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體辦公室亮著孤傲的一盞燈,在平時喧鬧此刻寂靜的整座大樓中強撐起最后一絲生命力。
林唐和方霽確定好即將舉辦的校級籃球賽選址,開始閑聊。
“下屆部長人選,你怎么想?”方霽問林唐。
林唐沉默了片刻,“左行舟你覺得怎么樣?”
方霽略微驚訝,顯然這不是她猜想的答案。
林唐很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幾個男生里面,左行舟雖不如李博飛圓滑世故,卻被冰姐看好,看似吊兒郎當,卻不表示他沒腦子,如果下屆文藝部長是劉兮爵,我倒不覺得辦公部會被文藝部壓住風頭。”
方霽無奈地笑了,“所以你就是想看明年換屆,左行舟和劉兮爵對立的一出好戲嘛!”
林唐點點頭,“我確實挺期待的。”
說完,林唐后仰著長嘆,“不過說起來,云燼這個人,讓我不安心啊……”
“你就安心玩,開心就好,錢不夠姐再給你打。”
梅雨穿著短裙站在新校門口角落,露出的一截長腿被風吹得僵冷,正拿著手機打電話。
云燼從遠處走來,梅雨適時掛斷了電話迎上去。
云燼脫下外套披在梅雨身上,縈繞在女人身上的,除了突然聚攏的溫度,還有來自少年若有若無的味道。
“清明放假沒讓你回去,抱歉。”
梅雨黑暗中注視著云燼的眼睛,像一口陳年的古井,微瀾無波。
她突然問他,聲音是顫抖的,說出口卻帶了挑釁,“你給她,也會披衣服嗎?”
云燼一愣,開口前笑得深沉,流光溢彩間讓梅雨險些忽略掉這個回答的份量。
他認真說道,“如果你只能想到這種程度。”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當老師傅在上好的黃楊木上雕刻好最后的筆鋒收勢,粗糙的手掌丟下鉆頭,布滿細密刀痕的指腹撫去所有木屑和細末,蒼勁剛硬的字配上這樣的兩句詩,說不出的情懷和意韻。
“老板也喜歡辛棄疾的這首《菩薩蠻》?”顧安然纖細的手指輕觸剛完工的作品,像是觸到了大漠雄渾的細膩執著,不由激動。
老師傅摘下老花鏡,花白的胡子下張口,濃濃的煙草味,“就愛這一句,有故事。”
顧安然微微笑,其實她最喜歡這首詞的最后一句: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從小顧安然的父母就熏陶她凡事處之泰然,自然也就養成了溫和明凈的性格,她也相信,縱使江沉日晚愁緒滿懷,也有深山翩飛而出的陣陣鷓鴣,繾綣徘徊,聊以消思。也因為這一句的別樣解讀,她的朋友總是笑她,“稼軒要是知道多年后有人這樣歪解他的詞,必然憤慨不平……”
左行舟此刻正盯著店里一副紅檀的屏風出神,屏風上雕著赤目獠牙的修羅和沸湯刀海的地獄,森然白骨堆積在掙扎的人腳下,一路蔓延了半片屏風。然而奇特就奇特在,修羅地獄圖的遠山層云之外,金光佛影照拂了另半片屏風,明暗對比的強烈視覺沖擊下,既不突兀也不一體,各自的半壁江山是各自的世界,你可以理解成“悲愴中懷著希望的積極勵志”,也可以說成是“太平粉飾下的徹骨絕望”。
老師傅站起來把剛刻好的作品立在佛光地獄屏風的旁邊,又回到那張搖椅上找煙袋。
顧安然的視線被老師傅帶過來,初看屏風就覺得不適,太極端熾烈,不過……左行舟喜歡,她倒也不吃驚。
“與妻書。”顧安然念著落款圖文不符的題字,不明所以。
左行舟未覺,轉頭問老師傅,“老板,您這屏風不賣吧?”
老師傅吐出一口煙,瞇著眼露出嘴里的豁牙,“以往客人上來就問價錢,你這娃子倒是看出這是非賣品。”
左行舟眼神瞬間失落,回頭又看了看屏風,這樣的佳作,不忍割愛也正常啊……
清明假期的最后一天了,老師傅的木雕店定價太高,生意本就清淡,所以少有人進門,想來老師傅一個人守著門面也是寂寞,此刻看著兩個孩子也愿意多說兩句。
他轉手提著煙袋在石頭門檻上磕了磕,走到那面屏風前,盯著那個落款,解釋了不賣的原因。
在老師傅還是小師傅的時候,他只是這個木雕店的小學徒。還不懂事的年紀里,一門心思從師父那學手藝混飯吃,字都不識幾個的時候,一把刻刀就整日不離手了,也就是在這段日子,小學徒和師父的女兒相互有了好感,那個年代結婚都早,師父計劃著等小學徒手藝學成,自己閨女和祖傳店面,一同交給女婿。
可是誰知道后來□□鬧起來,師父這家店是祖傳手藝,很快被打成□□分子,師父師母兩個人咬碎了牙不改行,游街示眾、剃陰陽頭,好好的身子骨愣是被糟蹋得只剩了半條命。小學徒怕連累未過門的媳婦,更怕連累了自己,趁一次□□會的時候,帶著那些□□來到數不清傳了多少代的祖傳老店,親手點了一把火燒了整間門面。師父師娘被□□放回來的時候,只剩下幾根焦黑的斷木,師娘抱著氣昏過去的師父,哭得嗓子都啞了。
沒幾天,焦黑的店面原址就掛上了白布。小學徒沒臉進門燒香,只敢站在門外往里看,才十幾歲的姑娘,跪在父母棺木前的長明燈旁,不哭不鬧,紙錢在火盆里變成灰燼飛出來的場景,和他親手把幾代人心血付之一炬的那天特別像。
老師傅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左行舟和顧安然認真聽著,故事情節讓人唏噓,左行舟問他,“那……那姑娘不得恨死您了?”
顧安然聽到他不管不顧的話嚇了一跳,生怕老師傅介意。
老師傅只是笑笑,“我也以為是,可她,總歸不是那樣的人……”
那姑娘沒恨他,甚至師傅師娘臨終前也不恨他。
紅蓋頭被他掀起來的那個夜里,姑娘對他說,“我知道你,你也是不得已。”
之后清貧著日子熬過□□,小學徒除了這門手藝舉步維艱,想靠它重頭開始又覺得不配用師父教的這門手藝,也是她勸他,才有了現在這家店。
顧安然喃喃著,“您妻子對您真好……”
老師傅渾濁的眼閃著亮光,盯著佛影的云罅沉思。
顧安然看著落款的日期,試探著問,“后來……”
“那幾年苦,落下了病根,店做起來沒幾年就去了。”老師傅退后一步,目光落在整面屏風上,“說要給我留個念想,卻只刻了半面就走了,才知道她雕得這樣好……”
老師傅碎念著責怪,“小時候比雕功,還故意輸給我。”
老師傅看了眼左行舟和顧安然,問他們,“上面是她刻的,下面是我補的,你們兩個娃子說說看,誰刻的好?”
因為時日無多,所以想留下最好的佛光遠山,一光一影都是說不盡的牽掛;可饒是一生善解人意的她,也不曾料到,再好的桃源盛世,一經她轉身離開,對于他,也不過是化身殘骸的修羅地獄。
左行舟還在想著,卻注意到顧安然已經濕了眼睛,背過身去低頭不說話。
“我覺得……”左行舟揚起頭微笑,“合在一起最好。”
老師傅也笑了,手撫上云鎼的輪廓,專注的神情。
顧安然調整好情緒的時候,老師傅又挑了兩塊大拇指大小的木頭,戴上老花鏡說,“聽我啰嗦這么半天,我給你們一人雕一塊。”
顧安然想起了整個店面最便宜的價格都要四位數,拼命擺小手,“不用了,我們買不起……”
老師傅被顧安然逗樂了,“小玩意兒,不值錢。”
左行舟坐在老師傅旁邊,看著那兩塊木頭驚喜,“這次出來玩還真沒白來,聽了這么好的故事還有工藝品送!”
老師傅覺得和這兩個娃子投緣,“想想,刻什么?”
顧安然想了想,有點不好意思,卻又鼓足勇氣提議,“要不……就刻名字吧?”
左行舟直接否了,“那多沒創意!”
顧安然的小心思沒成功,失落了。
左行舟想起昨天的話,“要不你刻‘良辰’,我刻……”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
顧安然眼睛看著其他方向,刻意酸他,“你刻‘美景’,正好湊成一對。”
左行舟被這么一提醒想起來了,“誒!”他轉身對老師傅說:
“一個刻“良辰”,一個刻‘奈何天’!”
顧安然傻了,腦回路沒跟上,“……啥?”
他還一本正經地解釋,像是發現了新大陸,“有典故的,良辰美景奈何天!”
顧安然被這個驚奇的邏輯震得半天說不出話了,心里想著,我是良辰,你是奈何天,中間隔著一個美景,像是有一條不可僭越的底線,永遠無法走近一步……
那還不如成全你們算了……
而且,奈何天……多不吉利!
老師傅被兩個人的對話又逗樂了,看慣了世間事卻不動聲色,遂了女孩的愿,“就刻名字吧!再商量天都黑了。”
兩塊木頭很快就在老師傅的手里脫胎換骨,兩個人各自拿著自己名字的木雕,剛和老師傅告別,顧安然卻停住腳步回了頭。
她說,“西北望長安,雖然可憐無數山,但是我記得它的下一句,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即使無數青山相隔,卻依然有那一□□山遮不住的東流水,于夜于夢,抵達我昔日的長安城,一個人的長安。
老師傅看著顧安然說完轉身的背影,依稀想起小時候臨風窗下,他抱著朽木練雕功,她倚在窗前,微歪著頭,耐心地教他識字讀詩,所以他才一直記得這首詞。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誒?這句念過了。”
“所以你要努力啊……”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