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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1.問情翻雪樓

  • 綰金環
  • 半山樹
  • 4452字
  • 2020-03-24 01:01:07

…………

“楊寧哥,為什么不接這單生意?富得流油的鈺王府哎,府里頭的耗子比狗都肥。”

楊寧抬手在嘻嘻腦門上鑿了一記:“胡說八道,你哪只眼看見了?”

嘻嘻捂著腦門不依不饒地追問:“咱們小堂宴又不是第一次跟鈺王府打交道,為何這次偏要回絕?”

楊寧不睬,往右邊繞過去。

嘻嘻眼疾腿快,邁步擋住。

左,右,左,右,兩人晃點了幾次,好脾氣的楊寧終于敗下陣來。

“怕了你,這次宴席并非設在鈺王府,是在翻雪樓。”

翻雪樓?

嘻嘻捂臉慘叫一聲:“楊寧哥!我死了!”

楊寧面無表情地道:“一路走好。”

嘻嘻:“你知不知道我錯過了什么?三天之后護國公世子進京,將在翻雪樓與太子相遇。一個是云中月,一個是雪中仙。二位絕世美男子聚首,那場面一定是萬人空巷擲果盈車,可憐我——”

楊寧懶得聽下去,伸出兩個手指把這張喋喋不休的小嘴兒一捏。

嘻嘻被后頭的話憋得臉頰滾圓,嘴又被捏成一嘬,活像一條憤怒的河豚。

她拍開楊寧的手:“有太子在,為何輪到鈺王做東?”

“確切地說,三日后其實是鈺王代皇后設宴,為護國公世子接風,太子奉旨作陪。”楊寧邊走邊答,語調和步履是一貫的沉穩。

“難怪了,翻雪樓本就是拓跋家的。”嘻嘻捂住胸口悲聲道:“千載難逢的機會啊,二美相會,又是在翻雪樓,你剛剛竟然拒絕了?!大鼻孔的男人果然敗家。”

“我鼻孔不大!”這是唯一讓楊寧大掌柜不淡定的事兒。

翻雪問情,是金京聞名遐邇的十景之一。

翻雪樓高七層,黃銅筑頂,通體用數十萬塊雪白的瓦片覆蓋構建而成,遠觀恰似雪浪層層翻涌,白日耀目,夜晚清冷,是“游必于此”的金京勝景。

此樓是吏部尚書陳群為其亡妻所建。這位亡妻非同一般,乃是拓跋家嫡出的二小姐,當今皇后親妹,拓跋翻雪。每年忌日,陳群都會在翻雪樓墻壁上為亡妻提一首新賦,積累至今已有十二篇。

十二載歲月蹉跎,陳群至今不曾再娶。這番鶼鰈情深撼動世間女子,引得許多有情人前來,在翻雪樓前許下或真或假的海誓山盟。

這便是“翻雪問情”。

楊寧穩坐賬房,將桌案上堆積如山的冊子逐一攤開:“開工。”

嘻嘻搶過賬冊合上,揪著楊寧不放:“到底為什么拒絕給鈺王侍宴?”

沒完沒了了?

楊寧沒好氣地翻了翻眼睛:“跟鈺王沒關系,小老板吩咐過,翻雪樓的活兒小堂宴一概不接。”

“因為,小老板說那樓不干凈。”

不干凈。

嘻嘻莫名打了個寒顫,屁也不敢再放一個。小堂宴正副兩大掌柜頭碰頭老老實實地捋著賬冊,仿佛頭頂上有一雙監督的眼睛。

一深一淺,鴛鴦雙眸。

就在楊寧和嘻嘻對賬的時候,雍門街中段路北的刑部衙門,多出了一名新的女捕快。

……

今日陽在正東陰在正西,謂之春分。傍晚時分金京灑落了一場小雨,風里夾裹著清新的泥土氣息。

風雨送春歸。

春歸院中一派歌舞升平。

檀木雕梁,白玉畫棟,明珠玉璧為燈,銀線鮫綃為幕,繡滿灑珠金絲芙蓉花。風起綃動,如墜云山霧里。

二樓最大的雅間內,坐著一位打茶圍的年輕公子。

門“咿呀”一聲被推開,一個小丫頭端著四色點心,怯生生地蹭進來。

手執酒壺的公子抬頭,面色頓時變得陰沉。

“怎么,如儂姑娘這是翅膀硬了,本公子請她不動了?”

小丫頭急忙跪倒:“唐公子恕罪,如儂和其他四位姑娘正在練舞,桑媽媽親自在旁盯著。”

“轉告桑紫那個老貨——”

“唐公子。”

一聲嬌呼,許如儂身披白纻舞衣匆匆趕來,云鬢碎亂,香汗薄衫。

唐今生瞧著她緋紅的面頰,內心生出一股不安分的沖動。

小丫頭識趣退下,掩上了房門。

“今日練的什么?”

“有公莫舞,杯盤舞,鵒舞,大垂手,小垂手,主要還是白纻舞。”許如儂柔聲回答,一面接過唐今生手中的酒壺,為他斟滿。

唐今生捏著酒杯,視線圍繞許如儂轉了幾轉,突然問:“聽說你要去翻雪樓獻舞?”

“是,鈺王殿下親自點了春歸院。”

妓不同于娼,春歸院是金京最風雅的青樓,姑娘個個驚才絕艷。南魏無官伎,風氣豪放,春歸院的姑娘們常往達官顯貴各府獻藝,久而久之,倒有些半官方的味道。

三日后翻雪樓有一場盛宴。由太子、鈺王、初次進京的護國公世子牽頭,各大門閥世族的貴公子們也將紛紛登場,意味著金京新一代的勢力角逐漸漸浮出水面。

這場盛事,由許如儂領舞。

唐今生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公子要你辦件小事兒。”

許如儂柔順地道:“好,不知恩人有何吩咐?”

唐今生離開了春歸院。

許如儂握著酒壺坐在桌前呆怔了一回,那人終于開口,許如儂踏實了。

三年前她被一個京官看中,幾番上門騷擾逼迫,爭搶中老父和弟弟被失手打死,本就臥病的母親雪上加霜,隨即撒手人寰。

好端端的家就像油燈的火苗,突然風起,啵一聲,說沒便沒了。

走投無路時,那人出現了。他擺平了京官,安葬了她的雙親和弟弟,又將她送進春歸樓,好吃好喝調教至今。

許如儂對人心從來不抱虛妄的幻想。素未謀面,不知姓名的神秘恩人,三年里只派唐公子偶爾來問問她的近況。

她潛意識中等這一天已經很久。

……

“世子,這樣不妥。”

“哪里不妥?”

“哪里都不妥!”劉星函氣喘吁吁地抹了汗,不忘扶身后的同伴一把。“咱們這趟是奉旨進京,理當直接進宮覲見,您怎么能撇下隊伍偷偷先溜進金京來呢!”

“追究起來,這可是欺君之罪。”另一個護衛小聲附和。

“儀仗明天早上就到,只一晚上怕什么。”

說話的人腳步不停,風一般穿過華燈初上的大街小巷。雨后地面有些潮,靴子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明日郭丹巖即將披紅掛綠、敲鑼打鼓地進京,正式成為一名光榮的質子。所幸這幾年皇帝對護國公的謹慎忠心很滿意,也愈發倚重,想來他在金京的日子不會太難過。

“世子,這是去哪兒?”

劉星函見前面的人走得愈發大步流星,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

話音甫落,那人猛地站定。

對街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府邸,燈火通明,屋宇連片。

“陳府。”

世子仰望巨大的牌匾輕聲念道。

世子忽然靜默的背影讓劉星函覺得奇怪,正要上前詢問,胳膊卻被一只手抓住。另一個護衛沖他搖了搖頭。

天色漸晚,街上到處都是歸家的人。幾個剛下值的捕快一路說笑經過陳府大門,其中一個年長些的皺眉道:“趕緊走,切莫逗留。”

“怎么了老狗,后頭有小母狗要上你?”

眾捕快哄堂大笑。

“滾你娘蛋!”茍捕快爆完粗壓低嗓門道:“這陳尚書有點兒邪性,都閃遠點。”

另外幾個捕快入行不久,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給哥幾個說說,怎么個邪性法?”

茍捕快道:“尚書夫人當年那個死狀……”聲音越來越輕,也不知他都說了什么,湊在一起的捕快們嘖嘖散開,不約而同加快了步伐。

一個小捕快摸著豎起來的汗毛道:“得了,還是聊點別的,今兒新來那個小丫頭你們說怎么樣?”

“大鼻子春心蕩漾了?”

“你行你上,那丫頭可是個狠角色,抬手就把馮捕頭撂趴下了。”

“可惜了那模樣,居然是個半瞎。”

“她那只眼睛……妖!”

捕快們消失在街頭,將吏部尚書的府邸拋在身后,不曾留意到街邊陰影里的人。

在兩個護衛的耐心等待中,世子終于動了。

他回頭揚眉一笑。

“決定了,就從這里開始。”

劉星函下意識地仰頭望天,夜幕低垂,銀河倒掛。漫天星斗沒有一顆能亮過世子的眼睛。

……

二月初六,護國公世子郭丹巖率眾抵達金京,入宮復命。

一個個寶箱流水般抬進天文殿來。

“丹巖給陛下帶了些土產……這是黑熊膽,這是白虎鞭,這是馬鹿茸,這是龍涎香,這是月見雪蓮,這是走地蛟油,這是肉芝太歲,這是老山參精。”

馬屁拍得大大方方,散發著濃郁的暴發戶氣息。

滿朝文武:“……”

“請看這張絕品藍狐皮,藍狐生長緩慢,像首尾六尺這般巨大的,老得都快成精了,六尺——差不多正是這位老大人您的身長。”

魯老大人:“??”

“最珍貴的土產,便是我郭氏對陛下的赤誠之心,日月可表,天地為鑒!”

魏帝龍顏大悅:“護國公治軍忠勇教子有方,朕甚欣慰。賜座。”

初次見面,這位炙手可熱的世子留給滿朝文武兩個深刻印象,都是關于臉:生得極好,臉皮極厚。

……

“護國公這老棒子竟然也懂得懷柔了。”鈺王十指交叉托著下巴:“老疤,你覺得咱們這位世子如何?”

被稱為老疤的男子全身裹在一件鴉青斗篷里,臉上纏滿了紗布,只露出口鼻和一對兇狠的眼睛。

“長得不錯。”

鈺王咯咯笑起來。

老疤最恨美貌之人,據說他的小樓里豢養著不少美人,甚至還有“兔子”,越是貌美下場就越凄慘。

這廢物,那話兒不知道燒壞了沒有。鈺王陰暗地揣摩著,臉上笑得愈發期待:“這鄉巴佬世子有多少斤兩,明日翻雪樓一試便知。”

“殿下!萬萬不可莽撞!護國公手握重兵,如今金京各家莫不想籠絡這位世子。皇后明日特意設宴,正是要您與其交好。”

座中有人急忙相勸。

“鄔先生不必緊張,本王有數。聽聞府上三公子喜得貴女,先生不妨多花點精力含飴弄孫,豈不勝過天天同本王坐而論道?”

少傅鄔歸鴻是拓跋皇后親自為鈺王擇選的先生,無奈鈺王對這位先生說得最多的便是這句:“本王有數。”

……

二月初七晴好。

一輛馬車轉過索隆巷,駛入熱鬧的東五條大街。車上隱約傳來年輕女子的聲音。

“我還是不去了,今日要當值。”說話的女子一身捕役短打,干練利索。“再說我一個小捕快也沒柬貼。”

陳良荻瞪了她一眼:“建翻雪樓的是誰?”

小捕快道:“你爹。”

“今日宴客的是誰?”

“你表哥。”

“我是誰?”

“你是吏部尚書嫡女,一向窩里橫的陳家大小姐,陳良荻。”

“邀你上個翻雪樓可還行?”

“行行行,你橫著走都行。”

小捕快垂頭認命地想了想,從自己手上擼下一個鐲子,給陳良荻戴在腕上。

“回陳府前別摘下來。”

手鐲非金非玉,像黑油油的甲片打磨而成。

“這是什么?難道……你瞧見什么了?”陳良荻猶豫了一下,低聲問。

小捕快抬起頭。

她五官精致,只是唇色極淡,近乎蒼白。兩只眼眸一黑一金,妖異中透出一絲狠戾。

“小姐,前邊兒堵住了。”

婢女的聲音從外面傳來。馬車緩緩停下,打斷了兩個人的談話。

小捕快將車窗推開一條縫兒,陳良荻也湊上來瞧,只見外面摩肩擦踵,擠得水泄不通。

前方已經可以看到翻雪樓的攢尖銅頂,層層飛檐。

“嘖嘖,聽說昔日武陵仙君出行也是這么觀者如堵,擲果盈車。”

陳良荻一把捂住她的嘴,正色道:“四娘慎言,這話如何說得!”

小捕快笑笑,便不言語。

陳良荻將車窗又推開些,吩咐婆子過去打探。

前方人潮忽然生出一陣陣騷動,呼喝聲雜沓中,一隊隊甲胄鮮明的禁軍像兇猛的黑龍一頭扎進人山人海,令行禁止,以最快的速度重建秩序。

不過須臾,人群被驅趕分流到兩側,街道恢復了通暢。

“是馮大統領!”

陳良荻喜上眉梢。

來者果然是禁軍大統領馮弈洲,南魏第一勇將。

馮大統領在馬上冷冷逡巡四下,目光擦過一張又一張不同的臉孔,也擦過那些各懷叵測的心思。

金京的形勢如今越發復雜了。

拓跋一族前朝得意,呼風喚雨,仿佛一株盤根錯節的巨樹,根須牢牢抓緊朝堂。后宮在拓跋皇后默許之下,多出了兩位小皇子和一位小公主。

太子魏尊愈發深居簡出,行事低調政見中庸,但仍有不少門閥和老臣暗中支持,水依然很深。

鈺王風頭無兩,一支獨大。然而他多次彈劾請求廢太子,始終未遂。帝心可謂世上最無常的事物。

誰又知道呢?

如今世子郭丹巖進京,為這潭死水注入一股新的活力,各方勢力蠢蠢欲動,恐怕又要掀起一場風雨。

今日這些手執翻雪樓柬貼的年輕人,代表了整個南魏的權力、財富及底蘊。

絕不容有失。

……

馬車順利抵達翻雪樓。

陳良荻不放心地追問:“四娘,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你究竟看見了什么?”

小捕快搖頭。

她并不能未卜先知,左眼能看見的,其實是些模糊的氣而已。

這座翻雪樓,一直以來都有絲絲縷縷的黑霧繚繞。

今日尤其濃烈。

她直覺那是死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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