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周府歸來，沈言坐于老槐樹下，拿著殘破的紙張細細端詳。

上邊的“倫”字此際已神光黯淡，字跡不清。

想來是其內(nèi)濁氣被激發(fā)散盡，兼之本身乃是凡俗的品質(zhì)，故靈性已失，不再為法字。

“如此，這等法字不過是只能用一次的劣品，倒還真成了那不入流的低級符箓。”沈言有些不滿意，但也知這已經(jīng)到了極限。

哪怕濁青術再神異，也無法扭轉(zhuǎn)材質(zhì)本身的缺陷，更遑論，此字之形成，只怕還有周文平深信不疑、不斷臨摹的功勞。

沈言皺了皺眉：“總不能讓我真當個神棍，去以字解惑吧？”

西市街人群熙攘，適合修紅塵之法，但若是被人心雜念浸染太深，也是弊大過利。

而且，法字的形成，如今看來，除了自己要花上相當?shù)木珰馍瘢€要與予字者處境相仿，心境貼合。

而即便如此，形成的法字也還要受限于品質(zhì)。

有些得不償失……

沈言于是暫且將紙放在一旁，開始依著吐納法，靜修起丹田濁氣。

今夜無睡意，與其多翻幾頁《純陽志異》，倒不如修煉來得實在。

不知過了多久，忽而一道怪風吹拂，身后的老槐樹枝葉便婆娑起舞。

“沙沙——沙沙！”好似老人的絮絮低語，沈言緩緩睜開雙眼，有些詫異地起身看向身后的老木。

“你……竟似有靈？”

沈言沉吟片刻，便指尖一點，抵在槐樹的樹皮紙上。

隨后地濁氣動，依著樹干的全身經(jīng)絡周轉(zhuǎn)查探了一番，就發(fā)覺那樹心之內(nèi)，除了困著一道猙獰厲鬼，似還有一道薄弱的意識光團。

仔細觀之，似乎看到了一位白發(fā)長須的耄耋老者。

“有趣，實在有趣。”沈言有些驚喜，他不清楚這道新生靈念的誕生是否與自己有關，不過，那薄弱意識對自己的親近之意卻是呼之欲出。

這，便是槐樹修成槐樹妖的第一步吧，點靈通智。

邁過此關，在妖身化人之前，只剩下水磨工夫了。

沈言頗有些欣慰：“修仙先修人，修鬼先聚魂，修妖先通智，修神先點燈，老槐樹啊，多少與你一般的百年老木枯死之時都是靈智未開，混沌蒙昧，這是你的造化緣法，可莫要功虧一簣！”

“沙沙——沙沙！”，此際，枝葉的搖晃卻是無風自動，聲音低沉沙啞，似在點頭答應。

“也罷，一切皆是命理，我且再助你一臂之力。”

沈言思索了番，自腦中閃過一篇篇文道華章，最后，還是停在了那篇《逍遙游》之上。

世間萬物盼逍遙，然世間無物能逍遙，此乃宿命，亦是執(zhí)念。

修行之道，本質(zhì)便是在違背萬物生長的自然規(guī)律，故逍遙之道，其實是最直問本心的道路。

如此，把《逍遙游》講于老槐樹聽，再合適不過。

沈言于是面對老槐樹，盤膝坐在落葉之下，平淡質(zhì)樸的聲音便渾厚、古樸地如同滄濤拍石般，點點道出。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

“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共計一千九百八十二字，字字珠璣，兼之沈言引動地濁，以氣與法入聲，模仿大道之音，更引得老槐樹“沙沙”不停。

尤其是講至“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這一句，沈言明顯感覺到地底樹根處的生機愈發(fā)旺盛，根須立時朝四周蔓延了丈許，而薄弱的靈識也從最初的一點若有若無的光團，到模糊有了初步的形狀。

這一次講法，可著實讓老槐樹省了一大半的功夫。

而對于沈言自身來說，這亦是一次滌蕩心境，鞏固修為的做法。

“老槐樹……罷了，既然生了靈智，便叫你槐伯吧。”沈言說著，就見槐樹身子猛地搖晃，似乎在說不敢。

“不必如此拘謹，你乃是木中陰鬼，即便成妖亦多為妖邪，故我將那厲鬼封于你身軀之中，也是想著你的陰氣與她脈出一源，可以此消彼長，不致讓她脫逃或是修成厲害的鬼物。”

沈言擺手說罷，又感嘆道：“可我實在想不到，你竟會借此機會，將一身陰氣盡數(shù)傾入那女鬼之中，令自身質(zhì)樸如初，最終點破蒙昧，先天開智，這是你自己的大毅力與大智慧，與我無關。”

不錯，這正是槐樹成妖的秘密，以陰邪鬼氣養(yǎng)鬼物，來保證自身的純粹。

這是剛才沈言講道之時，藉玄之又玄的道境再次細觀槐樹，才發(fā)現(xiàn)的秘密。

他有些恍然，又不禁有些動容。

萬物皆有定性，此乃天地之道。

比如人，乃世間靈長，即便初生嬰兒，也通智有靈，但正是因為太過通智，七情六欲也便聯(lián)翩而來。

不過，即便如此，人能完全舍棄七情六欲么？想必再是要求斷煩惱根的清凈沙門，也做不到如此。

因為這是人的天性，修行終究不是為了違背舍棄天性，而是有目的地去釋放被天性鎖住的至道。

同理，槐樹便是如此，既被稱為木中之鬼，那一股陰邪鬼氣便是槐樹本身的特性，舍了這鬼氣，能不能活都不一定。

而眼前這老木居然一聲不吭地做出了不成功便成仁的舉動，如此心性，已是勝過世間萬千渾渾噩噩之輩。

似是聽聞了沈言的夸贊，槐樹“沙沙”聲響，枝葉舞動了好一陣子，方才停下，沈言搖頭失笑：“你啊……”

他手指點了點，又正色說道：“不過真是如此，那厲鬼卻萬萬不能再困于你樹身之中了。槐伯，吾一會解封將之放出，你須記得莫讓她完全脫身。”

槐樹“沙沙”應聲，沈言見狀，便手掌攤平，一枚槐葉飄然落下，他捏起槐葉，濁青術施展開來。

剎那間，本還有幾絲綠意的樹葉頃刻間肉眼可見地枯萎，僅剩那脈絡融于掌心表面，狀若一道符咒。

抽脈化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