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十四年三月二十日:
如今,夜深人靜啊!
信子去了同學家,今晚不回來了??傊?,房間里只有我一人,我抬頭四顧,有點悵然若失,不知為何,我有點空虛。信子說得對,我是一個孱弱的人,身體孱弱,精神孱弱。可如今,我卻一點點變化了不是嗎?但也許沒有。
我并未因生在大家庭所以自傲,那不是我該自傲的資本,如果我多讀一點書,懂得一點道理,或許可以。但仍感受到自己被愚弄啊!不知道為什么。
那個人??!我有點看不懂他,他那樣沉默,不茍言笑,可我看得出他的眼神,它穿透院墻,企圖出去,回到久以不見的故鄉。那天,大家空閑的很,有人溜出去買醉,有人睡午覺,等到晚上,家里熱鬧起來,總之,記不清是誰來做客,總之那天很混亂,天色也從未那樣黑過。
我不知道他是否有猶豫,他不知怎么弄斷了腳鏈逃走了,還帶走了小香織。他們是無關緊要的人,唯一特別之處,他是個中國人,他還有利用價值。我們還在用餐,下面的人說他們逃走了。父親發怒,讓他們趕緊把人找回來。
我不知自己那時的表情如何,只知道我為他捏了一把汗,希望他可以逃走。反過來想想,即使因為私情我希冀他能夠逃離牢籠,作為日本人,我們立場完全對立,我絲毫沒有任何理由為他慶幸。
到了后半夜,他們還是沒有消息,他們該如何離開四本呢?這是個大難題,總之,他還未完全想好回去的路,可是他依舊行動了。我和信子癱在榻榻米上,望著上面。
“你覺得他能成功嗎?”信子問我。
“說實話,我真希望他能成功,帶著香織逃得遠遠的,這里是我們的家,對他們而言,是地獄?!?
“我也這么想,如果我們把這話說出來,會惹大麻煩對吧?”信子翻過身,用手撐著臉龐。
“我想是的,畢竟,你和我都有了大逆不道的想法呢?”
“唉!不管怎么說,我們也還是敵人啊!”
伴隨著陣陣嘈雜聲,我們信子一驚,我們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他們被抓回來了。后院的尖叫聲很刺耳,我和信子穿上衣服,偷偷跑了過去。后院那里是魚龍混雜的,他們點著火把,中間躺著的是那個中國人,沒有看見香織的影子。
他們用刺耳的日語打罵著:“支那豬,你怎么敢逃走呀!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然后是一陣無情的嘲笑。
他在人們的嘲笑聲中不語,還是努力撐起身子,他的眼神在火把中閃爍著,充滿仇恨。他站不穩,忽然倒下去,惹得旁邊的人再一次大笑,他再次站起來,撲向最近的那個人,然后用嘴巴狠狠地咬他的臉,那個人疼得哇哇大叫,最后他被眾人拉開,一陣暴揍。
“又不是我們打死她的!”中間有個人說。
“你們住手!”我實在忍不住了,沖出去阻止他們。
“他是相原有未的犯人,你們要是把他弄死了,你們通通都得死!”
信子:“沒錯,通通得死!”
他們聽見這話,把那人扔到一邊,他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沖向我。我因為體力不支倒在地上,他的眼睛血紅,居高臨下地注視著我,我因為驚恐失去了行動的意識,他的仇恨似乎要燒死所有日本人,他對著我咆哮著,眼淚從他的臉上劃過,然后砸在我的臉上,那一刻,我怔住了。
他從沒在我們面前哭過——這個中國男人。
突然,他重重地倒在我的身上,我能感覺到他滾燙的鮮血浸透我的衣服,在上面留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他是被信子砸中了后腦勺昏過去的,信子立在那兒,手里拿著染紅的石頭,她呆呆地看著我,手里的武器滑落,然后跌坐在地上。
“快去救小姐!”那些人爭吵著,好吵,那一刻,我的心碎了。我好像是個沒有意識的人,隨他們搬弄,我只記得信子就在我不遠處,我扭頭看著他,他躺在地上,孤零零,沒有人理會。
不久之后,發生了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依稀記得我穿過一層層迷霧,最終也沒有看清真相,我渴望的自由的天地,明媚的陽光最終也沒有出現,我想我從未接近那種東西,夢里一切都是潮濕的,連我的心臟都是冰冷的,四周是濃烈的鐵銹味,后來我恍然大悟,那是血腥味,我這才發現,我的腳下布滿白骨,白骨相間處流淌著紅色的液體,那么濃稠,看了讓人心里打顫,我一點感覺也沒有,而是很冷靜,背后總有一股力量讓我前進,那是一只巨大的手掌,我真怕它將我推下懸崖。
我多希望我再也不醒來,因為我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難過——他多么恨我?。?
他那種眼神真叫人絕望、難過,哪怕一點溫柔,我也可以活下去??!可是他那雙紅色的眼睛仿佛要將我捏碎似的,我承受不了。
那種在我心底暗流涌動的東西漸漸浮出水面,明晰,然后無情地折磨著我。
最后我只記得——他多么恨我。
我多么仇恨他,因為他不分青紅皂白就對我如此,我該恨他多久呢?一天,一個禮拜,總之,那遠遠不夠的。
我躺在床上,覺得腰疼得厲害,于是爬起來,我想找到信子,讓下人去找她回來,下人說她在母親那里,等了大概一個小時,信子和母親來了。
母親一見面就說:“干嘛要去干那種蠢事?”
我:“當時沒多想,只尋思著要是被他們打死了,我們不就麻煩了嗎?”
信子看著我,一切心知肚明,但是沒有說話。我知道的,她不會說。
信子:“母親……”
信子的話還沒有說完,下人便來回報,說是有未來了,母親讓我收拾一下,信子不快地看著我:“都生病了,還見什么見?!?
母親那時已經出去了。
有未很擔心我,后來和父親談了很久的話,他走了之后,我們的婚期就這樣被最終定了下來。
后來,我才知道,香織死了。他不忍心留下她一人,帶著她離開,可是被追上的時候,孩子在人們的推搡中不小心掉進河里,沒有人救她,而他那時候已經被打昏過去了。
他……那么難過。
經過這件事,他更沉郁了。有時候,我覺得他一個人在跟誰說話,人們都說他瘋了,直到有一天,他逃走了,他本來可以成功的。
那天,很巧,我去找里代,可是回來的時候很晚了,平時都沒出什么事。那天,路邊兩個醉漢,一個是金發的外國人,一個人日本人,我在路的一邊走著,他們嘰里呱啦講了一堆,然后朝我撲過來。
我拼命地朝前跑,沒想到被他們抓住。那時,我不知道,他就躲在不遠處的巷子里,他應該是坐在那里,等待沒人的時候朝碼頭跑去,然后偷偷回中國。
他最初應該是鐵了心不救我,可是他還是出手了。他從陰影處慢慢走出來,便看見他們正在欺負我,撿起地上的石頭砸向他們的頭,金發摔倒了,沒有動靜。就在這時,附近的人聽到聲音,朝這里追過來,他被發現了!
“快跑!”我大喊。
突然,我聽到一聲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