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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19.一個大西瓜

  • 綰金環
  • 半山樹
  • 4570字
  • 2020-07-05 03:24:38

……

“您問為什么?”拓跋家大爺一拍腿道:“其實當年我也很想問問為什么。”

“為什么我明明是您最器重的嫡長子,幼時您帶在身邊親自教養,后來卻被嫌惡,拋棄,被當成廢人?”

“就因為我患了這該死的麻風病,瘸了他媽的一條腿?”

“我腿是廢了,可腦子沒廢!您怎么就連一次機會都不肯給我呢?”

拓跋大爺有些激動,打翻了手邊茶盞,亮汪汪的茶水淌成一塊鏡子。

他歪著頭,對著水中的自己端詳了片刻,笑起來。

“鷹爪?垂足?獅子面?”

麻風病能讓人的骨肉萎縮,許多病患沒有手指腳趾,面目可怕得像野獸,因此有了這樣一說。

拓跋步身穿玄色冕服,頭戴冕冠,與拓跋大爺對面而坐。二人當中擺著一只白玉酒壺。

拓跋步沉聲道:“老大,你可要想清楚,為父若登基,你就是名正言順的大皇子,榮華富貴享之不盡。李弼重那小兒又能給你什么?”

“我缺榮華富貴嗎?”拓跋大爺撫掌笑得前仰后合:“我是為了二弟。”

拓跋步勃然作色:“老二?他也反了?”

“父親,是您和三弟、四弟、五弟反了。”

拓跋大爺提起壺來,斟了一滿杯,道:“我跟二弟同病相憐。二弟獨子拓跋宏烈年少有為,只可惜被一場大火毀了容貌。您見二弟后繼無人,便將一直當作下任家主培養的他斷然舍棄,就像當初對我一樣。”

“二弟比我有本事,他不認,要爭一爭,所以我幫他。”

“父親該感到自豪,您栽培二弟那些年心血沒有白費,這座府邸里,已經都是二弟的人了。”

拓跋步閉了閉眼,嘶聲道:“這就是你兄弟二人勾結李弼重,出賣家族的理由?”

“不,我們會讓拓跋氏煥然新生。”

拓跋大爺將酒杯推到拓跋步面前:“不止我和二弟,這也是各位叔伯的意思。”

“時候不早了,父親,干了這杯斷腸紅,抓緊上路吧。”

……

這場廝殺一直持續到入夜。

右統領趙然率領叛軍,鎮守燈火通明的東華門。

過了今晚,他就是大統領。他要讓可惡的馮奕洲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當年馮奕洲耿直的一句“趙然?他不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他是端著碗到處吃……”攪黃了他與丞相千金的大好姻緣。

斷人前程無異于殺人父母,有不共戴天之仇。

趙然揮舞著手中的長矛,挑翻一個又一個趕來救駕的外軍,惡狠狠地大叫:“今晚誰也別想過去!”

“我若非要去呢?”

一個聲音問。

趙然踢開被他刺穿腰腹的士兵,冷笑一聲:“想過去?除非踏著本統領的尸體!”

對方似乎嘆了一口氣,道:“好吧。”

沒人看清發生了什么。

仿佛烏云縫里閃過的一抹月華,混亂中旁人只覺得眼前一亮再一黯,趙然的身體忽然軟了下去。

他的頭顱飛上了半空,掉在地上骨碌碌碌,滾了很遠,眼睛仍然睜得大大的,充滿了不可置信。

郭丹巖靴尖一挑,將趙然的腦袋拎在手里,訓道:“你何必呢?今兒這日子本來不想殺人。”

他扔下身后殺聲震天的兩軍,頭也不回地進了宮。

……

都說造反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活計。

拓跋三爺屠龍不成反被誅,隨著南闔閭、北玄極、西壽晟三處宮門被奪回,拓跋四爺和五爺相繼被擒獲,成了南溟殿的階下囚。拓跋步被嫡長子灌下滿滿一壺斷腸紅,肚爛腸穿,所有野望化為泡影。

魏帝沒有忘記在外巡河的二兒子鈺王,連夜下旨褫奪封號,收回尚方寶劍,押解回京。

事實上,在鈺王出發之日,老疤已經接到魏帝密旨,一旦京城有變,立即動手除去鈺王。

馮大統領見大局已定,請旨親自去東華門捉拿叛將趙然。

魏帝尚未答允,一個聲音遠遠地笑道:“大統領且留步,送人頭的來了!”

眾人聞聲紛紛回頭,只見殿外夜色里大步行來一個頎長美少年,手拎一顆血淋淋的頭顱。

“是趙然?”

馮奕洲一眼認出舊部。

郭丹巖將人頭交給隨侍太監:“正是這反賊,東華門大局已定,大統領盡管放心。丹巖護駕來遲,多虧陛下真龍護體,洪福齊天。”

幾句馬屁哄得魏帝和顏悅色,也引來弗四娘鄙視的眼神。

趁著君臣奏對,商議后續之事,弗四娘偷偷用口型問郭丹巖:“你來干嘛?”

就知道她會忘。

郭丹巖一臉不爽,用夸張的唇型提醒她——“我,生,辰。”

等會兒子時一到,便是五月十二。

是郭丹巖,不,應該說是李玄邃的生辰。

弗四娘立馬移開視線,假裝什么也沒看見。她沒忘記他的生辰,但那些措手不及的親吻和居高臨下的告白,讓她臉熱、尷尬,又火大,只想就地失憶。

郭丹巖瞇起眼。

如果不是他親自進宮來抓人,她絕對溜得比兔子還快!

大太監王開心貓在魏帝耳邊低聲道:“陛下,副房長已經處理掉了。

魏帝側頭看了身邊的麗妃一眼,一切都塵埃落定,那么,只剩下……

安辰在殿外聽傳,她雙手交握放在身前,內心有一點忐忑,一點甜蜜。

天下玉郎出李家。魏帝李弼重與相王李鶴林,是當年令南魏萬千少女為之癡迷瘋狂的李氏雙璧。安辰十二歲上作為陪嫁大丫鬟,被藺柔帶進宮,對這位英俊而憂郁的帝王一見鐘情,難以自拔。

這顆不能見人的情種在她心里藤纏蔓繞,愈發煎熬。每次魏帝臨幸藺柔,安辰都抓心撓肝,嫉妒得發狂。

直到兩個月前,貴妃藺柔親手蒸了薯粉水晶糕,派安辰送給魏帝。

這個普通又不普通的午后,安辰始料不及地被魏帝撲倒在書案上。擺在桌角的薯粉水晶糕顫巍巍的,不停抖動,像極了安辰被頂得幾乎移位的五臟六腑。

她并不知道這次臨幸是魏帝毒癮發作臨時起意,情潮的美妙卻讓她食髓知味,下狠心要取柔貴妃而代之。

藺柔的事,安辰最清楚。可她父兄都是得力的保皇黨,直接揭發柔貴妃不貞,為了籠絡藺氏,也為了保全皇家顏面,皇帝必殺安辰滅口。

她需要一個更完美、更隱秘的計劃,一個能影響朝政時局,幫上魏帝,讓李弼重對她另眼相看的計劃。

最終幫安辰將這個犧牲小公主,嫁禍太子,揭發貴妃不貞,最終將禍水引向拓跋皇后的連環毒計真正梳理實現的,是一個和尚。

這名叫安辰的宮女看魏帝的眼神熾熱無比,引起了奈落迦摩提的興趣。

原本只想利用她在后宮攪渾水,卻不成想,這女子的心機和城府超出預料,最終被他二人謀劃出一條環環相扣、黃雀在后的計中計。

魏帝在此計基礎上順水推舟,鏟除魏尊在先,回頭倒逼拓跋氏謀反,連消帶打,鷸蚌皆死,李弼重做了唯一的漁翁。

“傳安辰上殿——”

太監尖利高亢的嗓子一聲聲傳遞出來。

安辰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脊背,踏上這條鮮血為她鋪就的香花之路。

安辰要求并不高,雖然這次她功不可沒,但無根無基,她也不想樹大招風。她只求先做一個安靜的美人,名正言順地被魏帝寵幸。

反正,就連魏帝也不知道,皇后腹中并不是他最后的血脈。歪打正著,安辰的月信已經停了兩個月。

她的風光,還在后頭。

“奴婢有罪,奴婢自愿為貴妃娘娘殉葬,以死贖罪……”

安辰雙手捂住自己的嘴巴,震驚地閉嘴。

她想說的,明明不是這個!

“請陛下賜奴婢一死……”

“奴婢錯手殺了翠微,雙手沾滿了鮮血……”

怎么回事?!

這是怎么回事?!

安辰覺得自己要瘋了,她的嘴好像不再屬于自己,源源不斷地吐出她壓根兒不想說的話,停都停不下來。

甚至她想抬手捂住自己的嘴,都辦不到了,她的身體漸漸不聽使喚,兩條腿不由自主地奔跑起來。

快停下!

停下!!

殿內眾人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宮女突然拔足狂奔,沖出了南溟殿,爬上漢白玉欄桿,從數丈高的臺基上跳了下去。

“砰”一聲悶響。

終于,一切都結束了。

……

“站住!!”

身心疲憊的一眾官員稀稀落落走在出宮的道上。刑部捕快們走在左尚書和胡侍郎身后,個個一臉劫后余生,有點發懵的表情。

魯大人也不知道什么仇什么恨,這種時候還要作妖。他突然跳出來攔在弗四娘面前,怒斥她:“方才你使了什么妖術?”

“??”

弗四娘左右看了看,這才確認魯大人是在跟自己說話。

“卑職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你不用裝傻,方才那安辰一副中了邪的模樣,難道不是你在背后搗鬼?”

“魯大人!我等適才都聽得一清二楚,那宮女親口說要為貴妃殉葬,關刑部什么事兒?”

胡衛立刻出來護短。

魯大人冷笑道:“老夫閱人無數,看她眼睛就知道不是善類!我大魏子民何嘗有過黃色瞳仁?定是妖孽無疑!”

幾個同魯大人交好的官員幫腔也說了幾句,事情越鬧越大,一圈人將弗四娘圍在當中,不肯罷休。道旁的禁軍也被驚動,挺槍聚集過來。

弗四娘抬手制止了要上前幫她解圍的捕快們。

人微言輕,站出來也只能自取其辱。

她挽起鬢邊的亂發,也不動氣,慢條斯理地道:“諸位大人誤會了。卑職天生盲一目,黃色這只是義眼。”

她右手撫上左眼,和和氣氣地道:“不信,我挖給你們看。”

“住手——”

郭丹巖低啞的聲音中,弗四娘手指摳住眼眶猛一用力,竟真將眼珠子生生挖了出來!!

郭丹巖仿佛心口被狠狠捅了一刀,再提不起腳,邁不動半步。

一只暗金色的、琥珀琉璃般的眼珠子就躺在她攤開的、潔白的掌心,不帶一絲血跡。

她臉上也是一副無所謂的神情,絲毫不見痛楚。

郭丹巖卻覺得胸口被人開了個大洞,嘩嘩淌血,痛得幾乎彎下腰去。

他氣她裝傻,故意搶先走在前頭,原想著出了宮門,找個僻靜的地方再跟她算賬,卻不料只晚來一步,她就被人逼迫到這個地步!

魯大人扁扁嘴還要挑刺兒,卻聽身后有人冷冷地問:“魯大人,你是嫌今晚死的人不夠多?”

魯大人背上一寒,回頭發現是護國公府的世子。少年垂著頸項,半張臉埋在衣領處的陰影里,似笑非笑陰森森的。

魯大人有心斥一句大人說話小輩休要插嘴,不知為何,卻被世子的目光懾住了,看起來也不怎么生氣,卻莫名讓他汗毛豎起。

他喉嚨咕噥了一下,愣是什么都沒說出來。

“各位,都看清楚了?”

弗四娘右手扣在左眼上,低頭用力一按,將金色眼球送回眼眶,還特意上下左右轉動了一下。

眾人紛紛扭頭,不忍直視。

“那卑職告辭了。”弗四娘微微一笑:“魯大人,您好走啊——”

尾音很輕,拖得很長很長。

………

“咚——咚!咚!”

梆子聲一慢兩快,三更天到了。

弗四娘抻抻酸痛的腰背,對壽星公道:“走吧,帶你去個好地方。”

一通無頭蒼蠅般的走街串巷之后,郭丹巖對著眼前的一切,目瞪口呆地說了兩個字——“就這?”

這算……地攤兒?

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長串吃食攤位,各式各樣的招牌幌子在夜風里撲啦啦飛舞,活力十足。

“這是金京新近興起一條夜食街,值完夜馮捕頭常帶我們過來墊肚子。”

弗四娘熟門熟路地穿行在販夫走卒和各種半夜不睡覺的牛鬼蛇神中,問郭丹巖:“想吃什么?”

“隨便。”

他剛說完,弗四娘就在最近的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

果然很隨便,郭丹巖無語地想。

攤主立馬笑呵呵地迎上來:“小捕快來啦!”一扭頭發現了郭丹巖,“又是來相看的?這個頭臉挺齊整,精神小伙兒……八字合過了嗎?”

相看?又?

世子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眼底烏云籠罩,電閃雷鳴。

偏偏攤主睜眼瞎,還在喋喋不休地說:“我對婚配可有研究,比如男屬虎,女屬猴,猴子騎老虎,壓他一輩子……”

“咣!!!”

郭丹巖一拍桌子:“上菜!”

攤主被他拍得忘了要說什么,撓了撓頭悻悻離去。

弗四娘嘻嘻笑,也不解釋。

這個攤主不務正業成天醉心算命,動不動就要給人合八字測姻緣,馮捕頭手底下這些捕快已經被他排列組合了一個遍。

花生米,酸蘿卜,鹵牛肉,臘八豆炒雞子,外加一個青菜豆腐湯——這就是世子大寶貝的生辰宴。

弗四娘端起酒碗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愿世子生辰吉祥!”說完就要一飲而盡。

她的手腕被人抓住了。

郭丹巖搖頭。

弗四娘很義氣地道:“沒事兒,雖然卑職平時從不飲酒,但今天這日子……”

郭丹巖給她把酒滿上了。

酒液與碗口齊平,微微凸起又恰好不溢出,星星點點的燈火都碎在這一碗明亮芳醇的液體里。

弗四娘:“……”

敢情人家是嫌她沒倒滿。

幾壇酒下肚,菜也吃得差不多,郭丹巖乜著弗四娘問:“壽禮呢?”

弗四娘心道我最近忙得跟綁在狗腿上了似的,哪來閑工夫給您整壽禮去……

當然,她才不會傻到說出來。

四下一瞟,有了。

攤主不知在哪里買了兩個大西瓜,堆在推車里,打算帶回去給小子吃。

弗四娘抱走個大西瓜。攤主很不情愿地喊了一聲:“小本經營,飯后不送水果啊!”

——何止水果,弗四娘連人家的菜刀都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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