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憶的路
書名: 紀子的日記本作者名: 別荊本章字數: 2194字更新時間: 2020-05-14 20:06:09
信子說得很慢,我也并不著急。外面的天氣不錯,智子偶爾給我們端來茶水和點心。這大房子里沒有多少人,很靜,人的心也很靜,我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大抵是難得遠離繁重的工作,暫時置身夢幻一般的異國,不用和現實那樣接近,這樣的放松難能可貴,我可是一個很會忙里偷閑的人。
我不是作家,信子也不是,但我們又同樣是作家——自己生活的書寫者。現在,我們仿佛在編織錦繡,紀子的生命長圖。
我想盡管信子看起來輕松,以表明她對過往的淡忘,可是她的眼神深處的東西騙不了人,她的一舉一動,動作的改變和銜接,都飽含著思想和情感??炊嗔藱C械化的程式,你會對這種自然流露倍加喜歡。
很久以前,我寫過一些東西,我甚至不好意思提起這寫瑣碎記錄的名字,我什么都不想寫,卻又寫下了這些東西,連我自己都納悶兒,是什么推動著我。我終究不是一個有天分的人,盡管很多平凡人發明、創造出許多造福于人類的東西。
許多事情是瑣碎的,在人的腦海中只有片段,不知何時,它們形成一股力量,凝結成一張牢不可破的網,你的思想無法將其清除,這些東西一部分構成了你自己。我在想對我形成聯想和啟迪的那些東西,我一無所獲。
我朋友告訴我,文人不要寫出東西來以后,自己關起門來過干癮,我那時笑著反駁他,一來我非文人,只是個本本分分的某公司職員,二來我認為人應該有這種自由,不是寫出來的所有東西都必須被閱讀,有時候,有些東西是寫給自己看的,自己可以是作者也是讀者。
有些東西寫給靈魂看的。
我看向信子,她繼續著她的講述。
總之,因為時間緊迫,紀子還沒有嫁過去,相原有未和哥哥就奔赴戰場了。
“是的,去處很多?!蹦翘欤嘣形绰冻鲆粋€成竹在胸的表情。我想父親欣賞他這種自信,父親向來欣賞自信的人,當年松川家就是因為不服輸才有了今天的家業。父親那時心里也許在想,我將女兒交給他很放心。這個小伙子真的不錯,可是這又怎么會是一回事呢?和相原有未過日子的又不是他。相原有未的確家世顯赫,他有一張并不令人討厭的臉,甚至還招人喜歡,我篤定母親是欣賞這個“未來的女婿”的,加上他做事慢條斯理,表面上看起來溫文爾雅,但是他拿刀時可又是另一種模樣。
“這邊的實驗室需要一個樣本,我們需要他中國士兵的身份,正好可以根據他們的體質特點,制出針對他們體質的藥品。”相原有未說。
父親點點頭。
我那時覺得,站在那里的父親高高在上,可是也很冰冷。
“他的身份?”父親問。
“身上、衣服上都沒有任何部隊的信息,他只有一件單襯衣?!?
“嘴很硬?!?
“是的?!?
“既然毫無用處,直接送去東京實驗室就行。當然,我只是這樣說,具體的事宜需要你自己去安排?!备赣H從不這樣說話的,他一向傲氣,可是對這個相原有未卻已經像女婿一樣了。不過,不知從何時開始,父親確實和相原有未親密了,甚至分不出兒子和女婿的差別。你要知道,日本很重視榮譽的,當戰爭爆發,妻子等家人會以家里的男人上戰場為榮,如果某家有男子卻畏畏縮縮不肯成為軍隊的一員,他們就會被看不起。當然,首先妻子會很瞧不起她丈夫。
“奪人性命很容易,奪人尊嚴才是最難的?!备赣H說。
“我們可以把他培養成最好的利刃,插回中國人的心臟?!彼纱ㄟ吚烧f。
“嗯,你說得很對,中國曾經也是輝煌的大國,可是你看,如今四分五裂,像一棵干裂的大叔,只要我們這個時候添一把火,它就會燃燒殆盡?!备赣H點了點頭。
我站在那里,覺得一切毫無新鮮感,躡手躡腳,回到房間,推開門又趕緊把門關上。還貼著門聽外面的動靜,沒人,很靜。我回過頭,看見紀子看著我。
她問:“怎么了?你又干壞事了?”此時她還在看書。
“你怎么不刺繡了?”我問。
“不想。”
“你在看什么書?”我湊過去,搶過她手里的書。
“還給我。”她很無奈地看著我,她的妹妹。
我記不清了,那天她看的什么書。我的記憶不行了。
“是因為快嫁人了所以你不想理我了嗎?”我把書扔給她。
她低頭看著書的封面,沒有馬上回答我。我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我只是想激怒她。過了一會兒,她慢悠悠地抬起頭看著我:“我心情不好,信子?!?
“為什么呀?為什么心情不好,我應該陪你出去游玩一下,讓你知道什么是快樂。你不要一天死氣沉沉,紀子!”
“不知道,”她悠悠地看了我一眼,“信子,你想過以后的日子嗎?”
“什么?以后?”我坐下來,“為什么要想以后,好比我們都知道自己會死,難道就不活了嗎?”
“以后。我已經能看到自己的以后了,嫁給……嫁給一個不喜歡的人,結婚、生子、為了丈夫和孩子而奔忙。細細想起來,真是無趣呢?!?
“紀子,你不喜歡相原有未嗎?”
“是的,我誠實地告訴你?!?
“那就不要嫁給他。”
紀子笑了,笑容帶著無奈和苦澀。女子是沒有選擇余地的,父親就是一切,父親的決定就是一切。
“最近的天氣不好呢?風,永遠都是冰冷的風。信子,改天我們一起去看里代吧!答應我好嗎?”紀子幾乎是懇求的語氣。
“當然?!蔽业恼Z氣有點遲疑,不是拒絕,而是有點驚異。我和紀子一起長大,她是姐姐,性格溫婉,我呢,性格開朗一些。她是溫柔的,是多情的,也是少情的。她愿意去走那種自己選擇的荊棘路,可是她沒去,因為她天生悲觀。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如此,至少我姐姐是。
紀子也許是因為不想跟我說,她總是這樣,有什么事也不說出來。她已經習慣了,她是長女,習慣了懂事,習慣了讓步和容忍,習慣所有加給她的枷鎖。
第二天,我們也沒有去看里代,紀子莫名其妙地生病了,發高燒,母親很著急。過了幾天,紀子病好了。有一天,她穿著一套粉色的和服坐在房間里,頭發散著,門開著,眼神悠遠地看著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