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萱

日文中的“趣味”一詞，大多是用來表示“興趣”之意。說起來，也少見有像日本這樣把“趣味”玩得如此認真又徹底的吧。即便只是用來調(diào)劑生活的興趣，也有許多人為此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及金錢。身為業(yè)余愛好者，學習技藝時，技巧甚至不輸給以此為業(yè)的專家，而觀賞或鑒賞時，也能將內(nèi)容細節(jié)背誦、敘述得巨細靡遺。

說起來，日本人的確很熱衷又很認真地從事各種“趣味”。本來只是對某事物起了興趣，接著就備齊了相關(guān)的器具，然后接受課程指導(dǎo)，不斷磨練技巧逐步精進……

這般認真對待“趣味”的精神，讓日本人在各類“趣味”的領(lǐng)域都取得了一定的成績。本書收錄了日本文豪們筆下所記錄的各種“趣味”——觀賞運動競賽、鉆研棋藝、釣魚等。文豪們有的記觀戰(zhàn)，有的記歷史，有的寫親身體驗，有的撰小說?！叭の丁痹谒麄児P下呈現(xiàn)出來的，并非僅是娛樂或休閑，而是人生的一部分，是生命的另一種體現(xiàn)。

棒球

棒球堪稱日本的“國民運動”。一八七二年由美國人在日本首先指導(dǎo)學生打球，其后棒球漸漸在大學、高中等各級學校普及。特別是一八九六年，第一高等學校的學生們贏了橫濱的外國人隊伍，棒球可說因此受到全日本歡迎。一九〇三年，有名的“早慶戰(zhàn)”（早稻田大學對慶應(yīng)義塾大學）開打，一九一五年，現(xiàn)今仍受到全國矚目的“全國中等學校優(yōu)勝棒球大會”，也就是今日的夏季甲子園大會，正式開戰(zhàn)。

坂口安吾的《神經(jīng)衰弱癥的棒球美學》，記載了他在住院期間外出觀賽時的觀察及批評。一九四九年，坂口因精神狀況不佳而住院，在醫(yī)師允許下外出觀賽成了他唯一能透氣的方式。其實坂口非常擅長運動，不僅是個棒球迷，還參加過由文士們組成的棒球隊，擔任先發(fā)投手及四號打者。熱愛運動的他在罹患精神病時觀賞賽事，所寫下的批評抱怨，從球衣球帽到討球小童，讀了也讓人不禁覺得神經(jīng)衰弱了起來。

與熱愛棒球的精神病患坂口安吾截然不同的文章，是物理學家寺田寅彥的《棒球時代》。文中描述他高中時期曾熱衷打棒球，相隔了四十年后無意間聽到廣播中的賽事轉(zhuǎn)播，勾起了往事回憶。不同于坂口令人神經(jīng)衰弱的批評及抱怨，寺田在文中以物理學家的角度，分析棒球之所以受歡迎的原因。

牧野信一的短篇小說《喜悲熱淚》，描寫的是兩位高中投捕手的友情。這篇文章出自戰(zhàn)前的少年讀物《少年》，因此頗有給年輕人的勵志之意。甚至連文中少年們所玩的游戲“雙六”（類似大富翁、升官圖的紙上游戲），都是少年少女雜志時常會出現(xiàn)的附錄。也能看出一九二〇年前后，棒球在日本的中學，已十分普及。

精神病患者的棒球、物理學家的棒球、少年們的棒球……不同年齡、不同身份的人們，用不同的角度來觀看或分析棒球。相同的是，對于棒球他們都有一顆熱愛的心。

柔道

“以柔克剛”——這是柔道的基本理念。柔道是由教育家嘉納治五郎于一八八二年所創(chuàng)，其目的不僅僅是作為競技求勝負，而主要在于鍛煉身心，可說是一種“修行”。

小說家富田常雄的《滾地競賽——柔道對拳擊》，描寫的其實是他身為柔道家的父親——富田常治郎的故事，而富田常治郎便是柔道創(chuàng)始者嘉納治五郎的大弟子。富田常治郎受美國羅斯福總統(tǒng)之邀，于一九〇五年開始在美國推廣柔道?！稘L地競賽——柔道對拳擊》一文當中，主角富田常治郎與拳擊手托比·孟克斯進行了一場跨領(lǐng)域的“柔道對拳擊”競賽。兩人身高差了將近三十厘米，矮小的富田常治郎竟能以柔道技巧出奇制勝，展現(xiàn)了柔道的基本理念——“以柔克剛”。

相撲、柔道，這兩項運動之所以被稱為日本的“國技”，不只因為是膾炙人口的運動競賽，更是在于體現(xiàn)了日本的傳統(tǒng)文化、古典美學，以及民族性。

棋藝

日文中的“棋”，大多指圍棋或?qū)⑵濉Ｈ毡緡迮c中國圍棋在規(guī)則上稍有不同，但差異并不太大。將棋又稱日本象棋，棋盤是由九列九行的方格構(gòu)成，棋子共有八種，分別是王將（或玉將）、飛車、角行、金將、銀將、桂馬、香車、步兵。由于將棋是在日本獨自發(fā)展而成的，并且棋的種類又以漢字來標記，因此并未在國際上流行起來。

必須一提的是圍棋及將棋的“段級位制”。段級位制是用來表示棋手過去比賽成績的位階，由圍棋先開始采用，后來也被運用到將棋之上。級位是從數(shù)字大的向數(shù)字小的晉升，達到段位之后，則是從數(shù)字小的向數(shù)字大的晉升。一般會用“姓氏”加上“段位”的方式來稱呼棋士。以下幾篇文章，出現(xiàn)了許多人名及段數(shù)與級數(shù)，若能先將段級位制的上下關(guān)系弄清楚，較易于閱讀。

坂口安吾的《圍棋修煉》，語帶幽默，記載的是他于一九三七年居住京都書寫小說時，經(jīng)營圍棋會所的見聞。他原本就喜愛將棋及圍棋，尤其專精圍棋，書寫過許多圍棋觀戰(zhàn)記，甚至寫了以圍棋為主題的短篇小說《九段》。從他為了提升棋藝而經(jīng)營會所，便可知道他對圍棋有多么癡迷。最終他完成了小說，也提升了棋藝，達成目標后把會所托付給他人，離開京都。

三好達治的《關(guān)于棋家的文筆》，主題特別，評論了圍棋棋士們評論“棋”的文筆。三好達治本身愛下棋，也愛讀棋士們的文章，佩服棋士們傾注一生下棋的熱情。菊池寬的《將棋》，則深入淺出地介紹了將棋這項技藝，并且仔細講述精進棋藝的方式。

野上彰的《本因坊秀哉》記錄了本因坊秀哉的圍棋棋風及軼事。其中提到秀哉與吳清源的對局，據(jù)說秀哉最后取勝是因為弟子前田陳爾幫他出了一手，此事至今仍真相不明。秀哉晚年與木谷實對局，戰(zhàn)局期間秀哉還曾住院，戰(zhàn)敗之后引退，一九四〇年逝世。附帶一提，作家川端康成將這次對局的觀戰(zhàn)記錄寫成了小說《名人》。川端康成同時也是野上彰的寫作老師。

《本因坊秀哉》可看出野上彰對秀哉的敬意，而織田作之助的《聽雨》，則用有褒有貶的方式，描繪了坂田三吉這位將棋棋士顛簸的一生?？椞锏牧硪黄秳儇搸焄1]》可當成《聽雨》的續(xù)集，為坂田三吉的一生及自己的心境，做了完整的注解。

棋風充滿強烈個性的坂田，時常出令人驚嘆的奇招，即便會因此輸棋。他暌違十六年之后復(fù)出，果真又在對局當中下了異想天開的一手，對手與觀戰(zhàn)的眾人無不驚訝。當時織田作之助背負著病痛與孤獨，正巧在報紙上閱讀到這一手，備受鼓舞。坂田這出奇的一手，終究敗戰(zhàn)了，但對他來說，只不過是貫徹了自己一貫的信念。其后的對局，他也使出了類似的手法，果然再度戰(zhàn)敗?？椞镌谯嗵飯?zhí)拗的人生觀當中，看到的其實是自己的身影。

棋士們將人生投注在棋盤上，文豪們則從棋盤上窺見人生。

相撲

現(xiàn)今作為運動競賽的相撲，其實原本是日本固有宗教“神道”當中的神事，用勝敗來占卜吉兇。也因此，相撲這項競賽地位神圣，并且十分重視禮儀?，F(xiàn)今的競賽方式是由兩名力士在稱為“土俵”的圓形擂臺上角力，而最重要的競賽場所，便是位于東京墨田區(qū)兩國地方的“兩國國技館”了。尾崎士郎的《土俵之夢》，描寫內(nèi)容皆圍繞著兩國一地。

尾崎士郎的《土俵之夢》，寫作于一九四七年，描述的則是二戰(zhàn)之后的相撲景象及他的個人心境。尾崎是有名的相撲迷，大正末年至昭和十二（一九三七）年左右，曾熱衷于觀賞相撲，撰寫過許多相撲觀戰(zhàn)記及隨筆。他表示相撲不僅代表著民族傳統(tǒng)精神，還滿溢古典之美。但二戰(zhàn)之后，相撲的繁華景象不再，尾崎本人又因為臥病在床，無法前往觀賞。戰(zhàn)前絢爛華麗的相撲，對經(jīng)歷戰(zhàn)爭后的他而言，終究成了一場美夢，化為幻影。

釣魚

幸田露伴的《玄奇故事》，是一篇關(guān)于釣魚的奇妙怪談。開頭如同隨筆般，先從與釣魚無關(guān)的登山寫起，進入故事之后又穿插了許多知識性的解說，可看出作者的博學。作者用雜談、隨筆的平淡口吻，帶出怪談的主題，以仿若無事的態(tài)度寫出古怪劇情，更令人覺得毛骨悚然。

這是幸田露伴晚年的作品，穿插了雜談、釣魚知識、怪談故事，虛虛實實，讀起來特別奇異又有趣。

喜愛釣魚的火野葦平，在《我愛丑怪魚》中詳細記載了釣食河豚、短爪章魚、沙塘鱧的方法。并且述說自己與沙塘鱧很是相似，甚至將自己的住處取名為“鈍魚庵”。佐藤垢石也是釣魚好手，曾寫過不少與釣魚相關(guān)的隨筆散文。《那珂川釣花鱸》記述了釣魚高手秘密傳授給他的花鱸釣法，他曾用這方法釣了許多花鱸。

坂口安吾并非愛釣魚之人，他在《釣客的心境》中寫了他僅有的幾次釣魚經(jīng)驗。文章開頭他表示釣魚狂們總喜愛說一些奇妙難懂的話，并道“也許這就是釣客的心境吧”。二戰(zhàn)后期，糧食短缺，他趕上當時流行在焦土當中挖蛤蜊，一面躲著空襲警報一面熱切地挖著，對他來說，此時總算似乎稍微理解釣客的心境了。

文豪們筆下的各項“趣味”——棒球、柔道、棋藝、相撲、釣魚——不僅有趣，還十分有味。有競賽的味、熱血沸騰的味、潛心修養(yǎng)的味、奇幻懸疑的味，以及世間百態(tài)的味。文豪們嘗著不同的滋味，步上不同的人生，同樣擁有的，是永遠保持著熱情、迎接各種挑戰(zhàn)的心。

作者王文萱，網(wǎng)絡(luò)筆名Doco。京都大學博士，研究日本大正時代畫家竹久夢二。主持日本傳統(tǒng)文化推廣組織“MIYABI日本傳統(tǒng)文化”。譯作二十余本，著有《京都爛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