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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3. 蒲桃千日醉

  • 綰金環
  • 半山樹
  • 5083字
  • 2020-03-26 23:32:53

……

“轟隆——隆隆!!”

第一聲驚雷終于滾落。

瓢潑般的大雨澆下,雖然只有未時,天色卻已經全黑了。

白晝如夜。

翻雪樓內也黯淡下來,婢女們按照事先安排熄滅了大部分的燭火,僅留下角落里的幾盞大燭臺。

樓內陷入一片黑暗。

場中隱隱有些騷動。

幾個年幼些的小姐害怕地扎進嬤嬤懷里,急聲追問發生了什么?發生了什么?

婢女上來緩聲安撫:“小姐們莫要驚怕,這是白纻舞的最后一部分,夜白纻。”

歌女婉轉繾綣的聲音響起,黑暗中顯得格外清晰。

“秦箏齊瑟燕趙女,一朝得意心相許。明月如規方襲予,夜長未央歌白纻……”

至此,箏、瑟、笙、竽,所有伴奏全部停下。

頭頂上另一個女聲遙遙清唱:

“……翡翠羣飛飛不息,愿在云間長比翼。佩服瑤草駐容色,舜日堯年歡無極!”

所有人都被這個突然從上方傳來的聲音吸引,不約而同地仰面,望向頭頂的藻井。

不知何時,六層回廊的窗上掛起了一盞又一盞青瓷防風燈,將藻井的上部照亮。

空中有人在蕩秋千。

與場中舞姬們的裝扮不同,高處的人身披輕紗,腳踏長長的白色綢帶,舞衣舞鞋上綴滿細碎水晶,恍若流芳散雪,在半空中熠熠生輝。

歌畢,余音猶存。

在眾人的目光中,那人突然毫無征兆地一躍而下,長長的飄帶隨風舞動,恍如飛天仙子。

下方一片驚呼。

小姐們紛紛捂住眼睛,生怕會有血濺五步的場面。

當然并沒有,大廳的燭火在這時重新點亮,悠揚的器樂再度響起。

原來那飛天的手臂、腰部都被綢帶纏住,幾根長長的白練自六樓窗口垂下,距離地面大約一丈之遙。

扮演飛天的女子腳踏白練,雙臂側舉結成手印,妙目微闔,保持舞姿一動不動。

藻井中忽然落下鋪天蓋地的花瓣雨……

洋洋灑灑,美侖美奐。

“好!”唐今生高聲贊道。

在他的帶領下,一眾年輕公子紛紛拍案叫絕。

飛天輕盈地躍下白練,加入重新出場的舞姬,開始表演夜白纻剩余的舞蹈部分。最后這段節奏達到了高潮,步法和動作都十分迅疾,終于在一聲重鼓后,徹底結束。

表演過后,姑娘們依照慣例向貴人們敬酒。

飛天手托玉盤,走起路來婀娜多姿,有一種臨風欲飛的優雅。

唐今生的目光不著痕跡地跟隨她,來到護國公世子面前。

世子安坐如山,身后站著兩名護衛。

唐今生隱約感覺哪里有些怪異,又說不上來。

飛天站定,卻不忙敬酒,先唱了一段民間小曲兒。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每唱一愿,她便提壺倒一杯酒,小曲兒唱畢,玉盤中整整齊齊排了三個玉杯。

酒倒得頗有技巧,倒足十分,杯沿突起微微顫動。

飛天雙手將玉盤前推,曼聲道:“這是春歸樓獨有的美酒,蒲桃千日醉,希望世子喜歡。”

這樣美的女子,這樣動人的小曲兒和祝詞,但凡是個男人誰忍心拒絕?

郭丹巖起身。

“姑娘芳諱是?”

“如儂。”

郭丹巖拿起一個玉杯。

許如儂不自覺屏住呼吸,就連唐今生心跳都有些急促,成了?

郭丹巖與許如儂擦身而過,去到太子席前舉杯奉上,朗聲道:

“天尊地卑,君臣有別,丹巖不敢犯僭越之誅,太子殿下先請。”

許如儂心里咯噔一下。

事情要糟。

她不敢打聽所謂的元仙丹究竟是什么東西,世子畢竟只是一個外臣,太子卻是儲君。

謀害儲君,又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太子微微一笑:“素聞衛國公盡忠孝廉,果不其然。可惜孤自幼不擅飲酒,便以茶湯代之,陪世子這杯。”

說完,果然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碗,示意郭丹巖共飲。

郭丹巖再次舉起酒杯。

許如儂心下微微一松。

連唐今生也下意識地呼出一口氣,說不清是慶幸還是失望。鈺王這些年多次試探太子,可太子就像一潭死水,無論扔什么進去都打不起水花,所以也摸不清深淺。

郭丹巖將酒潑灑在地上。

周圍響起一片抽氣的聲音。

冒犯儲君屬大不敬之罪,追究起來可以問斬。

周海斥道:“爾敢!”

太子倒沒發作,略感疑惑地問:“世子此舉何意?”

郭丹巖坦然道:“奠酒以祭先皇后。”

先皇后!先皇后!先皇后!

短短三個字,因為太過震撼而在眾人耳廓中反復嗡鳴。整座翻雪樓因為這句話噤若寒蟬。拓跋皇后在上,誰敢隨便提起先皇后魏氏,嵐川公主?

“……”

落針可聞的寂靜中,太子起身也將茶湯潑灑在地上,對郭丹巖微微額首:“多謝世子,有心了。”

第一杯蒲桃千日醉兜兜轉轉,到底落了個空。

郭丹巖回到許如儂面前,端起第二杯。

許如儂的笑容有一絲尷尬,她預感到這第二杯酒恐怕也不會太順利。

好的不靈壞的靈。

郭丹巖果然端著第二杯酒,走到了鈺王門口。

鈺王面色十分難看,郭丹巖故意提起魏皇后,等于當眾抽了拓跋家的臉,不疼,但屈辱是火辣辣的。

“天尊地卑,君臣有別,丹巖不敢犯僭越之誅,鈺王殿下先請。”

——他連說辭都懶得換一下。

這里的君臣指的卻是太子和鈺王,正好戳在鈺王最忌諱的點上。鈺王瞇起眼,看著郭丹巖手中的酒杯。

那杯酒里有什么他最清楚。

元仙丹,是一個叫巢元的舍客獻給拓跋家的秘藥。用溫酒送服,會讓人產生飄飄欲仙的幻覺,服食者精神亢奮,力大無窮,能在短時間內激發身體的潛力。

但這種藥極易上癮,所含毒性使人暴躁易怒,產生幻覺,長期服用會導致內臟潰爛、喪失生育能力、甚至夭死。

元仙丹是拓跋家最重要的機密,是拓跋家控制其他同僚的主要手腕。

鈺王也想借元仙丹控制護國公世子。此事唯有唐今生他們幾個最親近的心腹知道。

唐今生……鈺王念及此處,目光不動聲色地在人群中尋找,想叫他解圍。

唐今生不見了。

鈺王心中騰地躥起一股邪火,他不是不知道,拓跋氏如何與別的門閥利益交換,縱容后宮生出那些與他爭奪皇位的小崽子。

他也不是不知道,拓跋皇后常年服食那些養陰助孕的藥丸,日思夜想再添個兒子。

有誰一心一意圍繞他呢?

如今連唐今生都關鍵時刻掉鏈子,指望不上。

鈺王冷笑一聲,接過郭丹巖手中酒杯。

“……”

唐今生腦袋暈暈糊糊,隱約聽到仙樂傳來,天上有金色的云氣繚繞,云氣散開,一群赤足彩衣的飛天凌空起舞。

領頭的飛天身披輕紗,手臂縛有數條長長的玉色飄帶,佩玉環綴明珠,回首一笑極是美艷,眉眼依稀是許如儂的模樣。

“如儂?”

唐今生肖想許如儂已經很久,無奈有鈺王壓著,一直不敢表露。

他拔腳追了上去。

腿腳不知為何有些不聽使喚,跌跌撞撞中,一個念頭突然閃電般擊中他,他想到世子哪里不對勁了!

是護衛。

世子身后多出了一個護衛。

這個念頭就像春風吹皺池水般一閃即逝。唐今生的神思再度恍惚起來。

鈺王抬手舉杯,也將酒潑在地上。

郭丹巖:“殿下此舉何意?”

鈺王冷冷地道:“本王敬天地君親師。”

蓮西噗一聲差點笑出來。

周海趕緊挪動半步擋住她,這丫頭越大越俏,也越來越沒規矩。

回頭得敲打她一下。

許如儂咬咬牙,托著玉盤過來伏在郭丹巖腳下,仰起小臉,楚楚可憐地道:“世子……請。”

總不信你還能潑酒祭誰。

郭丹巖笑瞇瞇地覷著最后一杯,卻不動手。

他扭頭喝了一聲:“監酒官何在?”

一名酒吏應聲而出,畢恭畢敬地道:“小人在。”

郭丹巖:“拿我的酒籌筒來。”

酒吏抱來一個紅酸枝的酒籌筒,里面插著滿滿當當的越王竹酒籌。酒吏點清后報數:“一百九十一支。”

南魏正式的筵宴,都會配備酒監、酒吏、酒令等禮官。他們負責糾察酒宴秩序,同時用籌子為各位貴人計數。

每一支竹籌,代表一杯酒。

郭丹巖問酒吏:“可有人比我籌數多?”

“……稟世子,沒有。”

不用細數也知道沒有。

余人的酒籌筒都稀稀拉拉,最多的也不過三五十支。鈺王的酒籌筒尚不足小半。太子的酒籌筒干脆是空的。

先前不要臉的車輪戰大家都看在眼里,此刻挑明,連屏風后的小姐們都覺得臉上無光。

許如儂知道,任務失敗了。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唐公子豈會饒過她?不過……她有些自嘲地想,成功了可能也會被滅口罷?

對她來講,今日成敗都是死局。

許如儂凄然一笑,站起身來。她伸手去拿世子手中的酒杯。這杯毒酒,就讓她自斟自飲好了。

世子卻不松手。

許如儂抬眼看去,有一剎那,她迷失在那雙美得攝人魂魄的眼睛里,略一遲疑,酒杯已經被郭丹巖奪走了。

最后一杯蒲桃千日醉,依舊潑在了地上。

郭丹巖將空杯塞到許如儂手中,宣布道:“陛下有訓,無彝酒禁沉湎,丹巖已領略了各位好意,今日到此為止吧。”

鈺王眼里的怒火幾乎噴出來,許如儂這個賠錢貨!他要叫唐今生剝了她的皮來做燈籠——

唐今生怎么還不回來?

他到底死哪兒去了?!

……

陳良荻摘掉鼻孔里塞的干小棗,用澡豆仔細凈了手,又熏了香,這才出了廁門。

不料兜頭聽到禁軍大統領馮弈洲的聲音:“風馳雨驟,注意臺基面警戒!”

陳良荻面孔一熱,急忙退避,生怕被馮大統領撞到自己如廁。

她不要面子的嗎。

這一退,便退到一個門洞前。陳良荻好奇地探頭去看,里面原來是樓梯。樓梯夾在中空的雙層墻壁中間,一側是翻雪樓的外墻,另一層內墻構成大廳和藻井。

樓上有什么?

陳良荻抿嘴想了一下,爹爹不曉得放了什么在七樓,十有八九是娘的遺物。要不要上去瞧瞧呢?

她猶豫地伸出腳,踩了踩第一級臺階。

“小姐!”

陳良荻嚇得一哆嗦,回頭發現是自己的婢女金穗,不禁拍了拍胸口,嗔怪道:“險些給你嚇死。”

金穗吐吐舌頭:“一眨眼就不見了小姐,奴婢也險些嚇死了。”

陳良荻低聲問:“馮大統領走遠了嗎?”

金穗笑道:“是。奴婢瞧見大統領帶著幾個禁軍出去了,像一群落湯雞。”

陳良荻情不自禁道:“他怎么不留下避避雨呢?”

金穗感到很奇怪:“禁軍都來避雨外面誰守著?”

陳良荻翻個白眼兒心道:我恨這丫頭是塊木頭。

“小姐,我們快些回去吧,酒宴就要結束了。”

……

早晨明明天氣晴好,酒宴結束時卻大雨滂沱。風一陣緊過一陣,像千軍萬馬嚎叫著要把整座翻雪樓掀起來。

金京似乎在以一場激烈的風雨迎接護國公世子的到來。

禁軍指揮著各府的馬車輪流駛到門口。第一輛自然是太子府的。

太子與眾人作別,忽然似有所感,仰頭問道:“諸位,那是什么?”

眾人皆順著太子的目光看去,上方幽暗的、高高的藻井處,似乎有什么東西。

“不好,是人。”

小捕快手疾眼快地將陳良荻的眼睛一遮。她身形修長,比陳良荻高些,陳良荻的頭被她按到肩膀上,捂得死死的。

噗通一聲巨響。

陳良荻身體一顫。

其他人沒陳良荻這么幸運。他們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眼睜睜看著有人從高處墜落,摔成一灘變形的血肉。

那聲悶響與器物落地不同,是骨骼戳破身體,是臟器破裂血液溢出,是以及死者來不及出口的呼痛,都凝聚在那短短的一聲“噗通”中。

讓人心尖發顫。

一瞬間的安靜之后,翻雪樓里炸開了鍋。

“小姐暈倒了!”

“二姑娘,二姑娘你沒事吧?”

“大夫?!有沒有大夫!”

何止小姐們,婢女和老嬤嬤有不少都嚇得兩眼一翻,朝后便倒,造成一片騷亂。也有不少公子哥踉蹌倒退,護衛們擁過來攙扶的攙扶推搡的推搡。

有尖銳的女聲哭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快叫車夫!”

也有暴躁的護衛大吼:“都別擠!當心有刺客!”

這一句無心的“刺客”喊出來就像捅了馬蜂窩,所有下人都打了雞血般往主子身邊擠去,你推我搡中有人跌撞摔倒,有人大打出手。

翻雪樓里的騷亂驚動了外邊的車馬護衛。隱約聽到里邊有人大喊:“刺客!”

這還得了?!

外邊的人再不顧禁軍的阻攔,拿起武器紛紛往里沖。車夫們無頭蒼蠅一樣拉著受驚的馬匹亂轉,有一輛馬車在混亂中撞翻了,無數只腳從車夫身上踩過去。

暴亂的場面徹底失控。

暴雨之下,上演著一幕人間慘劇。

“殺!”

“殺!殺!”

“殺!殺!殺!殺!”

不知誰起的頭,禁衛軍開始怒喝,聲音漸漸越來越大,越來越整齊肅穆,殺氣騰騰!

鋪天蓋地的喊殺聲,最終蓋住了雨聲,壓下了其余所有惶亂嘈雜的人聲。

“殺!殺!殺!殺!”

“咴咴——”

一聲慘烈的馬嘶。

一匹脫韁的河曲白馬前蹄奮起,嗵地摔倒在翻雪樓大門前。

鮮紅的馬血順著白色的馬身汩汩流淌,不斷被大雨沖刷,地上四下盡是血水。

馬脖子被一柄長槍捅了對穿。

一個人在雨中大步走來。

來人身披黑色麒麟破虜甲,兩條兇惡的濃眉往下滴著雨水,神情猙獰令人不寒而栗。

正是馮大統領。

馮大統領上前握住馬脖子上的長槍一揮,一股滾燙的馬血斜刺里飆出。

只聽見禁軍揮斥著人群疏散、清理場地,剛才鬧得最兇的人屁也不敢多放一個。

掌控了外邊的局面,馮奕洲一手倒拖長槍,大步向翻雪樓里走來。

樓內的騷亂在馮奕洲殺馬的一刻漸漸平息。

一個聲音說道:“亮起燭火,其余人留在原地不要隨意走動——”

慌手慌腳的婢女立刻下意識地服從,更多的燭臺燃起,室內被照得亮如白晝。

馮奕洲踏進來,一眼看到人群四散,各家侍衛緊緊圍繞主子。太子,鈺王,世子,六大門閥的公子……所有重要人物都平安無事。

很好。

他調轉視線。

空出的場地上有一具摔爛的尸體,那便是所有混亂的起源。

有一個人站在尸體旁,正說道:“——防止有人渾水摸魚趁亂出手,也不要觸碰任何物品,以免破壞現場。”

見到馮奕洲,那人不慌不忙施禮道:“稟報大統領,死者乃是戶部侍郎唐光華家的小公子,唐今生。

鈺王震驚地猛抬頭:“什么?!”

馮奕洲緊盯著那人,一字一頓問道:“你是誰?”

這也是其他人心中的疑問。

這人是誰?

此人一身干凈利索的捕快短打,竟是個極年輕的女孩子。她有一對鴛鴦色眼眸,右眼漆黑左眼澄黃。

許是因為嘴唇蒼白到了極點,本就妖異的臉孔更顯得有些冷漠。

“小人弗四娘,來自刑部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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