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代文學思想史
- 許結
- 1422字
- 2020-02-26 18:23:27
三 楚聲興隆與衍解的歷史意義
漢初統治者雖不重視文學,但因統一局面的形成,出現了非人為意志決定的多種文化因子的聚合與繁榮。這時不僅有南方楚騷文化與北方詩經文化的交融,而且有燕齊方士代表的東方文化與秦地四畤和陳寶祠宗教代表的西方文化的會通;然從漢初文化實際考察,顯然詩、騷影響為主,其中楚聲尤盛。日人青木正兒《中國文學思想史》對此有論述道:“姑不論周初楚人之物質情形如何,唯其在文藝方面所顯示,則似有難于忽視之文化。此種文化日后匯集于《楚辭》之中,而予漢代文學以極大影響。”(臺灣開明書店1977年版中譯本)而劉師培《論文雜記》中有關中國詞章產生淵源的一段話尤值引錄:
詩篇以降,有屈、宋《楚詞》,為辭賦家之鼻祖。然自吾觀之,《離騷》、《九章》,音涉哀思,矢耿介,慕靈修,傷中路之夷猶,怨美人之遲暮,托哀吟于芳草,驗吉占于靈茅,窈窕善懷,嬋娟太息,詩歌比興之遺也。《九歌》、《招魂》,指物類象,冠劍陸離,輿旌紛錯,以及靈旗星蓋,鱗屋龍堂,土伯神君,壺蜂雁虺,辨名物之瑰奇,助文章之侈麗,史篇記載之遺也。是《楚詞》一編,隱含二體。秦、漢之世,賦體漸興,溯其淵源,亦為《楚詞》之別派:憂深慮遠,《幽通》、《思元》,出于《騷經》者也;《甘泉》、《藉田》,愉容典則,出于《東皇》、《司命》者也;《洛神》、《長門》,其音哀思,出于《湘君》、《湘夫人》者也;《感舊》、《嘆逝》,悲怨凄涼,出于《山鬼》、《國殤》者也;《西征》、《北征》,敘事記游,出于《涉江》、《遠游》者也;《鳥》、《鸚鵡》,生嘆不辰,出于《懷沙》者也;……《七發》乃《九辨》之遺,《解嘲》即《漁父》之意:淵源所自,豈可誣乎!
這里從詞章與文體角度入手,注重《楚辭》藝術對先秦詩文化之比興與史官文化之載事兩種風格的繼承,并通過此文化現象提出漢代文學的主體精神,顯然是精到的。但是,如前所述,這種具有代表性的觀點又往往囿于文化現象的觀照,而缺乏對漢代文化整體的把握。因為真正的漢代文化絕不是楚文化的延續,而是對楚文化的包容。自漢初歌謠楚聲激越到西漢中期立樂府之制,廣采各地民歌(包括楚)入宮廷,顯示的是漢初楚聲在詩歌領域興隆而衍解的過程;自漢初騷賦楚聲悱惻到西漢中期體物大賦的形成,顯示的也是漢初楚聲在辭賦領域興隆而衍解的過程。
在漢代文學思想整體建構中,楚聲興隆只是一個過程,而就此過程之階段性意義而言,這一現象又具有獨立的思想價值。首先,漢初文人將楚文化中浪漫色彩和豐富想象的理想圖景與疆域遼闊的現實社會結合起來,促進了漢代文學思想鼎盛期兼綜浪漫與現實,既雄渾壯闊、又氣韻生動之風貌的形成。其二,楚人宇宙觀中懷疑精神觸發了漢初文人對天命與人事的雙重疑問,揭示出漢初士子境遇冷落的深心悲哀;而此悲劇意識又始終潛藏于漢代文學中。其三,漢初文人對楚賢風韻的追慕、緬懷,實質上是對當時社會不平的憤慨,而其在文學創作中表現的批判性雖然隨著王朝政治、經濟的穩定繁榮淡退,但在其低落衰敗期又會重新復現,這又說明其精神的內在活力。其四,漢初文學的深情與個性淵源于楚騷,發揚于當世,并對漢代文學教化觀起著沖擊和補充作用;這種個性與情感所蘊含的文學緣情因素,對漢代文學自立意識有著肇始之功。
楚聲在經過漢初六十六年歷程步入漢代文學盛世的衍解,并不意味著楚聲的沒落,相反,這正是楚文學精神在新的文化機制中得到了新的生命。對楚文學來說,這是歷史的歸宿;而對漢文學來說,它能進入黃炎同尊、龍鳳呈祥的時代,又與楚文學精神的啟迪不可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