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楚聲興漢與南北文化大勢
楚文學以古老宗教神話和老莊自然哲學為基礎,其所顯示的汪洋恣肆、動宕開合的主觀感情與詭譎離奇、意象豐盈的自由聯(lián)想,對中國文學表現(xiàn)特征的形成有極重要的審美意義。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云:“荊楚之地,僻處南方。故老子之書,其說杳冥而深遠。及莊、列之徒承之,其旨遠,其義隱,其為文也,縱而后反;寓實于虛,肆以荒唐譎怪之詞,淵乎其有思,茫乎其不可測矣。屈平之文,音涉哀思,矢耿介,慕靈脩,芳草美人,托詞喻物,志潔行芳,符于二南之比興。而敘事紀游,遺塵超物,荒唐譎怪,復與莊、列相同。”其“杳冥深遠”、“旨遠義隱”、“托詞喻物”、“荒唐譎怪”,實為楚文風格。然若追溯其源,似有更久遠深邃的淵藪。據(jù)《史記·楚世家》記載,楚國先祖出自黃帝后裔,殷時為伯侯,周時鬻熊之子事文王,成王又“封熊繹于楚蠻”。殷商之后,我國主流文化分為二支,一為北方周文化,一為南方楚宋文化;春秋時,楚文化地位日隆,僅《左傳》一書,便記述楚人賦詩多例,注1戰(zhàn)國間屈原楚騷的產(chǎn)生,揭開了楚文化占駐我國文壇重要地位之序幕。關于這一點,文學史家多注重春秋時楚人賦詩是對北方文化的汲取,戰(zhàn)國時屈騷的出現(xiàn)只是“詩之變”;殊不知代表北方中原文化的《詩》三百篇早已融入荊楚文化思想,而屈騷對北方詩文化的汲取在一定意義上是對古老荊楚文化于更高層次的復現(xiàn)。對此,昔人曾有異同之見,茲擇兩則如下。其一,王應麟《困學紀聞》卷三載:“艾軒謂詩之萌芽,自楚人發(fā)之,故云江漢之域。詩一變而為楚辭,屈原為之唱,是文章鼓吹,多出于楚也。”翁元圻注云:“《通志·昆蟲草木略序》曰:周為河洛,召南為雍岐,河洛之南瀕江,雍岐之南瀕漢,江漢之間,二南之地,詩之所起在于此。屈宋以來,騷人辭客,多生江漢,故仲尼以二南之地為作詩之始。”其二,祝堯《古賦辯體》卷一《楚騷體上》:“屈原為《騷》時,江漢皆楚地。蓋自文王之化行乎南國,《漢廣》、《江有汜》諸詩已列于二南,十五國風之先。其民被先王之澤也深。風雅既變,而楚狂《鳳兮》之歌、《滄浪》孺子清兮濁兮之歌,莫不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而猶有詩人之六義,故動吾夫子之聽。但其歌稍變于詩之本體,又以‘兮’字為讀,楚聲萌孽久矣。原最后出,本《詩》之義以為騷。”以上兩說,雖或以詩萌于楚,或以楚聲入詩是“王化行乎南國”的結果,但其均認為二南為楚聲,且居詩先又是相同的。根據(jù)前說的思路,屈騷是楚聲的發(fā)展;根據(jù)后說的思路,屈騷只是詩之變體。
其實,通觀楚文化的演變和先秦整體文化的發(fā)展,楚聲是我國文化最早的發(fā)祥地之一,屈騷的興起既淵源于楚聲,又兼融北方詩文化,顯示了戰(zhàn)國時期南北文化的交匯,是確乎無疑的。
注1:《左傳》記述楚人賦詩,如宣公十二年楚子引《周頌·時邁》及《武》;成公二年子重引《大雅·文王》;襄公二十七年楚罷如晉賦《即醉》;昭公三年楚子享鄭伯賦《吉日》等例。
漢初南北文化的交融為什么最突出地表現(xiàn)于楚聲興隆,這既有楚聲在先秦文化交匯過程中重要的歷史地位和劉邦作為楚人定鼎中原的人為作用,而更為重要的是楚文化的藝術精神與漢初思想的冥符默契。可以說,漢代政治思想處于承秦制與懲秦訓的矛盾中,而文學思想則處于承楚聲而變楚聲的發(fā)展中,從漢初特定的歷史階段來看,漢文學又正是在楚文學的基礎上發(fā)展壯大起來的。
首先,作為我國文學之源的《詩經(jīng)》,其重要的藝術特征是詩、樂、舞的統(tǒng)一,而楚地自原始的巫文化到屈騷的長篇巨制,正集中體現(xiàn)了這一特征。從尚存資料看,戰(zhàn)國時楚國的音樂水平已卓異非凡,其制樂器,數(shù)量眾多,種類齊全,工藝精良;演奏音樂,陣容龐大,和諧動聽;而其音樂與詩、舞的結合在楚騷上的表現(xiàn),尤臻高超之境。
漢初懲于秦世廢詩樂之弊,重振朝綱,發(fā)揚文采,故以楚聲補充雅樂,制禮定樂,興起朝野載歌載舞、自由和諧的文學思潮。其次,詩歌與繪畫的統(tǒng)一所表現(xiàn)的空間藝術在楚文化中的神奇展示,切合于漢初經(jīng)疆土割裂的征戰(zhàn)達和平一統(tǒng)局面的文化要求。楚文化的空間藝術表現(xiàn)于一些出土墓葬帛畫和《楚辭》詩歌中,其主旨是“通過神話跟歷史、現(xiàn)實和神、人與獸同臺演出的豐滿的形象畫面,極有氣魄地展示了一個五彩繽紛、琳瑯滿目的世界”(李澤厚《美的歷程·楚漢浪漫主義》)。漢初的空間藝術雖不及楚之奇譎波瀾,但對其藝術特色的獵取,卻為漢文藝鼎盛期的到來作出貢獻。其三,迷離的宗教神話色彩與天真狂放的浪漫情感代表著楚文學的深層審美意識,而其對漢初文學思想的影響又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漢人試圖通過楚文化浪漫神奇的藝術想象來把握驀然呈示在眼前的地廣物厚的現(xiàn)實世界,從而展現(xiàn)雄闊的心胸和氣勢;而另一方面,漢人又從楚人發(fā)抒浪漫情思間所寄寓的對大自然的驚愕與恐懼心態(tài)中接受了一種永恒憂患,并將此憂患意識從自然轉向漢初戰(zhàn)亂方息時滿目瘡痍、隱難未盡的現(xiàn)實社會,以發(fā)抒怨思與憤懣;這是漢初興楚聲的雙重意蘊,也影響了漢初文學思想中兩種音響的反復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