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漢初文學政教思想辨析
我國散文藝術中的論說文至漢初政論文的出現而成熟,然其內在思想,又以儒家政教觀為旨。《漢書·藝文志》列漢初論說文有“高祖傳十三篇”、“陸賈二十三篇”、“劉敬三篇”、“孝文傳十一篇”、“賈山八篇”、“孔臧十篇”、“賈誼五十八篇”等入“儒家類”。在此儒家思想籠罩漢初政論文學的定論中,亦不無疑竇。劉勰《文心雕龍·諸子》有云:“若夫陸賈《典語》,賈誼《新書》,揚雄《法言》,劉向《說苑》,王符《潛夫》,崔寔《政論》,仲長《昌言》,杜夷《幽求》,或敘經典,或名政術,雖標論名,歸乎諸子。何者?博明萬事為子,適辨一理為論,彼皆蔓延雜說,故入諸子之流。”
由此可推知漢初論說文大家如陸賈、賈誼輩,又非僅拘儒教而自成家數。陸賈《新語·術事》云:“制事者因其則,服藥者因其良,書不必起仲尼之門,藥不必出扁鵲之方。合之善可以為法,因世而權行。”合善為法,因世權行,正是漢初文學政教思想的內在精神。這種內在精神雖然以儒學仁義德治思想為主導,但在漢初社會卻有廣泛的文化原因。
漢初學術形態中齊魯文化的發展與融合,促進了當時文學政教思想的形成。追溯齊魯文化之源,二者在先秦是獨立相異的文化形態。具體說,魯文化導源于周公旦在周初制定的禮樂制度,這在《史記·魯周公世家》關于伯禽治魯并融合周文化與東方文化建立“禮義之邦”的記載和在春秋時期“學在官府”制度破壞、私家講學之風興起后出現的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學派之主張中,均可窺探魯文化本于禮樂、好古敏求、質樸務實、無意標新的思想實質。與此不同,齊文化源于齊國開國侯王呂尚所施行的一系列改革措施。《史記·齊太公世家》云:“太公至國,修政,因其俗,簡其禮,通工商之業,便魚鹽之利,而人民多歸之,齊為大國。”緣此因俗簡禮和“修道術,尊賢智,賞有功”(《漢書·地理志》)政治思想的形成,使齊國在學術形式方面,于戰國初期孕育出“百家爭鳴”的稷下學派和具有奇異色彩的鄒衍“大九洲”、“五德終始”學說;在學術思想方面,則表現出不拘傳統,富于創造,兼收并蓄,通變活潑的特征。這兩種大相徑庭的文化形態在戰國時期就已經出現了初步融合的情形,而在漢初統一社會政治大勢下“齊學”“魯學”在新層次上的流變融匯,又占極重要地位。
這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漢初論說文既重仁義禮制,又重因俗簡禮;既企慕前賢而表現出恪守傳統的色彩,又面視現實而倡導因世權行的變革;從而會通于合善為法的當世精神的特色。
如果進一步拓寬視野,漢初政論文的興盛又不僅限于齊魯文化的融匯,而具有戰國諸子學復興的意義。戰國時王道崩壞,禮樂弛廢,“道術將為天下裂”(《莊子·天下》);秦王橫掃六合,歸于一統,在結束戰國政治紛爭的同時通過禁學焚書結束其學術紛爭;漢初諸子學正是從此禁錮中復興的。而漢初政論文的諸子學色彩又不限于劉勰所謂“博明萬事”、“蔓延雜說”(《文心雕龍·諸子》),其關鍵是發揚了戰國諸子學與統治思想爭鋒的精神。這種精神無論在陸賈的《新語》、賈誼的《新書》,還是在賈山的《至言》、晁錯的《論貴粟疏》中,都有極明顯的表現。也正因為有此爭鋒精神,漢初論說文雖旨歸于“明于國家大體”的政教思想,但與漢代中期論說文相比,則尤具強烈的個性和熾熱的情感,這一點直至漢末社會批判思潮興起時的論說文中才重新出現。
由漢初論說文的文化基礎進觀藝術特征,能更切實地體悟其文學政教思想。
論點集中,富于變化,是漢初論說文藝術特征之一。陸賈《新語》博明萬事,旁搜遠紹,其中心論點不出“秦所以失天下”,漢“所以得天下”的道理。賈山《至言》、賈誼《過秦》,有縱橫鋪陳,廣采博喻,蔓延雜說之風,然以變革的愿望求仁政禮教的實施,又是統一而集中的觀點。但是,漢初論說文政教思想的表現方式并非僵化的說教,而是受到諸子學風影響,卓然己見而富于變化。如賈誼《過秦》,文首不言秦“過”,反言秦“功”,而由“功”到“過”,由“過”而“亡”,顯示了秦王朝處于變動中的歷史演進軌跡。文章明于“仁義”,又不拘于“仁義”,如論秦之敗亡云:“秦離戰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異也。孤獨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計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跡,以制御其政,后雖有淫驕之主,而未有傾覆之患也。”此又明“變”重“勢”,思理豁通。
論證精嚴,形象生動,是漢初論說文藝術特征之二。在漢初論說文中,為強化政教意識,論證精辟嚴密;然觀其藝術風格,又有戰國游說之辭,論述事理,多喻以形象。譬如賈誼《新書》,運用比喻方法闡解事理處約八十余處,如《俗激》篇以“是猶渡江河無維楫,中流而遇風波也,船必覆矣”,喻社會之憂患;《數寧》篇以“抱火措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偷安者也”,喻形勢之危殆;皆生動活潑。而晁錯之《論貴粟疏》,全文以“務農貴粟”為基本論點,遞進拓開,邏輯嚴明;而其論述之中,又縱橫排合,馳騁跌宕,寓理性于形象,遣詞灑脫,運思精深,得戰國諸子文采風韻。
具有強烈的感情色彩,是漢初論說文藝術特征之三。漢初論說文之政教思想多通過作者之感情予以表達,故感人入深。而究其感情強烈之因,又是漢初文士以其個性敢與朝廷爭鋒之氣勢使然。賈誼之《陳政事疏》、晁錯之《言兵事疏》、鄒陽之《獄中上書自明》,或言辭慷慨,或痛徹反思,其陳述事理之弛張,又皆系于作者情緒之低昂。這種以情感之馬馭驅理性之車,則使漢初文學政教思想與人心契合甚密,而鮮有理性與情感的隔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