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西海藝院
- 西海情歌
- 夜火仔
- 3486字
- 2020-03-08 18:24:06
不過若論自然造化,武陵山這樣的所在,在身處吳頭楚尾的西海境內,在其群山萬壑間,卻也實屬平常。或許大家都明白真正的桃花源是不存在的,那么就做一個勤勤懇懇的武陵人,用自己的雙手去創造美好的家園、美好的生活。如此,誰又能說桃花源不在武陵山之中?
一念及此,張鯤心中不禁對這莫先生激賞不已。正自出神,聽得母親朗聲說道:“阿鯤,秋涼了,再睡席子怕是要受寒,換上被單吧。”
張鯤愣愣地回過頭來,見母親手托一件藍色被單立于床尾,便立刻起身離桌,說道:“又不是竹席,再睡個把月也沒問題的。”
一頭說著卻又一頭俯身取了床上的毯子放在椅子上,然后迅速將草席卷起隨手倚靠在書桌邊,轉身接過母親手里的被單,兩手輪番提挈,最后各捏一角使勁一抖,被單“呼”的一聲如風帆張鼓開來,不待其著落于床,再輕輕一抖,雙臂隨之展開,被單便妥妥貼貼平鋪在棉絮之上,用不著再作整理。
張鯤不忘將毯子丟回,自嘲笑道:“換了也不熱!”
冷秋禾冷哼一聲,甩手遞給他一個月餅,說道:“餅你莫多吃。”
張鯤接過看看,比一元硬幣也大不了多少,便撕開包裝囫圇一個張嘴包了。
冷秋禾在他昨天畫好的肖像前站定,看了又看,問道:“這是你同學吧,舊年正月來過我們家的。”
“嗯。”張鯤邊嚼邊應道。
冷秋禾轉身說道:“也不曉得你爺爺奶奶今日回不回來,明日就是中秋了,你二姑肯定要留他們的。我還是打電話問一下。對了,你去橫水把電費電話費交了吧。”
張鯤“噢”的一聲便下樓,推著他黑色的摩托車在堂前就掉了頭,等到冷秋禾問他帶錢了沒有,摩托車早已沖出大門,轟轟而去。
冷秋禾取了草席,出門前又回頭看了一眼肖像,自語道:“有這么客氣嗎。”
剛駛過橋的另一端,一個姝靜的身影霍然進入張鯤視線。三岔路口邊上,李映紅馬尾撩肩,寬松的白色襯衫扎進藍色牛仔褲里,正凝望著眼前一片灌漿不久的稻子。
張鯤在她身邊停下,李映紅早已沖其燦然一笑。
張鯤回笑問道:“是要去哪嗎?”
李映紅答道:“西海藝院,去咨詢一下。”
張鯤示意她坐上來并說道:“走吧。”
李映紅的目光從后輪掃到前輪,之前她也遠遠看到過張鯤騎車,只感覺似一陣黑風有些怪異,此時近前細看,原來連輪轂、保險杠、發動機、排氣管、這些一般車子都是銀色或亮銀色的地方,也全都是啞黑色;而車頭導流罩結合轉向燈車把手等,整體形似牛鬼,加上車在怠速中,似乎通車都在沉悶地散發著邪魅之氣。
李映紅看向張鯤,一時竟然無法將人與車統一起來,疑惑道:“你的車……”
張鯤笑道:“丑吧?”
李映紅搖搖頭向前兩步,左手輕輕扶在張鯤右肩,跨上后座移開手臂,答道:“太特別了!”
張鯤稍加油門松開離合器,道:“特別丑。”
然后左轉,向東而行。
速度越來越快,李映紅真的沒覺得丑,正想解釋,卻見張鯤側臉說道:“坐向前一點。”
“啊?”李映紅心下迷惑。張鯤說話聲音確實一向低沉,加上車行脹風,到底還是能夠聽清,但她一上車便刻意保持距離,張鯤如此要求她也不知什么緣故,竟然一時緊張,反而懷疑自己是不是沒有聽清。正猶豫間,張鯤再次說道,
“你坐向前來一點,太靠后了輪頭有點別扭!”
這下真真切切明明白白。剛才坐得靠后,正可反手抓住行李架以保持安穩,這下挪身向前,李映紅雙手便下意識地去扶張鯤的腰,雙掌剛一貼緊,便覺不妥,于是怯怯抽離,想著還是搭在他肩膀上。
而張鯤感覺好像有一團烈火,欻地從李映紅的手心里經過他的五臟六腑直躥至頭顱,臉頰瞬間滾燙。緊張的他不知怎的便松了油門,于是車速跟著突然慢了下來。盡管這時李映紅雙手已作扶墻之勢,由于慣性,她的上身還是貼靠在張鯤后背上。
張鯤心臟砰砰直跳,感覺自己耳朵都已燒紅,卻要強作鎮定地說道:“啊,對、對不起,我慢點。”
李映紅即使隔著后腦勺也看出了張鯤的尷尬,盡管自己亦似紅酒上臉,兩片羞紅,仗著躲在他的后面,依然格格笑道:“害羞啦?”
張鯤穩定車速,支吾道:“沒,沒呢。”
李映紅本來雙手搭在張鯤肩膀上,又覺得這個姿勢有些滑稽,便放下右手,想著他剛才口吃的樣子,偷笑不已。
出了柳樹下的清溪,兩岸仄無田畝,北邊山體陡峭,南邊山腳下馬路隨之蜿蜒,四公里內青山對峙,險峻異常,河水卻是靜而流深,色勝藍靛。張鯤穿的是短袖,陽光雖然燦爛,奈何峽谷之內多是背陰處,前伸的手臂在行進中便感到絲絲寒意,也正因如此,肩背處感受到來自李映紅手掌的暖流愈是綿綿不斷。而李映紅,安靜地盯著張鯤的脊背,掌心里同樣也感受到他身體里散發的熱量。如此微妙的距離,如此微妙的角度,很容易讓一個女孩對一個男孩產生一種莫名的信任,而這種信任,其實并無理性可言。
峽谷一過,天地漸寬,馬路與清溪忽而相離,忽而相依。四壟八岔間皆有田地,山麓開朗處亦聚有人家。這時爽爽落落一條金溪,自西北而來匯入清溪,與它同來的也是一條馬路,通往金泉鎮。兩河相匯而下不到百米處,有橋一架。通過之后,馬路離清溪漸遠,或經屋場,或越山崗,或穿田野,終歸回到清溪身旁,雙雙進入橫水鎮。
橫水鎮上人車嘈雜,張鯤減速慢行,卻不打算停駐,徑直朝著西海藝院的方向駛去。他不是來橫水有事的么?那他是要去哪呢?或者他本不需要到橫水來?李映紅心里有疑問,卻并不說出口,因為她已知道,張鯤沒有在鎮上放下她,就一定會把她送到西海藝院,那么,就讓他送好了。
橫水,意指清溪自西而東橫穿從前石板老街而過。又且南北各有一條河流先后與清溪匯聚于鎮內,好似樹葉的經脈,從高處眺望,橫水鎮連同周邊也確實像是一片巨大的楓葉。
其實清溪進入了橫水便不再是清溪,而是橫水河了。橫水至西海藝院的公路不同于之前的砂土路,而是柏油路,跟橫水河始終緊密相隨,兩旁高大的泡桐像醉漢一樣迎面而來卻又總能及時地退避三尺。六七分鐘后現有一座拱橋,長約百米。以橋為界,上游為河,下游就習慣上被稱西海了。西海湖區水域面積達300多平方公里,因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亞洲第一大水電土壩攔河工程竣工而形成。過了橋就是南皋山。南皋山與武陵山、伊山同屬幕阜山脈,一路延綿起伏,磅礴而來,臨西海而頓止。南皋山公路隨西海土壩完成后開建,全長30多公里曲折盤旋,彎道陡坡多不勝數,其中堪堪50米直道也不超過三處,卻是橫水鎮到西海縣城的便捷之路。
去西海藝院不須過橋,過十字路口,延湖邊公路直行即可。隨著水域漸寬,路之北面田畈亦漸廣闊。寧靜的湖水和坦蕩的田野從張鯤和映紅兩人身旁淌過,讓他們感覺像是飛行在藍天白云間,只愿永遠也不要停下。
然而進入了豐良村,西海藝院也就不遠了,翻過一道山嶺,一大片紅色建筑群即是。清一色的都是紅磚清水墻,屋頂卻各有不同,或雙坡或四坡,或方尖或圓尖,或墨綠或深藍。其南大門旁橫著一塊灰色的長條巨石,石上陰刻“西海國際藝術學院”八個大字,填黑色,再無修飾。
張鯤將摩托車停在校門前湖邊的停車場上,李映紅左腳點地,旋身下車。
張鯤說道:“你進去吧,了解清楚來,不要急,我在這等你。”
李映紅看著并沒有下車的張鯤一眼,忽有一絲失落,才發覺內心里是期待他跟自己一塊去的。忽又轉念想起,他應該是到哪里有事的,便說道:“謝謝你,你是要到哪里的?你先去忙你的吧,了解好了我自己回去就成。”
張鯤道:“沒事,我就是到橫水交電費跟電話費。這里去橫水的車肯定不多,橫水到武陵的車更少。你快去吧,我等你。”
李映紅欣然道:“那好,我,進去啦。”
張鯤回之一笑,不再言語。遠遠地看著李映紅詢問門衛、經過廣場、拾階而上拐進辦公樓沒了蹤影,才慢慢轉過頭來。他收起雙腳踏在保險杠上,膝蓋支著手臂,手掌托著下巴,勾著身子享受這溫暖的陽光。這慣常的姿勢多次受到元寶的揶揄,認為這實在不是一個“車手”該有的“破勢”,哪里還有一點也酷勁兒。當目光移到右后視鏡中時,張鯤鬼使神差地沖自己笑了笑,驀然發現被母親稱作牛頭馬面的自己,竟滄桑如斯,笑而似哭!難怪舊年夏天陶郁見了,說怎么像一個四十歲的人,于是趕緊眺向遠處。眼前的湖光山色,卻讓張鯤感到憑空而來的惆悵,這惆悵從湖底升起,隨湖水不斷地被陽光蒸發、隨微風流散,看不見,摸不著,飄忽而壓抑,輕輕的卻又無力承受。他一瞬也不敢瞬,眼眶中的潮濕,就讓燥熱的陽光帶走。
“張鯤!”
李映紅清甜的呼聲讓張鯤心胸豁然,如同夢魘中的孩子被溫柔喚醒,一回頭,只見她已在校門外,右手捏著一本小冊子懸于額前,正快步向自己走來,遠遠的笑著說道:“發呆嗎你在?等無聊了吧!”
張鯤放下雙腳,伸了伸懶腰作為掩飾,答道:“沒有,有點熱啊。”一邊摸了摸額頭,確實都曬出汗了。
“你果然在發呆,”李映紅走近,垂下右手道:“12月1號有兩個一年制的室內設計培訓班要開學,我登記了!”
“好,回吧!”張鯤道。
遠山嫵媚,清波粼粼,湖光山色中他們像風一樣地穿行。時間和空間都變得虛無,真實的惟有兩相接觸的溫度。然而駛入了橫水鎮,也就駛入了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