的年輕將軍，就是她黑暗世界驟然的光。
她擦了擦眼淚，聲音飄忽得像一陣風，“讓我再想想。”
她需要好好想想。她從不吝嗇于付出愛，卻也鄭重自己的每一個選擇。
“等等。”她忽然往他懷里湊了湊，聳起小鼻子四處嗅了嗅，狐疑地抬頭，“你身上怎么有脂粉氣，還有一股餛飩的香味。”
他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子，“你是狗嗎鼻子這么靈。”
“你是不是在外面偷吃！”她眼睛發亮地抬起頭，一副抓奸的架勢。
“小姑娘家家不學點好詞，什么偷吃，我不過是在外面吃了碗餛飩罷了。”
“那就是有了。”她拽住他的衣領，興奮道：“快跟我說說，是哪家的姑娘。”
這家伙有新目標，她家朝暮就安全了。
月且歌有些同情地看著她，不著痕跡地離遠了些，“顧家小姐。”
“顧家小姐，哪個顧家？等等，”她瞬間一副被雷劈了的模樣，“不會是朝暮吧。”
她遲疑地轉向他，他笑容坦蕩而磊落，“是啊。”
深呼吸，深呼吸，不生氣，不生氣……
她不生氣，不生氣……
“去死吧你個王八蛋，讓你勾引我家朝暮，我今天就打死你！”
……
燭火昏黃，白墻上一抹纖瘦的身影與疏落的花影，悄然成畫。
流思上前，柔聲道：“小姐，夜深了，該就寢了。”
溫知言抬眼望向窗外，方知夜已深，“你先下去吧，我寫完就睡。”
流思聽話地退下。
房間里只剩下她一個人，碧玉似的眉眼在燈光下溫柔而恬靜，她垂著眸子，纖細的手腕執著筆，一字一句，虔誠地抄錄著佛經。
她喜歡在這樣的深夜一個人安靜地抄錄佛經，月光，燭火，淡淡墨香，一切都是溫柔而寧靜的模樣，仿佛在浮華塵世自成一方凈土。
自從結識了若若和朝暮之后，她總會多抄錄一些，也算為她們祈福了。她知道自己柔弱無能，唯有如此報得她們一片真心。
她唇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似香蘭綻放，幽香四溢。
想到顧朝暮，她不由得回想起那日街頭的初遇，青藍勁裝的少年郎眉清目秀，挺身而出殺馬救人，眼睛，亮得她心尖兒都晃了晃。
筆尖微微一抖，暈開一片濃墨，這張佛經算是毀了。
溫知言笑容頓時僵住，貝齒輕咬唇瓣，眼中現出糾結而陰郁的神色。她閉了閉眼，似是在忍耐些什么，纖瘦的身子微微顫抖。
這是佛祖在警告她，勿生雜念，執迷虛妄。
佛曰人世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恨、愛別離、求不得。
她之苦遠勝于求不得，那些愛恨嗔癡，連在心頭想一想都是罪孽。
此情不堪，此夢虛妄。
不是求不得，是不能求，也不敢求。
不堪之心，怎忍玷污那人分毫。
溫知言將這張佛經輕輕疊起放在一旁，又重新拿過一張宣紙寫了起來。
月華如水，不見人間朝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