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朝夕殿。

夏浚負手立于窗邊，他出神的看著窗外，鏤刻精致的窗半開著，散進些星星點點的雨絲，落濕了衣擺卻渾然不覺。

他半夜派人去了趟徐府，將徐恒夜召進宮。

可當徐恒站在自己面前時，他卻不知該怎辦，他知道，只要是徐恒決定的事，任何人都無法改變。

徐恒從來都是這樣，告訴別人他的想法，但卻不會和人商量，好像在徐恒看來，其他人所做的決定都是錯的。

千言萬語似巨石壓在心口，讓人難以喘息，說不出口。

這情形倒讓夏浚憶起十年前的事。

開陽三十三年，千山院山腳。

夏浚來此有兩個目的，一為千山院，二為一名少年。

千山院是傳說中的修仙宗門，《荒川錄》中倒是記載過千山院的大致位置。

時過境遷，曾經的山脈早已不知被風沙吞噬成何樣，世人的口口相傳也成了擺設。

而他能找到此處，是因院中有熟知之人。

在這處晃悠三日，飲天雨食地物，卻始終不見那名少年，再這樣下去，估計人還沒見到，自己便已餓死在林中。

若不是母后千叮嚀萬囑咐，定要找到這名少年，他絕不會來此受苦。

也是想不明白母后意欲何為。

這可不是給人玩的地方，史書記載沒錯的話，這片迷霧應是千山院的焰雀霧林。

霧林之內險象環生，稍有不慎便會斃命，不知有多少人死在焰雀的千啄蝕骨焰下，又不知有多少人迷失于漫天鬼霧中。

昨日他餓得不行，迷迷糊糊中摘了顆果子直接往嘴里塞。

果子效力極強，咽肚不過半刻，他突然犯起惡心，吐了滿地后不省人事。

如今醒來迷霧較昨日更甚，看來他是在此處又多待了些時日。

焰雀霧林里的時間寶貴，多待片刻便更臨近死亡，現在整個人虛脫無力，當真是再難行寸步。

難道今日注定命喪于此嗎？

他握緊手中枯木緩緩坐起，正欲起身，左腳腳崴處傳來錐心劇痛，他沒站穩，身體偏了偏，隨即又是骨裂聲。

骨折？！

他從小習武，身子不比常人柔弱，普通的磕碰不足以傷他分毫，不過是昏迷了片刻，怎的醒來竟骨折了？！

心中害怕，這意味他在林中行走的速度會大大減緩，幾乎沒有活下去的可能。

果真禍不單行。

抱著最后的希望，他在林中大聲喊叫，只盼那少年能聽到他的聲音。

不知喊了多久，至少也有一個時辰了，嗓子干啞疼痛，再這樣下去，便是失聲都不會有人出現。

鬼霧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濃，從起初的三米可視，到如今伸手不見五指。

不行，不能再拖下去了，身邊已無可依之人，他得自己想辦法脫離險境，而不是坐以待斃。

好在周圍枯木甚多，他隨手撿起幾根長短相近的木條，撕下衣角，緩緩蜷腿至身前，忍痛固定好木條，小心翼翼將其綁好。

拿上手邊的長木枝，雙手撐著木枝慢慢起身。

當他快要直立時，只聽“啪嚓”一聲，木枝應聲斷裂，他沒了支點，整個人向前重重摔去。

腳踝的疼痛迅速彌漫至全身，他沒有喊出聲，指尖深深扣入泥地，好像這樣就能轉移疼痛似的。

沒辦法了……絕望攀上他內心，殘忍的啃噬那最后的求生執念。

突然，重重的迷霧中炸開刺眼紫光，他定睛看去，光霞萬丈，龍翔于天。

不會錯的！絕不會錯的！那是劍光！是那少年來了！

母后說過，少年著佩劍，名紫應。

古有傳聞，蛟化龍，龍五百年化角龍，千年化應龍，應龍出世，其尾劈山避水，形道而行。

再對比眼前紫光，不正是他苦苦尋了三日的少年郎？

“喂，兄弟！這邊這邊，我在這兒呢！”語氣親切，仿佛見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

生死面前，尊卑禮節算何物？

遠處的人聞聲而來，枯枝被踩斷的聲音由遠及近，近在耳邊了。

還未開口，背部便被人狠狠踩上一腳。

力道不大，但這幾天他虛弱的很，這一腳幾乎要了他的命，頓時眼冒金星，上氣不接下氣。

接著又是踢踏。

難道此人腿部安得是假肢？感受不到腳下他那柔軟的身軀？

憋著最后那口沒有被踏散的氣，哀怨出聲，“少俠腳下留情，饒我一命。”

少年聽到他的話急急將腳收回，驚訝道，“方才實在對不住?！彼麖澭?，繼而道：“聽你口音想來與我同國？”

他本想與人長篇大論，不曾想對方先套起近乎來，不好勃了面子，“我是蒼晧國的太……咳，京城商賈之子，本與家父同行，運貨趕往他國，不料途經迷霧與家父失散，流離至此。”

一口氣說下來不帶絲毫猶豫，要不是霧濃擋了臉上紅暈，怕是說得天花亂墜也難以令人信服。

夏浚緩緩松口氣，暗嘆自己反應快，不然差點暴露身份。

即便這番話聽起來就像是借口。

少年沒有過多詢問，自然聽得出對方有所隱瞞。

他蹲下身子摸索，等觸到夏浚的手，轉而走向其身側，攙扶起對方。

夏浚靠著那人終于能起身，“在下燕澤漆，不知兄弟如何稱呼？”

他沒有用本名，澤漆是他的小字，唯有父母家人可喚，外人自是不曉，但也不算騙人吧。

“徐恒?！?

“哦……徐恒？”夏浚在心里過了一遍，除了徐淵，再想不起自己還有什么姓徐的朋友，“相逢即是緣，不知徐兄眼下作何打算？”

“千山院?！?

“巧了，我也去千山院，家父曾說千山院山腳有片焰雀霧林，想來我們已是在那山腳之下。”

夏浚故作猜想，做戲做全套，裝傻裝到底，被人揭露了多尷尬。

想起母后最初的叮囑是讓他找到徐恒，現在找是找到了，自己卻受傷了，這不存心給對方添麻煩嗎？

實在令人汗顏。

因紫應劍氣影響，之前還以為少年是個威武之人，如今迷霧稍有緩和，再看其身形，眼前人除了把配劍透露出威懾力，渾身上下儼然書生模樣。

這……真的不會雙雙歸西嗎？

“聽說林中有種精怪叫焰雀？”想到此，夏浚繼續暗示道。

“不錯，焰雀體型雖小，卻能口吐焰火。區區幾只不足為懼，怕就怕在，焰雀群起而攻之，就算幾丈高的巨獸都會被瞬間啃食干凈。”徐恒淡淡敘述，語氣平穩，沒有分毫懼怕之意。

確實，焰雀本身是種弱小的精怪，視力還極差，但嗅覺異常靈敏。

它們一旦發現目標便會成千上萬的聚集而來，就算你揮槍使劍的速度再快，也有累得時候，終究難敵不計其數的鳥喙和焰火。

夏浚第一天來時便碰到了焰雀，好在那時有母后為他準備的隱息丹。

一顆只有一個時辰功效，現在荷包里還剩下三顆，同徐恒一人一半的話，只求接下來碰到的焰雀數量不要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