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在喧鬧與清寂之間——荊永鳴印象
- 徐迅散文年編:秋山響水
- 徐迅
- 3023字
- 2020-02-20 12:43:10
認識永鳴十幾年了。十幾年里,我們之間交往的一些故事,總在朋友中不斷被復述著。比如,在白雪皚皚的晚上徹夜不眠地飲酒;比如,在草原上瘋瘋癲癲地奔馬;還比如,喝酒時喜歡找“好玩的人”……即便現在聚在一塊偶爾說起,我們還有些動情,有一種懷念的情緒彌漫在心間,溫暖而明亮。其實,我一直沒告訴他的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見面也極有趣——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某一天下午,我在辦公室里正讀著他的散文集《心靈之約》,他仿佛從天而降,穿門而入,就相互對視著——在我,或許想把手上細膩優美的文字與面前的粗獷漢子慢慢畫上等號;于他,肯定也是滿腹狐疑:一位“江南小生”(荊永鳴語)怎么就跑到了煤礦?
很快,我們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出生在內蒙古赤峰市平莊煤礦,茫茫大草原和煤礦生活,使他的性格天生地重情仗義,豪放、幽默、詼諧和剛毅,更不乏率真。因為,就在那天見面后的飯局上,朋友們就“抖摟”出了他的種種“傳奇”:說他在家鄉時,除了工作與寫作,便是呼朋喚友地喝酒,每月的工資都花在了酒館,到了年底還欠了酒館老板的銀兩;說他出差,在福州的街頭遇上一個賣狗皮膏藥的販子,他竟上前湊熱鬧,結果被那販子忽悠得身無分文;說他在火車上,短短幾分鐘竟熱情地讓人家掏錢買酒,倆人喝得酣暢淋漓,居然稱兄道弟……我曾有五次到他的家鄉,無論他在不在,作為他的朋友,我都真切地感受到他家鄉人的熱情、真摯和友誼,也更多地聽到了他的故事。在他所有的故事里,他似乎從來離不開朋友,離不開酒,當然還有他那一腔溫暖人心的俠骨柔情。慢慢地,我總感覺面前有一塊煤的火焰,不停地在草原的風里明亮地閃爍、移動和燃燒。
我那時認識的永鳴,已經是煤礦的一位很有影響的作家了。他的小說和散文不斷見諸一些重要報刊,被朋友們廣為稱道。著名作家陳建功、劉慶邦等和他也都是亦師亦友的關系。正因為他的文學成就,我所在的單位一直想聘用他——實際上,他在我們這里以及中國文聯都工作過幾天。然而,他就在北京與老家兩頭跑的時候,有一次回老家,毅然賣掉了住房,說要在北京開飯館。說干就干,甜水井二十一號、四十三號、沙灘,他一下子就把飯館開了三家……舉家遷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白手起家開飯館,其中的艱辛可想而知,幸運的是他的飯館居然都開張了。從此,他的飯館差不多就成了我們的“文學沙龍”。隔三岔五的,總有五六個文學朋友歡聚一堂。逢年過節,他更像兄長般把我們這些漂泊的朋友招呼到一起,然后拋開生意,陪我們喝酒、聊天……那些年,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人們在甜水井或沙灘的大街上經常會看到一群人酒足飯飽、跌跌撞撞地從他的小飯館里魚貫而出,那一定就是我們……
二〇〇七年十一月,全國青年作家代表創作會召開期間的某一天,他打電話給我說晚上要請幾位外地的作家朋友和同學吃飯,飯局定在我們下榻的賓館的對面。傍晚,他如期而至,如約設宴,一桌、兩桌、三桌……小飯館里,作家們來來往往穿梭不停,談笑風生,觥籌交錯。結果,連我也記不清吃到了幾桌。輪到結賬時,我剛伸出手做出掏錢狀,卻被他揮手擋了回去,說:“你別管!你別管!”那一晚的流水席,不知道有幾人清楚是他張羅的“盛宴”,但一定會見到一位喝得醉眼蒙昽,卻不停地照應大家的“哥兒們”……因為經常有飯局,久而久之,朋友們似乎養成了習慣,飯局上倘若不見有他,就會覺得缺少點兒樂趣。而他一到,往往喝了一場,意猶未盡,還會到另一個小飯館再喝一場,直至一醉方休。詩人凌翼說,他是哥兒們,是那種鐵哥兒們……在京城的文壇圈里,假設沒有他,那不知得少多少酒場,得少多少趣話。荊永鳴有一個巨大的磁場,他是一塊吸鐵石,周圍吸附著圈內圈外的朋友。甚以為是。
酒的烈焰、情感的溫暖與熱烈,伴隨滿臉豐富的表情、夸張的手勢。他的幽默與調侃、浪漫與純真,間或杯盞之間,他都極有分寸地把握著。肚子里倒進熱辣辣的酒,心底涌出的是暖融融的情……他總給人營造著這樣一種溫馨,開飯館的艱辛與痛苦卻是很少說起。有一陣子,我在離開飯館回家的路上,總會想到酒店打烊后,面對熱鬧之后更顯空寂的飯館,想他一個人獨坐在那里的情形。其實他已把飯館很多的操勞留給了妻子。在這種喧囂之中,他已悄悄地寫起了小說。他的蜚聲文壇的“《外地人》系列”就是他開飯館時期的作品。因為開飯館,或許他更多地接觸到了形形色色的外地人,了解了外地人生活的艱難、尷尬和無奈,因而對于背井離鄉、對于鄉愁、對于外地人,他也有了獨特的理解和觀照,同時,還是因為開飯館奔波艱辛的無處訴說,正好寄寓在了筆端。雖無很多傳奇,卻有著幽默而極富感染力的細節,然后不動聲色地敘述……于是,在街上擺攤的外地人成為城市人奮力要捉的“鬼”(《走鬼》);半夜,在街頭燒紙祭奠父親亡靈的外地人民子一家被收容,差點被遣送回老家(《紙灰》);外地人燒餅的自行車被城里人的桑塔納追尾,面對氣勢洶洶,欲拎磚拍人的板寸,平時窩窩囊囊的燒餅竟然抄起了肉鋪的尖刀,嚇退了板寸,結果落下了一個抽筋的毛病(《抽筋》)……他在《北京候鳥》里借用一位餐館小老板“我”的視角,敘述外地人來泰在北京艱難奮斗終至失敗的悲劇,又在《大聲呼吸》里干脆寫起餐館小老板劉民與一個城市的強烈對抗……外地人心靈與地理空間上巨大的喪失與逼仄、種種難堪與屈辱,他都描摹得入木三分。“《外地人》系列”小說一經發表,就在文壇引起了很大的反響。評論家們認為,在眾多講述農民進城的作家當中,他是尤其特別的一個。“荊永鳴的底層敘述有其復雜性。他是在其外的,又是在其中的,身份和認同的焦慮支配著他的小說。這種焦慮屬于小說中的人物,更屬于作者自己。在同類題材的寫作中,很少有作者意識到我是誰的問題,其焦點通常在于他們是誰。而荊永鳴一直與我是誰這個問題斗爭。這在根本上塑造了他獨特的語調和眼光。”(李敬澤語)“……不過多地渲染農民工的苦難,而是平靜地敘說他們在城市中的日常生活,通過一個個毫不起眼的細節來刻畫他們遭受的內在的精神創傷……所以顯得尤為沉痛。”(倪偉語)他對“外地人”專注的寫作,使他的小說相繼獲得了《人民文學》《小說選刊》《北京文學》《十月》《中篇小說選刊》等許多刊物的大獎,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一躍成為當代小說界一位很有名氣的小說作家。
但作為一位優秀的小說家,他實在又寫得太少。
朋友們知道,這些年盡管他寫的中、短、長篇小說都有,小說一經問世即引起反響,但差不多在一兩年里,他就只寫了那么一兩篇小說……現實的人生,讓他和他筆下的外地人有著一樣糾結的命運:為了生計和家庭必需的忙碌,對于工作不能缺少的應酬,陪人上醫院,接人到機場,迎來送往,不斷地輾轉于各種飯局酒場,要照顧各路朋友與親人,還要經常地往返于北京與老家之間……寫作,需要的恰恰是時間和清寂,而這些,對于他,近在咫尺卻又顯得遙不可及……喧鬧與清寂,仿佛成了他生命“鐘擺”的兩極,總在不停地搖擺。在一篇創作談里,他說他筆下的人物幾乎都處在不同的“尷尬”里,“尷尬”差不多就是他小說里的一種符號——我倒是覺得,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這種“尷尬”也就是他人生的一種符號。因此,更多的時候,我看見他眉宇間扭結的“尷尬”是有的,痛苦也是有的。幸運的是,他的這種心靈糾結的結果,現在終于迫使他又一次做出了抉擇——像當年回老家賣掉房子一樣,他毅然決然地搬離了市區南三環的居所,在北京良鄉的竇店又置了一幢房子。說是遠離京城的喧囂,他要在那里清靜地居住著,開飯館、喝酒、寫小說——他說:“我是鄉下人,從哪里來,還要回到哪里去!”
2010年11月17日晚,北京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