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的那幾天我跟李荌淞在爺爺家過了幾天愜意的時光。兩個人很享受地賴在一起,即使什么都不做,就那樣看著對方也覺得很幸福。
經過了三年異地的醞釀,我們更加珍惜彼此,更加明白能這樣相處的難能可貴。
那是一個午后,不知道李荌淞從哪里拿出來一本影集,看起來就很古老,一側用麻繩幫著,表面有一層毛茸茸的磨砂,顏色是淺灰色的。
“像是清朝時期的用品。”我笑著打趣他說。
“爺爺整理舊物的時候翻出來的,我拿來看看。”
我們兩個人坐著一起翻看著這本影集。真的是很久以前的物品了,照片全部是黑白色的。我們看到了爺爺奶奶的結婚照,還有他們在天安門廣場前面的照片,還有他們跟朋友側著站成一排的照片。那個時候人們穿得很樸實,都很靦腆,笑容看起來都有所收斂。還有一些爺爺在不同的地方工作的時候留下來的照片。翻閱到最后的時候,我跟李荌淞兩個人都驚呆了。
因為我們在一張照片上看到了小時候的我。
我瞪大了眼睛再次反復確認,那就是我,我的后面站著外公外婆,我的旁邊站著李荌淞,爺爺站著李荌淞的后面。
怎么可能?難道那個時候我們就已經認識了?為什么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他們為什么會出現在外婆家門口?李荌淞小時候去過我外婆家嗎?
我的腦海里充滿了疑問。
可是那明明就是我,我的頭發還很短,很服帖地耷拉在腦門上,腦袋看起來圓圓的,表情看上去呆呆的,也沒有在笑,可能不知道那是在干什么吧。我穿著杏黃色的布衫,還有媽媽做的紅色小碎花布鞋,李荌淞也穿著一雙黑的小布鞋,他為什么也會有布鞋?
“上次去外婆家我就記得很多東西有些眼熟,很多東西我都覺得好像之前見過。”李荌淞有些詫異跟驚喜地笑著說。“小的時候,爸媽工作忙,我跟著爺爺去過很多地方。”
小時候的外婆家
小的時候,每年夏天,我都會去外婆家住一段時間,平時有空的時候外婆會坐在門口的石凳上,手里總有些手工活需要做。有時候還有隔壁的奶奶們,她們會一邊做著手里的活一邊聊天,說著家長里短,消磨著慵懶的時光。
那個時候,我們鎮上的小學沒有幼兒園,上了學前班就可以讀一年級了。
在上學之前的那幾個暑假,家里都會特別忙,我就被送到了外婆家,那一個多月的時間我都生活在外婆家里,外婆家的鎮子叫石玉鎮,外公是在鎮子上很有名望的書記,很有責任心,始終把鎮子里的事情放在自己前面,可能因為太操勞了,身體不是很好,但依舊忙前忙后,在家里很少見到他,他總是很早很早天還沒亮就出門,很晚很晚的時候才會回來吃晚飯。
那天早晨我起床的時候,透過窗戶看著穿戴整齊的外公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外公總是穿著一件洗了很多遍有些發灰的黑藍色外衫,深色的褲子上面有看起來不太明顯的黑色補丁,一雙穿了很久的布鞋底子都磨得很薄了,頭上戴著同樣黑藍色扁平的鴨舌帽,我現在都清晰地記得,那個帽子外公一年四季都戴著。但那天早晨跟往常不太一樣,外公穿著嶄新的布鞋,衣服的顏色也深了很多,好像是新的,但應該是舊的洗干凈平時舍不得穿的衣服。整個人看起來都很有精神,只是表情看起來有點嚴肅,也透露著一絲緊張,他在院子里走來走去。
我醒來以后自己穿上小布鞋去廚房找外婆,她幫我盛了一碗稀飯,拌著咸菜我吃了半個饅頭,就自己在家門口樹下的土地上玩。
沒過一會兒,一輛黑色的汽車在我們家的門前停了下來。我站起來看著那個巨大的很神氣的汽車。那個年代,看見任何一輛機械的交通工具都是一件很新奇的事情,就連摩托車也很少出現,人們的出行方式大部分是走路,如果要去遠一點的地方就會騎著自行車,一輛永久牌自行車是所有爺爺們的固定資產。那個時候,人們也不會出遠門,不會去很遠的地方,就在自己熟悉的那片土地上勞作生活,有些閉塞但一片祥和。
我記得外婆跟我說過她那個時候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距離我們最近的一個城市,外公的弟弟在那里的紡織廠做技術主任,他是外公家那個時候最有出息的人,可以在城市的工廠上班,做工程師,領工資,吃商品糧。其他的人上班的地方就是自己的田地,很樸實也很習以為常。外婆說,那天早晨他們天還沒亮就出發了,外公騎著自行車,她坐在后座上懷里拿著給弟弟帶的土特產,還有一些饅頭和水,那是他們在路上的食物,因為他們騎著自行車中午的時候才能到弟弟的住處。在路途的中間,他們需要翻越一個深溝,走下坡的時候她會幫外公拉著自行車,上坡的時候她就向前推著。然后到了弟弟家,喝口水說幾句話就得往回敢了,家里還有很多農活要做。這一趟就是出遠門了。
外婆說出一趟遠門挺不容易的,但她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她很喜歡自己的家,她有兩個女兒兩個兒子,女兒都嫁給了自己稱心如意的那兩個女婿,自己也嫁了一個稱心如意的人。生活雖然艱苦一些,但日子過得很踏實、很安心。
外婆的娘家也不遠,但去一趟也很麻煩。外婆說她出嫁的時候,外公來到她家,是牽著一頭毛驢拉著一架馬車把她娶回來的,外公是一個很有魄力的人,做事情一點都不含糊。我想著那個時候的外公肯定是一個很正直很英俊的男子,因為現在他看起來也很堅毅很有魅力,因為他的兩個女兒我媽跟小姨都很好看。
一位穿著深色制服的爺爺從黑色汽車上下來了,他戴著眼鏡,短發修剪的很整齊,顏色是很純正的黑,外公戴著帽子,但我知道帽子下面的頭發已經有些花白了。我那個時候不知道學者是什么,但是我覺得那位爺爺就是一名學者,一名跟我們這里的所有人都不在一個世界的人。
我的外公很恭敬地接待了這位爺爺,爺爺的臉上沒有太多歲月的痕跡,跟我外公飽經滄桑的面容看起來很不一樣,但兩個人都是同樣的和善。緊跟著縣里的一位領導陪同著一起下來了,我記得這個叔叔,他也戴著眼鏡,衣服的顏色要淺一些,他之前來過家里幾次,跟外公商量著什么事情。他們會一起煮茶喝,邊喝邊聊。煮茶是外公為數不多的愛好之一,外公有一個小臺子專門用來煮茶,后來通電了以后,他有了一個電爐,每次加熱的時候中間的那一圈電阻絲都會發出耀眼的紅光,那一壺茶很快就煮好了。每天早晨起床的時候,我都能聞見房間里彌漫著一些還未散去的茶香。
那位爺爺轉過身去車子上面抱下來了一個小男孩,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大。爺爺對外公說,這是他的孫子,跟著他一起過來的。
后來我知道這個爺爺是從BJ來這里考察的,爺爺是位考古學家,因為外婆家的鎮子石玉鎮距離古代一位帝王的陵墓很近,那段時間好像是挖掘工作有了新的進展,又好像在其他地方也挖掘出了什么東西,就有很多專業的考古學家過來這里考察。我記得小時候,我跟著哥哥還有他的小伙伴們一起在田野里玩,有一個人玩著玩著就挖到了幾枚銅錢,我們很新奇地跑過去看,那時候我們被教育說出現這類情況一定不能把東西拿走,否則后果很嚴重,要告訴家長,告訴政府的人。后來那一塊地就被圈了起來。
他們一群人一起進屋以后,那個跟爺爺一起來考察的小哥哥沒有進去,他朝著我的方向走來在考察打量著我。看到有人可以跟我一起玩的時候,我很開心,但是我那時候很膽怯。遇到陌生的人還不知道該怎么相處。我嘗試著對他微笑,但他沒有笑,很嚴肅地看著我,我覺得很受傷也有些尷尬,然后我就沒有說話自己在玩,他也不說話,就是在旁邊看著我,過了很久也沒有說話,我就自己轉身回家了,他也跟了過來。
外公家很大,但那個時候都是很簡陋土房,進來院子左邊有兩間屋子,第一間是客房或者說是會客廳,外公經常跟一些鎮子里的人在里面開會,縣里市里要是有領導來的話也會住那間,里面的家具比較新一些。另外一間是外公外婆的房間,我跟他們一起住在那里。房間不大,最里面盤了一個大炕,左邊放著一個低一些的木質黑色柜子,上面有外公熬茶用的裝置,右邊的是一個高一些的深紅色大立柜,靠近窗戶的位置有一個書桌,外公有時會坐在那里研究著什么,進門處有洗手洗臉的盆具。
家的右邊也有兩間房,一間是廚房,旁邊一間是更加簡陋的柴房。
過了院子后面的那個門以后可以看見一棵棗樹,棗樹的旁邊是外婆養的幾只兔子,外公給它們蓋了個小窩。
棗樹的左后面有一個窯洞,太姥姥住在里面,外婆每次做好飯都送進去給她,外公早晨出門前和晚上回來的時候也會去跟太姥姥說說話。但是太姥姥幾乎從不出來,我也不敢進那個黑乎乎的窯洞,所以我很少見到她。
但我喂兔子的時候經常聽到她叫我的名字,太姥姥的聲音很沙啞,聽起來有些害怕,但她叫我名字的時候我就覺得不那么害怕了,她叫我“柳兒”,有時候會連續叫好幾聲,我就會趴在窯洞門口,露出半張臉來看她。她盤著腿坐在炕上,兩只小腳藏在了腿的下面,外婆說太姥姥的腳被纏過,是很小的三寸金蓮的形狀。外婆說那個時候誰家的女兒腳越小就越容易嫁出去。太姥姥穿著一身黑色的袍子衣服,銀色的頭發像雜草一樣粗糙,但她很整齊地梳在腦后用一個黑色的髻字挽起來。她的眼睛有些渾濁但是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些亮晶晶的東西,她的臉上除了顴骨的地方都布滿了皺紋,因為牙齒都快掉光了,所以整個臉就更顯得塌陷了下去,使得顴骨更加突出了,長時間沒有出門讓整真個人也看起來都有些蒼白。
她看到我以后咧著嘴微笑,嘴巴里面空空的。我看到她手里拿著一個糖果要遞給我。
我想要逃跑,但是我怕我不接那個糖果太姥姥會很傷心,但是我又不敢走近窯洞,我就在那里磨磨蹭蹭了很久。太姥姥一直笑著,好像是在鼓勵我,在跟我說:“柳兒不要害怕,來吃糖果吧。”
我迅速地跑過去拿著糖果,然后像離玄的箭一樣跑了出來。當我重新站在太陽底下的時候,我覺得太姥姥的窯洞沒有那么可怕了,但是我還是不敢進去。
我依舊怯生生地趴在洞門口小聲說:“謝謝太姥姥。”
我看到太姥姥笑得很開心,是一種很欣慰的笑,好像是看到一個從來不會說話的孩子,說出了人生中的第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