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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12. 生辰的祝福

  • 綰金環
  • 半山樹
  • 4502字
  • 2020-04-10 18:25:09

…………

氣氛有些尷尬。

弗四娘翻墻時曾經確認過,這是一處黑燈瞎火的空宅。怎料太子突然出現,此地是否還有別人?

“殿下您……孤身在此?”

太子捉狹地眉眼一彎:“不錯,如果你想刺殺孤,不妨現在試試。”

“……”

這叫人怎么接,這是一句話直接把天聊死了啊,弗四娘默默無語。

“你會不會煮面?”太子再問。

“不會。”

弗四娘在身上胡亂摸了摸,摸到一個油紙包:“不過我有糖。”

一言不合,太子關上了窗。

弗四娘有點尷尬地捏著這包糖,想著要不要一走了之。房門忽然向內被拉開,黑暗中出現了一束光。

“進來。”

室內的擺設跟當年基本相同。

小葉紫檀的三扇折屏,上面無圖無字,是素屏。

墻上掛著一幅云山墨戲圖,落款“抱石散人”。

太子趿著小葉紫檀的木屐隨意地在小葉紫檀的矮塌前坐下。

他手邊擺著一個四神溫酒爐,燒的是獸金碳,不覺得煙熏,反而飄出一股松枝清香。

當時她年幼不懂,如今看來處處都是內斂的風雅,低調的奢華。

太子提壺斟滿兩只玉杯。

“孤請你喝酒。”

弗四娘將油紙包攤開,露出里面的花生酥。

“酥糖就酒,越喝越有。不過殿下,您不是不喝酒嗎?”

太子用中指輕輕彈了一下玉杯,“今日例外。”

今日是先皇后魏氏的忌辰,也是太子的生辰。這些算不上秘密,弗四娘順著太子的話很快聯想到這一點。

她把油紙包一推:“生辰賀禮,不成敬意。”

太子拈起一塊糖道:“多謝。”

花生酥在口中慢慢融化,味覺和嗅覺同時被香醇的甜包裹,不知怎么,舌根卻突然感受到一種微苦。

太子的表情變得微妙起來。

“殿下放心,沒毒。”

弗四娘見太子色變,笑著解釋道:“苦是因為糖里的花生特意炒過了頭,帶著焦香。花生酥偏甜膩,所以特意摻一味苦來調和。”

她眨一下眼:“獨家秘方。”

“……這么說,糖是你做的?”

“親力親為,如假包換。”

太子慢慢喝掉玉杯中的酒水,吃一塊糖,再喝一杯酒,再吃一塊糖。他清冷的面容神色淡然,心里卻疑云翻騰。

這個味道,他忘不了。

當年他的“貴人”,那個叫弗藍的小丫頭,那個廚子白甲的女兒白丁,曾經給他吃過一摸一樣的花生酥!

能做出這樣的花生酥,她說“不會煮面”應該只是托辭。太子藉著酒意,不動聲色又直白地凝視著眼前人。

弗四娘在燈下笑靨如花,吃過酒的臉頰泛起兩朵桃粉。狠戾之色不再,露出點兒難得一見的嬌憨。

年齡相仿,樣貌不同,僅憑姓氏和一塊花生酥糖來判定未免太輕率。

但所謂直覺,就是指世上最沒道理的感覺。眼前這人霧里看花,讓太子有種克制不住的猜想——

弗藍會不會沒死?

弗四娘“滋溜”一聲,又咪了一口。

太子想起白天小果那讓人噴飯的演繹,放下酒杯:“你尾隨孤來此,是要討賞?”

弗四娘一拍大腿:“知我者殿下!”她正琢磨呢,該怎么解釋自己夜半與太子偶遇?結果人家替她想好了。

“你想要什么?”

不知不覺酒壺已經空了。

太子左手支額微微側頭,有了幾分醉意,微醺的眼睛明亮濕潤,瞳仁里有兩個笑盈盈的小姑娘。

弗四娘一下被問住了。她純粹是就坡下驢,話趕話才說到這兒,誰知道要什么。

“說起來……”

這酒入口綿柔,后勁卻不小,弗四娘趁著酒意道:“卑職小時候還真夢想過這般場景——突然遇到個神仙,獎勵勤勞誠實的我三個愿望,就像話本里寫的一樣。”

她雙手合十許愿道:“一愿與失散家人團聚,二愿一生富貴半生閑。”

“三愿神仙明年再來,重新許我三個愿望。”

太子有些好笑:“……怎么,你有很多愿望么?”

“那多了去了,小孩兒貪心嘛。”弗四娘順勢雙手托著下巴,歪頭想了想:“也可能是擔心,擔心將來萬一遇到過不去的坎兒,自己卻沒了求助的機會。”

說完她自己先撲哧樂了:“這種連環許愿神仙八成也吃不消。”

太子指尖拈著最后一塊花生酥,腦中忽然靈光一閃。

……對了。

那個東西,他當初恰好留在這里。

這處宅院一直是蓮西暗中打理。蓮西喜歡整潔,物品擺放一律遵循太子的起居習慣,歸置得條理分明。太子走到書案旁,從架子上取下四個一排的木匣,挨個打開。

果然,第三個木匣里頭擱著他要找的東西。

一塊黝黑的鐵牌子。

觸手冰涼,雕有獸頭。

隨著它的出現,當日種種再度回到太子腦中。時隔了一千多個日夜后,視角反而更客觀,更全面。

他曾以為這是弗藍遺失的,現在看來,這種糙冷的風格明顯更像男人的物品。

是玄邃?

還是相王李鶴林?!

太子握著這塊黑鐵牌,心中瞬間閃過無數種可能。

四年前的樁樁件件,李鶴林最后的遺言,傳說中的寶藏,墜河的馬夫之子,神秘的北魏王舟,真相究竟如何?

這個弗四娘,會是弗藍嗎?

完全不同的長相,除非她們當中有一個戴著人皮面具……

“殿下?”

弗四娘見太子在書架旁出神,忍不住喚了一聲。

太子不動聲色,這些事要知道也很容易,把牌子拋出去,自然它就盤活了。

他將鐵牌獸頭朝上,推到弗四娘面前,半開玩笑地道:“這是信物。孤雖然不是神仙,但見弗捕快誠實勤勉,允諾你一個愿望。”

“真的?”

弗四娘夢想成真,驚喜又意外地抓起來,朝袖子里一塞。

“多謝殿下,那卑職就告辭了。”

“愿殿下——”她想了想,最后說:“無拘無束,獨行自在。”

這是生辰的祝福。

……

黑皮和老狗做了一回鄰居。

兩個牢房門對門臉對臉,低頭不見抬頭見。

可惜待遇差得有點遠。

老狗是真保護,假坐牢,吃香喝辣伙食不錯。

黑皮可是真遭罪,真挨打,十八般刑具輪流上陣。而且人家二話不說,上來就打打完就走,犯人整得只剩半條命,一個字兒都沒問過。

這是拿他試刑具?

老狗還動不動就拱火:“大兄弟!你趕緊招了吧,你看我滋潤不,誰英勇不屈誰是憨憨!”

老子倒是想招!他們誰問過老子了?上來就把人往死里整,我他娘的怎么招?招什么!!!

黑皮啐出一口血沫,心頭有千萬句臟話奔騰而過。

老茍誤會地豎起大拇指:“英雄!”

牢門突然打開了。

弗四娘跟在初愈的郭丹巖身后,走了進來。

黑皮不禁愣怔了一下,那夜情勢危急,傷者煙熏火燎滿是血污,看不太清長相。

今日再見,竟是如此俊俏的一個少年。

黑皮犯賤地涌起一陣委屈,總算想起他了!他恨恨地想:害老子憋屈成這樣,小賊們休想從我嘴里掏出半句實話,老子今天就當一回英雄!

弗四娘一句話粉碎了他所有矜持的幻想。

“綁起來,送到陳群府上。”

什,什么?!

這是什么意思?真的不再審一下嗎?黑皮又驚又怒,他太了解陳群這個偽君子,手段毒辣心理扭曲,落在他手里想死都不容易。

“你們到底想干什么?知道我是誰嗎?”黑皮色厲內荏。

“廢話,不然干嘛送給陳群。”弗四娘奇怪地看著他,眼白翻了翻。

黑皮像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心徹底涼了。原來他們跟陳群是一伙的!難怪不提審,不問話,他們什么都知道!

“還等什么,趕緊拉走!”

“慢著!”

黑皮被兩個人架住,奮力掙扎著喊道:“我有話說!”

弗四娘不耐煩地道:“還有什么可說的!”

“有有有!”黑皮急了:“我有藥!”

弗四娘鬧:“我沒病。”

郭丹巖無奈地睇了她一眼。

“你們先下去。”

連老狗都被帶走了。

郭弗二人做了個圈套,詐詐這個居心不良的黑皮雜役,是想搞清楚,那顆和翻雪樓證物氣味相似的藥,究竟是什么東西。

沒想到,這胡亂一詐,竟然詐出一樁驚天之事。

……

“我可以把新藥方給你們。跟他們手里的不一樣,不是普通元仙丹,而是元精極樂丸!”

先前從黑皮身上搜到一瓶丸藥,有六枚,加上弗四娘手里的一枚,總共七顆。

郭丹巖與弗四娘對視一眼。

黑皮的話透露了不少消息。有種叫做元仙丹的藥丸,除了陳群,其他人手里也有。

弗四娘回想翻雪樓當時的情形,這個最有可能的其他人……

黑皮情緒漸漸激動。

“就是靠這顆元仙丹,陳群羽翼漸豐,拓跋老賊玩弄朝政,而我巢元,元仙丹真正的創造者!我又得到了什么?!”

“他們個個都想獨吞元仙丹藥方!回報給我的只有背叛!只有兔死狗烹!”

巢元咧嘴笑得惡毒:“他們不會想到,我巢元是個天才!元仙丹算什么,又被我配出了元精極樂丸!”

巢元這些年被陳群圈禁在春歸樓,只能跟桑紫一個人接觸。他壓抑太久,現在終于有一個暢所欲言的機會,長期積攢的陰暗情緒全部爆發出來。

不瘋魔,不成活。巢元能鼓搗出元仙丹這種東西,本就是半個瘋子。

“吹,接著吹。”

弗四娘存心激他。

巢元冷笑一聲:“你懂什么?”

“你又沒吃過元仙丹,沒嘗過……”

巢元嘴里冒出許多虎狼之詞。郭丹巖偷偷瞥向弗四娘,見她一本正經神色如常,絲毫沒有害羞之意。難道是他放不開?

弗四娘用手肘拐他一下,低聲道:“想象下湯餅里的走油扎肉,一口咬下去魂兒都酥化了,吃肉一時爽,一直吃一直爽。”

“……”

巢元繼續:“只要三顆,三次后毒種既成,人就廢了。靈魂,肉體,從此只能依附元仙丹而活,失之痛不欲生。”

“唯有不斷服用,以毒抑毒,直到骨瘦如柴渾身潰爛,整日陷入幻覺,最后發狂而死。”

弗四娘打了一個冷顫。

這種藥,簡直是魔鬼。

巢元已經陷入了亢奮,他兩眼放光地道:“但元仙丹只能用來控制,殺人太慢!所以,我又做了元精極樂丸。”

一顆見效。

一場飄渺奇幻令人虛脫的癲夢,無數次靈魂顫抖的極樂攀峰。在最美妙的一霎,暴斃。

“!!!”

弗四娘突然身體一震。

她想起老狗的話:兇案現場的殘酒里,有很濃的丹參味道。

一模一樣的味道。

“丹參?”

弗四娘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巢元一句。

唐今生死亡的真相,此刻終于撥云見日,豁然開朗。

但這真相,它簡直是要我的命啊……弗四娘心里哀嘆一聲。

……

陳府。

金穗憤憤地道:“小姐,你還不趕緊扔了這破鐲子?那個弗四娘她過分了……”

“閉嘴。”陳良荻低聲喝道。

“一個字也不許對我爹說。”

“荻兒,你在嗎?”

陳群的聲音突然在門外響起,把里面兩個人嚇得一哆嗦。

“爹?我……頭痛,已經睡下了。”

陳群擔心地道:“你已經在房里關了好幾天,要不要叫個大夫來看看?”

“我沒事兒。”

陳群隔著門又道:“翻雪樓已經封了大半個月,爹要過去看一看你娘。聽說馮大統領每三天親自巡檢一次,為父想著,總比他手下的禁軍好通融些。”

“荻兒,你要不要一道去?”

“……”

俗話說胡子是胡子,眉毛是眉毛。但馮大統領現在皺著眉,兩條眉毛蹙在一起,又恰好刮了胡子,臉上就只剩下大寫加粗的一。

“陳尚書有何貴干?”

陳群客氣地道明了來意。

馮大統領沉吟了一下,為難地道:“這恐怕……”

陳群給陳良荻使了個眼色。

陳良荻垂頭看著自己的鞋尖,輕輕懇求了一聲:“大統領……請你。”她的聲音軟軟糯糯的,像溫順的小動物。

百煉鋼也給求成了繞指柔。

馮奕洲無奈地嘆氣,擺擺手:“說起來,翻雪樓本就是貴府寶地,倒是我等沖撞了夫人芳魂。請陳尚書自便罷。”

陳群連忙道謝。

“荻兒,你且在這里稍等,為父想跟你娘單獨待一會兒。”

陳良荻顯然已經習慣了,輕輕道了聲是。

陳群獨自踏上了樓梯。

陳良荻胸中仿佛揣了五百只兔子,蹦蹦亂跳。這是她第一次單獨面對馮奕洲,就像面對她自己赤裸裸的少女心。

他娶親,她心碎。他喪妻,她替他心碎。可這些他都不知道。

單相思很安全,也很辛苦。

陳良荻鼓足勇氣抬頭,才發現馮奕洲已經風一般地刮出去了。

……

翻雪樓七層。

陳群推開門,立刻感到一陣特殊的陰冷,從全身每一個毛孔往里鉆。

“沸天雷殷殷,匝地轂轔轔……”

他輕聲地吟誦著奇怪的詩賦,緩步踏入,目不斜視地朝著佛龕中斜插的紙傘走了過去。

地上他的影子拖得又細又長,像某種詭異的生物。

還剩三步。兩步。一步。

陳群伸手,握住了傘柄。

“且慢!”

陳群訝異地回頭,笑問道:“怎么?整理一下私人物品應該與案件無關吧?”

馮奕洲鐵塔般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在他身后,黑甲禁軍肅然以待。

“陳尚書少安毋躁,刑部隨后自有解釋。”

馮大統領道。

陳群握著傘柄猶豫了一下。

忽聽一個聲音在樓下遠遠笑道:“哎呀,說四娘四娘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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