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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西花廳的手足情

為了媽媽能工作,大弟秉鈞和大妹秉宜都住進了西花廳。爸爸的歷史問題成了我心里久久不能治愈的隱痛。

每當翻看這張20世紀50年代伯伯和七媽與我爸爸媽媽的合影,我總覺得笑得最幸福最燦爛的就數我媽媽!照片上的媽媽,沒像在哈爾濱或天津時那樣穿花旗袍、燙頭發,更沒擦脂粉畫口紅,只梳著一頭齊耳短發,沒戴任何頭飾,穿的只是當年最普通的式樣——一套藏青色扎腰帶的列寧裝,可是她眉眼間無不洋溢著內心的自豪和愉快之情,人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年輕,更有韻味。為什么?當時只有我最明白,是她胸前多了那個紅色校徽。媽媽終于結束了家庭婦女的日子,有了自己的工作和事業——成為一名中學的俄語教師。

記得1949年年末的一個星期六,我從北師大女附中放假回到西花廳,剛進院門,隨著一粗一細“姐姐,姐姐”的歡叫聲,七歲的弟弟秉鈞、五歲的妹妹秉宜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

“大駒(弟弟秉鈞)、小咪(妹妹秉宜),你們什么時候來的?……媽呢?”我高興地攬過弟弟,抱起妹妹,笑不夠,親不夠。

“我們一起來的。”媽媽笑盈盈地出現在后面。

“媽媽!您也來了,太好了!是不是家從天津搬過來了?新家在哪兒?小四兒呢?我什么時候也搬過去住?……”我偎到媽媽的身邊,說話像放連珠炮。因為我知道爸爸已經從華北大學畢業,在北京分配了工作,要是把家從天津搬過來,我們一家就可以團圓了!是呀,住在伯伯這里雖然不錯,可畢竟不是自己的家,人常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孩子總是應該住在自己的父母身邊的。

“秉德,你伯伯和你七媽已經說了,你還住在這里,大駒和小咪也留下。如果不是小四兒太小,生活還不能自理,你伯伯也要把他留下。”

“為什么?爸爸不是有工作了嗎?我們的家不是搬到北京來了嗎?”我不解地反問著。遠處,弟弟妹妹正在花園里你追我趕地捉迷藏,一臉陽光,一臉歡笑,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

媽媽攬著我在沙發里坐下,細細給我講起了緣由。原來1949年4月,爸爸媽媽一起到北京香山看望伯伯時,伯伯太忙,直等到半夜才有空見他們。在談了時局和家庭后,伯伯問我爸爸今后怎么打算。爸爸向伯伯表示,他今年45歲,雖然二十多年前離開過革命,但也一直向往著革命,做著黨的外圍工作,現在希望能從頭做起,正式參加革命工作。伯伯很嚴肅地說:你脫離革命那么多年了,你知道怎么才能為革命工作?我看你應先去上華北大學,學習后由組織上安排你的工作崗位。

“什么?爸爸脫離過革命?”我不禁脫口而出。經過中學的學習,革命已經在我腦子里占據了極神圣的地位,我幾乎不能承受這個事實。這一瞬間,爸爸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暗淡了許多。是的,那是個革命高于一切的時代,我心里并不否認爸爸對我的愛,可我不知為什么感到一種失落,一種深深的失落。直到我18歲入黨時,我甚至都想道,如果爸爸沒有離開革命,堅持和伯伯走過來,哪怕他犧牲,哪怕爸爸沒有機會認識媽媽,因此這個世界上沒有我,我也不覺得后悔!而如今的局面,盡管有了我,盡管我有個當總理的伯伯,但想到爸爸當年的退卻,我總覺得心里難受。

“別看你伯伯、七媽都是大干部,卻特能理解體諒人心!”媽媽沒有注意我神情的變化,繼續自己的感慨,“我對他們說,同宇該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我全沒有意見,只是我打心眼里想工作,想了多少年了。自從1937年有了你,孩子一個接一個地生,我就只能留在家里,再沒有機會工作。現在新中國成立了,我真希望有機會出來做點兒工作。那天你爸爸在旁邊直說:‘不要想得不實際,孩子還小,你當媽媽的不管,誰管?’你伯伯卻說:‘士琴想工作是好事嘛,她俄語很好,組建外貿部非常需要她這樣的人!至于孩子,不用發愁。同宇,你我不都是四伯養大的嗎?’說著,你伯伯看了你七媽一眼。你七媽立即意會,接著說:‘新社會就是要婦女解放嘛,你們的孩子,就是我們的孩子。秉德、秉鈞過來上學,小咪到這來上幼兒園,秉華還小,送到北海幼兒園全托。總之,我們支持士琴出來工作。’”

媽媽眼睛里放著光,我從她臉上看到了久違的喜氣和青春氣息,仿佛一下年輕了十歲!

“媽,那你可以當女翻譯官了,多棒!”我由衷地為媽媽感到高興。

“如果退回去十年,我一定去當翻譯!可你弟弟還小,我當真能一點不管嗎?所以,你伯伯說學校也特別缺俄語教師,我便提出去當中學俄語教師。你伯伯同意了!秉德,你知道媽媽的個性,你爸爸當官不當官,我并不怎么看重,一切聽你伯伯安排。家里房子大小如何,我也不太在意,‘室雅不在大,花香不在多’嘛!如今,你伯伯成全了我的心愿,支持我自食其力,總算能為新社會出點力了,我怎么不高興呢!”

爸爸從華大培訓出來后分配了工作,在鋼鐵工業局當了個普通干部。媽媽到北京第四女子中學當了俄語老師。然而,爸爸的歷史問題卻成了我心里久久不能治愈的隱痛,直到1985年爸爸去世后,我才漸漸地了解到爸爸那次脫離革命隊伍的經過。

我的爸爸并非對革命沒有丁點兒貢獻,但正因為他是周恩來的弟弟,他心甘情愿一切聽從哥哥的安排,哪怕在自己的一生中留下永遠的遺憾。

爸爸1924年春就加入了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同年冬天轉為中國共產黨黨員,受黨組織派遣,以入北平宏達學院學習為掩護,做黨的地下交通和宣傳工作。1925年8月8日,伯伯和七媽在廣州結婚,10月爸爸送七媽的母親去廣州。后經黨組織決定,爸爸在1926年1月考進了黃埔軍校第四期政治科學習,這年6月畢業。后來他參加過北伐,在攻打武昌城時還掛了彩。這點,伯伯見面時曾對我媽媽說:“同宇的確為革命流過血,他這點比我強。”

郭沫若先生在他的《革命春秋》一書中提到我父親的一段經歷:

1926年9月1日來到,(在武昌城外)敵人的炮接二連三從我們頭上的空中響過,我每聽見一次炮聲,心里總要冷一下,頭是不知不覺地總要低一下的。……我自己便也盡力地鎮靜著,想不讓我的脖子動,但到了炮聲一響,頸部的筋肉就像是成了不隨意的筋一樣,又一齊都收縮了起來。自己太不好意思,回頭去看看德甫和德謨兩人,他們也和我一樣也在把頸子縮動。我自己暗地嘆息著:“沒有實戰的經驗究竟是不行的。”

……

結果是敢死隊走到城近處時,天已經發白,敵人已經有了準備了。有不少傷兵送到了政治部。到九點鐘,鄧演達主任和俄國顧問都還不見回來。同他們一道去的十位宣傳員也都沒有一個影子,我便決心和宣傳大隊長胡公冕同到前線上去視察,同時也帶了一位宣傳員同路。那便是周恩來的弟弟周恩壽,是一位很敏活的短小精悍的少年,在那時做著小隊長。

……

我走在前頭,恩壽走在中間,公冕走在后邊。走不好遠,走到了那段全無掩蔽的地面來了。從對面有一大隊夫役挑著擔子走來,是送稀飯到前線去的。那些夫役沒有軍事上的人指揮,走得異常密接。走到那段地面的中央處和他們接了頭,轟隆的一聲一個大炮打來了。這第一炮沒有打攏,離我們有八九尺遠的光景,落在了那干燥著的小春地里,起了一陣土煙,沒有爆發。

公冕在后面叫著:“大家趕快走,把隊伍空開來,每人離過五尺遠的光景。”

大家都很匆匆忙忙地搶著往前走,對于他的命令如像馬耳東風。他又更加大聲地叫出第二次時,話還沒有說完,又是轟隆的一聲飛到了。這第二炮又打過了一些,超過我們有五六尺遠的光景,在地里又起了一陣土煙,也沒有爆發。接著,又是轟隆的一聲。這一炮正落在我背后的路上,爆發了,夫役的隊尾子混亂了一下。

公冕立在后面的一座農家外面的草墩上向著我叫:“有人受了傷,快轉來,快轉來!”

待我走到公冕所立著的地方時,看見恩壽躺在那草墩下,也在呻喚,左腳的腳背在流著血。農家的人跑了好些出來圍著。

“恩壽也受了傷嗎?那邊番薯地里還躺著一個呢。”

“我已經叫同來的夫役們去叫擔架去了。恩壽也是不能走路的,怎么辦呢?讓我回部去叫人來抬吧。”公冕這樣說。

“用不著回去叫人,”我說,“我們就在這兒找一扇門來,不可以抬回去嗎?”

公冕贊成了我的說法,結果是在農家里找了一張楊妃椅,四腳朝天地翻過來,在底子上敷了好些稻草,便成了一臺擔架。

恩壽被移進了那架臨時擔架里,我和公冕便把他抬回了南湖。

……

看來,革命的確不是請客吃飯,爸爸也確實是為革命流過血。我對革命的艱苦和復雜性也多了一分了解。

爸爸在北伐軍中擔任總政治部宣傳大隊的小隊長、總政治部勞資仲裁委員會代表。1927年春,任武漢郵電檢查委員會主任。

1927年蔣介石“清黨”時,爸爸是“武漢中央軍校各期學生共同討蔣籌委會”執行委員,并在《討蔣宣言》上署名,后遭蔣介石通緝。

那時爸爸23歲,正在和一個姑娘談戀愛。然而不知為什么,忽然有一天那個姑娘沒有和爸爸打招呼就跟著一個男人去了四川,癡心的爸爸一下子被這件事情打蒙住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他一定要去找那個姑娘問個清楚,他得去一趟四川。

當時共產黨在北伐軍的最高代表是伯伯,但伯伯正在上海組織工人武裝起義,爸爸便向另一位負責同志請假,得到允許后立即直奔了四川。

爸爸在四川找到了那個姑娘,才知姑娘早已移情別戀,不肯再和他交往了。爸爸內心十分痛苦,一連幾天只能借酒消愁。正在這時,國共兩黨分裂的形勢波及四川,國民黨和四川的軍閥聯合起來大肆逮捕槍殺共產黨人,爸爸清醒起來,急急忙忙地趕回武漢去找組織報到,卻偏偏一頭撞在了伯伯的面前。原來伯伯也已經從上海趕到武漢,并且聽說了爸爸去四川的事。伯伯覺得爸爸實在荒唐之極,他大發雷霆,厲聲叱責爸爸為什么擅離職守,不請假就去四川,不配做個革命軍人。那個準許爸爸請假的領導不在場,沒有人能為爸爸做證,爸爸也沒有為自己申辯,他怕連累那位領導同志。爸爸越不說話,伯伯越生氣,最后干脆親筆寫下文件,說爸爸擅離職守,要對他“撤職查辦”“關禁閉”。

爸爸本來滿心的委屈,這會兒聽說伯伯要處分他,還要關他禁閉,也不禁動了氣,他不想和這個正在大發脾氣的哥哥論理了,他說:既然你認為我不配做革命軍人,那我還不做了呢。爸爸一轉身跑出了北伐軍總部的大門,搬到他在黃埔軍校結識的好朋友文強所在的湖南會館。文強勸爸爸不要和自己的哥哥鬧意見了,就去認個錯吧,怎奈爸爸正在火頭上,說什么也不肯去認錯。哥兒倆就這么僵持著。因為爸爸不申辯,伯伯便誤認為是“擅離職守”,做了“撤職查辦”的處理,并把他派到上海去做地下工作。

1927年11月上旬,伯伯由香港到達上海,見了我爸爸又是一頓批評。當時我的爸爸年輕氣盛,受不得親哥的嚴厲訓斥,就離開了我的伯伯周恩來,也離開了革命隊伍。那時我的爸爸畢竟還是年輕啊!只有23歲。爸爸20歲時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冒著生命危險做黨的地下交通工作和宣傳工作,21歲受黨組織委派,陪同嫂嫂鄧穎超的母親楊振德老人長途跋涉,由天津到達廣州,又以共產黨員身份進入黃埔軍校第四期政治科學習。畢業后,22歲參加了革命軍的北伐,在攻打武昌時負了傷,要不是郭沫若、胡公冕的及時搶救,說不定就犧牲在前線了。現在突然離開了組織,他的心里也真不是滋味呀!

爸爸現在孤身一人,去何處安身呢?老家淮安只留有一位嬸母楊氏在勉強度日,自己當年就是因為生活無著才離家出走的,連他們的獨生子恩碩也已離家外出謀生了,萬萬不能回去;自己的父親周貽能當時在齊齊哈爾做一名小辦事員,僅能維持自己的生活,不能再給老人添麻煩了。想來想去,唯一能投靠的只有四伯父周貽賡了。四伯父周貽賡當時是吉林省財政廳的一個科長,已年過六旬,膝下無子,對自己和哥哥的撫養、教育都視如己出,關懷備至。這樣,爸爸于1928年年初到了東北吉林我四爺爺的身邊,找了一份小差事,過起了老百姓的日子。

離開了黨組織,爸爸的內心非常痛苦,更加留戀往日的斗爭生活。不難料想,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共產黨員,即便在蔣介石制造的“四一二”慘案的白色恐怖下也沒有脫黨,卻僅僅因為肩負重任的兄長對自己的不理解而感情用事離開了黨,怎能不像又一次失去了母親那樣痛苦呢!他一心想回到革命隊伍,想回到黨的懷抱。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四爺爺和爺爺不甘忍受亡國奴的恥辱,由父親護送他們和四奶奶從東北回到了天津。四爺爺聯系廣、熟人多,很快在天津民政局找到了工作,并且托人推薦爺爺去深縣縣政府做了小職員。這時爸爸感到老人們都已安置妥當了,就趕到上海去找黨組織,但一直未能找到。當時七媽鄧穎超的母親楊振德和夏之栩的母親都由組織上安頓在杭州司馬渡巷蓮如庵,爸爸就去找了在蓮如庵當醫生的楊振德老人。無奈,她與組織也失去了聯系。爸爸在上海謀事無著,于1933年遺憾地回到了天津。這段艱辛的經歷證明了爸爸對黨的一片丹心。

離開黨組織這件事當然影響了爸爸一生的命運,但這能怪誰呢?誰讓爸爸太忠厚、忍讓,不向伯伯報告實情呢?直到幾十年以后有人曾向伯伯談起這件事,伯伯知道真相后,也坦誠地說:“我那時年輕,火氣大,是我對他幫助不夠。”表現了他對弟弟的負疚和惋惜。

夫妻情深數十載,七媽當年痛失愛子,身臨險境,伯伯機警地救她脫險。

我從12歲來到伯伯周恩來、七媽鄧穎超身邊,就知道兩位老人沒有兒女,只有一位干女兒——我的維世姐姐。我和弟弟妹妹們來到中南海西花廳他們的家中,兩位老人家對我們都是諄諄教誨,嚴格要求,同時又關懷備至,疼愛有加,就像是親生父母。

1962年4月的一個周末,我照例回到了西花廳。只見院子里幾株海棠樹盛開著一簇簇白色、粉色的花朵,使這古樸的院落增添了熱烈、歡快、繁榮的氣氛,一片生機盎然。

伯伯從來沒有什么周末休息,他有太多做不完的工作要做,現仍在外面辦事,尚未回家。

七媽見到我,很高興地聽我談了些工作、生活及我的父母弟妹的近況后,又不無傷感地對我談起了一些我從未聽說而又非常遺憾的往事。

“秉德,你一直以為我和你伯伯沒有自己的親生孩子,是吧?其實1927年4月我在廣州時生過一個男孩,因為這孩子體重太大,有10磅(注:相當于9.09斤),超出正常標準,我在醫院難產,三天三夜生不下來。雖然是德國的教會醫院,條件算是好的,但當時的技術還沒法進行剖腹產手術,只能用產鉗幫助,因用力過大,孩子頭部受到嚴重損傷,沒能成活!不然到現在也有35歲了,比你整整大10歲呀!”

聽了這話我實在非常惋惜,不然我這位大哥在伯伯、七媽的培育下,如今一定會是位剛毅、果敢、英俊、熱情、足智多謀的好大哥,他會在艱苦的工作崗位上勤奮地工作……想著想著我就不由得大叫:“太可惜了,太遺憾了!那當時伯伯見到自己的大胖兒子了嗎?”

七媽從容地說道:“那是大革命的年代,你伯伯已在1926年12月由廣州調到上海的黨中央去工作了。我在醫院的生產過程由我的母親陪同。”接著七媽又嚴肅地回憶起這之后的往事:

“孩子沒保住,我的身體虛弱,但卻無法安心調養。當時正趕上‘四一二’蔣介石叛變革命,突然大量地逮捕、屠殺共產黨人,各大城市一片白色恐怖。你伯伯在上海已經轉入地下,我在報紙上已經看不到他的任何消息,廣州也已吃緊。

“這時,一位打扮入時的貴婦人戴著耳環,涂著口紅,走進我的病房。我以為她走錯了房間,再定睛一看,原來是陳鐵軍,她和我都是在我們黨的廣東省委婦女部工作的。她平時著裝簡樸,現在形勢緊急,為了避免暴露身份,才有意這樣裝扮,專門來通知我:現在上海、廣州都發生了反革命事變,黨組織讓我來通知你,趕快設法離開廣州!隨即我母親在外面剛好收到你伯伯從上海發來的電報,讓我們設法到上海,以我母親的名義在報紙上發尋人啟事找他。

“我在分娩時,孩子沒能存活,我雖然難過,但對醫生、護士沒有一句責備的話,反而安慰她們說:我知道你們盡了最大的努力,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醫生、護士們對我很同情,很尊重,關系處得非常好。這時我只好把這緊急險惡的形勢告訴了我的醫生王德馨,這位醫生馬上幫我想辦法:醫院定期派護士乘坐德國領事的船只去香港采購藥品和醫療器械。她們可以把我打扮成護士,讓我母親扮作工友,乘坐德國使館的小電船去香港。

“但還沒到日期,當前怎么辦?隨時可能有軍警來搜捕。這位醫生又把我們安排在后院的一間小屋中,反鎖著門,一天三餐都是護士送進來。

“果然,那天我剛離開病房,就有一名軍官帶了幾十名士兵沖進醫院,追問鄧穎超在哪間病房?王德馨醫生回答他們:是有位姓鄧的產婦,但孩子死了,人已出院了!軍官就指揮士兵搜查,這時德國院長聽到吵嚷聲,走過來厲聲喝道:這里是德國教會辦的醫院,決不允許中國軍隊搜查!一見洋人出來,那個國民黨軍官帶著士兵灰溜溜地走了。

“幾天后,我和母親在巡邏軍警的眼皮底下順利離開廣州,去了香港。又買船票去上海。海上風浪大,船顛簸得厲害,我又身體虛弱,真的把黃水都吐出來了。”

七媽又站起來,在房間里踱著步,邊走邊說:“我們是5月1日到的上海,馬路上到處都是巡捕在巡邏,氣氛很緊張。我們找到一個旅館住下,母親就去上海最大的《申報》登了尋人啟事——伍豪(注:伯伯的這個代號、筆名,當時國民黨還不知道)鑒:你久已不要你的妻子。現在,我帶她到上海找你。你見報后速到某某旅館來。岳母振德。

“你伯伯住在工人家的小閣樓上,仍在緊張地工作,那天他看到這則尋人啟事很高興,認為我總算脫險了,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但仔細一看旅館名字,卻又大吃一驚。正是前一天,就在那個旅館里剛剛抓走幾個外地到上海來找黨中央的干部。你伯伯馬上派人趕到那個旅館,把我轉移到一家日本人開的福民醫院養病。過了兩個星期,伯伯找到一處隱蔽、安全的房子,我這才跟他見了面。”

這段幾度脫險的經歷,當時已過去整整35年了。七媽講起來已經很坦然,但我聽了之后卻久久不能平靜,至今都無法不為伯伯、七媽痛失愛子而惋惜,也為七媽幾次脫險而深感慰藉。

如果不是為了革命,伯伯會在七媽懷孕六個月時調離廣州嗎?如果伯伯在七媽臨產前守在身旁,完全可以提醒醫生,使用產鉗時,動作輕柔些。那么,我的這位大哥該給伯伯、七媽帶來多大的快慰與幸福啊!退一步說,大哥未能成活,至少伯伯可以親眼看到自己肥肥胖胖的大兒子一眼呀!

七媽在這過程中的幾次遇險,如果不是她對人友善、可親,幾位醫生、護士會冒著風險為她做掩護嗎?如果沒有陳鐵軍烈士當時冒險送信,沒有醫生、護士的掩護,七媽在白色恐怖下能脫離險境嗎?在上海,如果不是伯伯及時發現那一旅館的危險性,立即設法將七媽轉移,她可能也同前一天的同志一樣被抓捕而犧牲了。

這件事固然顯示了伯伯高超、豐富的敵后斗爭經驗,可同時也顯示了伯伯對七媽極其深厚感人的夫妻之情。

這使我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伯伯、七媽經常對我們說的一些話:我們參加革命,是隨時準備犧牲的,必要時,是不能考慮個人安危的。我們這幾十年的革命,犧牲了多少優秀的同志,是那些千千萬萬革命先烈,用他們英雄的壯舉,用他們寶貴的鮮血和生命,才換來了我們今天的幸福和安寧。他們的光輝形象在人民革命的歷史中熠熠生輝,永不磨滅!伯伯和七媽經常講:我們能活到今天,只是革命隊伍中的幸存者,我們要時刻想到他們。這樣我們還有什么權利考慮個人的得失呢?有什么權利不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全身心地為人民服務呢?

閃亮的金耳環,道出了朱大娘的“皇親國戚”緣。媽媽翻出了四十多年前七媽寫來的數張便條。

我們家由天津搬到北京后,安在了東城遂安伯胡同的兩間小平房里。這是爸爸在鋼鐵工業局分到的宿舍。一兩年后,小弟小妹陸續出世,每次爸爸都去找我七媽,請她起名字。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國還在鼓勵生育,曾宣傳蘇聯生十個孩子的英雄母親。七媽也高興我們周家又添了兩個小孩,并結合當時形勢,為五弟起了秉和,為六妹起了秉建的名字,表達了在和平時期要努力抓好經濟建設的心愿。而我媽媽在學校不僅教俄語,還擔任了班主任,工作離不開她,生孩子休五十六天產假后就得去上班,為此,七媽讓我們家找了兩個老保姆。

我們在遂安伯胡同的家是東廂房,又小又有西照日,夏天熱得一歲左右的小五弟和小六妹頭上、身上不斷地長瘡。伯伯知道后,請秘書找人在西城找了處稍大的北房,但仍然住不下我們幾個大孩子。

有次星期天我回家,一進門,就覺得抱著小弟的朱大娘有點變化。變在哪呢?頭發沒變,依然是用刨花油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在腦后綰了個松松的髻,半舊的藍布大襟衣裳,黑布寬腳褲,白底黑布鞋,再一細看,是大娘耳朵上多了兩只金燦燦的大耳環!為哄小弟睡覺,她嘴里哼著小曲,腳下邁著碎步邊走邊晃,于是大娘那對金耳環不時被屋里的陽光逮住的瞬間金光燦爛,大娘整個臉上頓時亮麗了許多!

“朱大娘,我說今天你怎么這么漂亮,嘿,戴上金耳環了!”我平時與大娘感情很好,講話十分親近。

“喲,是大姑娘回來了。”按照老北京的習慣,朱大娘這樣稱呼我,“這耳環漂亮吧,這可是我的一個寶貝,一個念物!全是托你七媽的福了!”

原來前一段時候,七媽把媽和兩個保姆(抱著小五弟、小六妹)一塊兒請進西花廳,讓她們和自己一塊兒吃了頓便飯。桌上,七媽不斷用公筷給兩位保姆夾菜,說:“家里又添了兩個小孩,按說,照顧兩個小孩本應我這個當大媽的多承擔些,可你們看,我的工作這么忙,身體又不好,所以把你們請來幫忙。以后就請你們多費心了。”

朱大娘年輕時曾經在光緒皇帝的珍妃娘家當過奶媽,是給珍妃的哥哥看孫女。

“憑良心說,珍妃娘家待我也不薄。”朱大娘一邊拍著弟弟,一邊輕輕說,“我一直在他們家待了二十年,看大了幾個孩子,如今最小的那個女孩子已經十八歲,自己去報名參加了志愿軍,我才離開了。別看我已經五十多歲了,身體還挺好,回鄉下家里待著太悶氣,這才又出來給人帶孩子。看來我好像是與‘皇室’有緣,如今又給總理大臣看侄子,那天你七媽還和我們一桌吃飯,給我夾菜,把我們當成一家人,瞧我這福分!”

“哈哈哈,什么總理大臣!”我忍不住笑出聲,立即把學校里學到的東西搬了出來,“朱大娘,現在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只有主席、總理,沒有什么皇帝、大臣。我伯伯和七媽都是共產黨員,是人民的干部,和我爸我媽還有你一樣,只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大家都是為人民服務的!”

“還是大姑娘知書達理懂得多!”朱大娘也忍不住笑了,“你七媽與過去的那些皇親國戚是太不一樣了,沒有一點架子。論說他們是那么高的地位,還沒有個薪水,每月就有幾個零花錢。”

“那叫津貼費。”

“對對對,就是津什么費。說我帶孩子辛苦,除了管我吃管我住,還一定要給我工錢。我拿這么多工錢,還是總理大臣,不,瞧我又走嘴了,是總理家給的,做什么用也舍不得。我想來想去,還是去打一對金耳環吧,可以一輩子戴著,等我不行了,還能傳給后輩,也是個念物呀!”

朱大娘一直在我們家待了近二十年,直到“文化大革命”后,我們兄弟姐妹參軍的參軍、插隊的插隊,都離開北京,朱大娘也七十多歲了,她親戚才接她回家去了。

說實話,經過幾十年的交往與了解,我和許多與伯伯、七媽接觸多的叔叔阿姨有同樣的感覺:七媽在家庭中更講原則性,而伯伯與人的心靈更貼近一些,更重感情一些。但就我本身來說,我接觸七媽的時間比伯伯多得多,我心目中七媽對爸爸媽媽及我們姐弟六人的生活學習關心得具體、周到,遠遠超過了伯伯,因為伯伯更多是屬于“公家”的、“大家”的。而七媽卻要代伯伯具體照顧我們和經常找上門來的周家親屬,她確實從沒有吝惜過自己的時間和金錢。

媽媽留存著許多張20世紀50年代七媽給她寫的短信,每每翻開這些四十多年前的便簽,望著那熟悉的字體,讀著那一行行暖心的話語,媽媽總會百感交集。

士琴妹:

小六的病好些嗎?你兩天來都沒打電話告我,我時常在惦念著!茲特派謝廉珍同志來問訊。

望將小六病況告他。我為可愛的小六祝福!望你注意保重身體為盼!

另咸魚兩條送你們佐餐。

祝好!

大姐

十二月三日

今晨寫好此信后,值班同志才來告我,你昨晚已來電話,小六已漸好,甚欣慰。

又及

(注:1953年12月小六秉建生肺炎住院)

同宇:

你回來后,今、明日何時方便,請你打電話給我,打到3882即可通話。

今天來看你們,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覺的睡覺,我參觀了你們的居室庭院回去了。

超留

四月十八日下午四時

士琴妹:

送上明晚芭蕾舞劇票一張,請你去看,我也要去看的。祝你們一家晚安!

大姐

十月二十四日

士琴妹:

由國盛帶上一些廣柑給你和孩子們。上次送給你們的酒,請送一些給姥姥,作為對于長老退休的慰問。近日我的身體情況又有進步,請釋念。在每日上午九點至十點半或下午四到五時之間,你只要有空,可在任何一天來我處會晤,略談此。祝你和孩子們春節好!

大姐

二月十五日

上次咪咪來時交她帶回105元,想已收到。同宇有信來否,休養的成績如何?念了!

又及

士琴妹:

一日函閱悉。你和秉德對同宇擬回鄉一行的意見,很正確,我很贊同。在便中我曾問七哥,他說回去徒惹事招煩也,這乃是由于做了他的弟弟啊。

我很想念你們一家,幾次動念,去看你們,一因流感盛行,一因體力仍感不足而作罷了。希望不久能看到你們一家。望你多保重。

專復,祝好!吻五、六兒!

知名

四月五日

士琴妹:

你和孩子們好?很久不見了,常想念你們。今天你如有空,望帶咪咪在上午十二時左右或下午三—六時之間來我處一晤。你如不空,就讓咪咪同小瑜一同來好了。因為我一次還不能接待很多的人,幾個孩子只好輪流的來吧。余留面敘。祝你和孩子們好!

大姐

二月二日上午

士琴妹:

請你今晚六時半到我們家來,可能有一張票請你一人去看舞劇。

大姐

六日中午

士琴妹:

十月革命節的次日,收讀孩子們的信,我很喜慰!

今天接你的信,知你惦記著我的病況。近日已好些,只是仍不能多動,更不能看書報,睡眠時好時差,常常出汗,所以我還須安心靜養,繼續服藥,才能爭取身體徹底健好。希望你也注意身體,努力工作,孩子們已夠你操勞了,請不要常念著我的病,過一會會健好起來的。

附復同宇弟的信,你寫信時轉去吧。

送去你改皮大衣的工資20元,請收,另外我還給咪咪一條頭巾,免她冬天放學回家時受涼;給秉鈞一把小梳子(捷克產品);小葡萄干及豆子一盒(阿富汗)給孩子們和你及二老娘吃。

愿你們

全家安好!

二位老娘好!

補給孩子們用費105元,請查收。

大姐

1957年11月16日

伯伯、七媽要求我們自強自立,不能因為伯伯而有任何特殊化。

進西花廳那年,我12歲,大弟秉鈞7歲,我上初一,他讀小學二年級,較早受到了正規的教育,也比較懂事,所以加入少先隊、入團、入黨仿佛都是順理成章的事,尤其是知道爸爸的過去,我們兩個都認準了自己政治上必須上進,事事要以伯伯、七媽為榜樣,他們講的話,不管自己怎么想,都會立即按他們的意思去辦,從不會懷疑他們,最信賴的也是他們。

那是1952年7月初,八一小學開始放暑假,“嘟嘟嘟”的汽車喇叭聲在校園里響成一片。同學們都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在各自的宿舍里焦急地等著,廣播里通知誰家大人來了,孩子就興高采烈提起行李沖出門。那年秉鈞上三年級,秉宜剛讀一年級。第一天在焦急的等待中過去了,第二天又過去了。只有同學減少,仍不見有人來接自己,剛上學的秉宜嘟起了小嘴。第三天,除了幾個家住外地的同學外,家在北京的同學都走了。秉宜胖乎乎的小臉蛋上掛起了淚珠。看見妹妹哭,秉鈞著急了,剛十歲的他找老師要了一個信封一張紙,趴在桌上寫了一封短信:

七媽:

學校放假了,請派個車來接,因為有行李。

秉鈞

然后,他在信封上寫“中南海鄧穎超收”,貼了張郵票,往郵筒里一扔。

那時信送得也快,當天下午,這封信就到了七媽手中。七媽拆信一看,趕緊叫一位叔叔騎上自行車趕到學校,在門口雇了兩輛三輪車,一個孩子一輛車,行李放在腳下,他仍騎自行車跟著。

一進西花廳,七媽就迎了出來。她摟過秉宜,拉著秉鈞連聲道歉:“孩子們,真對不起,這要怪七媽不好,怎么忘了你們放假的事,讓你們多等了兩天。不過,你口氣還挺大,要派車。我可沒有給你們派汽車,因為汽車是你們伯伯工作用的,你們小孩子不該享受,懂不懂?”秉鈞點點頭。

多年后,回憶起這段往事,秉鈞也覺得自己幼稚得可笑,為什么當時不請老師幫助打個電話?為什么也不寫信給爸爸媽媽“求救”?當然,原因也很簡單清楚:遇到困難、麻煩或難下決心的事,想到要請求伸出援手的第一人選,一定是伯伯和七媽。

記得那時秉鈞因為長個快,人又瘦,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總愛向前彎著腰,駝著背。暑假里,最忙的伯伯最先發現,他大聲招呼:“秉鈞,你小小的年紀怎么就駝背了?”

“沒有啊!”秉鈞下意識地挺了挺胸。可不一會兒,他坐在那里看書看入神了,又不知不覺地拱起了背。

“瞧,秉鈞,你又駝背了!不行,要趕緊糾正,不然等你習慣成了自然,就像種斜了的小樹苗長成大樹,再想扳過來也辦不到了。”伯伯想了想,果斷地說:“秉鈞,我看這樣吧,每天吃飯前,你就肩端平,背靠墻,站立20分鐘再吃飯,我想只要整個暑假堅持下來,你駝背的習慣就能糾正,你說好不好?”

“好!那我現在就去。”秉鈞爽快答應了,自己立即走到客廳墻邊筆直地站著。整個暑假,他一天三次,堅持靠墻站立,七媽也隨時監督他。一到吃飯時間,七媽就會說:“秉鈞呀,你該去靠墻了。”秉鈞幾十年后對秉宜說:“那會兒,你跟七媽在那邊吃飯,我一個人在這兒靠墻站著,心里饞著呢。可是沒辦法,既然答應了伯伯的事,我就得做到,忍著吧。”

結果一個多月堅持下來,等開學后,同學都發現周秉鈞無論是站、是坐,腰背總是挺得筆直!

秉宜進中南海那年才五歲,她胖乎乎的臉蛋上,一雙充滿靈氣的大眼睛仿佛會說話,可那張原本用來說話的嘴卻總是緊緊閉著。她見誰也不認生,見誰也不叫人,雖說不叫人,卻總會慷慨地向所有的人送上甜甜的笑容。媽媽曾戲稱是起小名小咪給起壞了:貓兒就是只會叫咪咪不說話嘛!

1949年年底,爺爺的堂哥周嵩堯來到了北京,我們叫他六爺爺。六爺爺在西花廳第一次見到小咪,馬上說:“這孩子長得像她奶奶,恩來,你們就要了這孩子吧。”

爸爸媽媽也看出來伯伯和七媽都很疼愛小咪,想到過早去世的奶奶,爸爸媽媽就向伯伯提出來,把小咪過繼給他,伯伯卻對他們說:還是不要吧,把小咪過繼給我們,其他的孩子會認為我這個做伯伯的不公平。不過繼,我們也會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他們。

記得有一次,當年只有五歲的小咪,不知是為了要個什么玩具,就是不愿上幼兒園,發起了倔脾氣,起先站著哭,看七媽沒應允,干脆撲通一聲躺在地上,在七媽面前的地板上一邊踢著腿打滾,一邊尖著嗓子大哭。成元功叔叔不過意了,跑過去要拉。七媽一伸手攔住他,語調嚴肅地說:“不要拉!秉德你回屋去,大家都不用理她,讓她哭,等哭夠了,哭累了,她自然就不哭了!”說完,七媽帶頭先回屋,成叔叔也走開了。我雖然老老實實地跟著大家出了客廳,但沒回屋,而是鉆進客廳旁邊的水房里,悄悄伸出頭看。因為秉宜畢竟是我的妹妹,而我知道她平時在家時媽媽很寵愛她,她一向比較任性,我有點擔心她真哭出點兒毛病,媽媽一定會怪我。

誰知,真讓七媽說準了,不到五分鐘,客廳里起先很響的跺地聲和哭聲逐漸變小了。我貼在墻邊一看,小咪捂在臉上的小手已經拿開,確定屋里確實沒有人了,她便不再哭了,自己慢慢從地下爬起來,還拍拍衣服上的灰。我忍不住笑了,心想:沒帶過孩子的七媽還挺有辦法!

可是第二天,又在大弟秉鈞身上發生一件事,七媽的處理辦法就完全不一樣。

記得那是個星期天的傍晚,天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往外一看,門外像掛著一道半透明的雨簾,屋角的流水聲驚天動地。

晚飯后,上一年級的秉鈞背上書包就要去學校。七媽說:“秉鈞,現在雨太大了,今天就不要到學校去了,明天再去,好嗎?”

“不行,老師說的,星期天晚上一定要回學校上晚自習。”

“今天是特殊情況,雨太大了嘛!”

“雨大我就打把傘!”

“打傘?衣服、鞋子也會淋濕啊,都濕了,到學校怎么辦?”

“我不管,反正我要走!”秉鈞擰著脖子,脖子上暴出了青筋,像頭倔驢子,死擰著不回頭。

“你這孩子怎么也這樣倔!”七媽搖著頭感嘆。

我站在旁邊,小聲勸弟弟,他就像聽不見。我猜想,七媽可能又要用對付秉宜的辦法教育他了。沒想到七媽叫來張永池叔叔,交代說:“你穿件雨衣,用自行車把秉鈞送到學校去吧,雨大,千萬小心。”

弟弟掛著淚珠的臉上又浮起了笑容。望著消失在雨中的弟弟,七媽說:“秉德,我從你的眼神里能讀懂你心中的疑問,為什么昨天不理秉宜,而為什么今天又依了秉鈞,是不是有點重男輕女?其實不是的,孩子當然不會像大人一樣成熟。當他固執發脾氣時,一定要弄清是正當的理由還是無理取鬧。秉鈞今天發脾氣,他是想當遵守紀律的好學生,這是好事,就應該支持,而小咪無理取鬧,就不能慣她,相反要制約她,讓她知道什么是錯,什么是對,無理取鬧是堅決不能容許的!”

剛上中學的我點點頭。多少年后,等我當了媽媽,又當了奶奶時,也一直用這種辦法教育孩子,絕不一味地慣孩子。

當然,五歲的小咪多數時間很

乖巧,很可愛,有時在伯伯那里許多工作人員無法完成的事,甚至七媽無法完成的事,便派她去,一定馬到成功!

新中國成立初,真是萬事開頭難,國家百廢待興,恢復經濟生產,建立外交關系,美國又發動了侵朝戰爭。抗美援朝的志愿軍作戰方案及整個后勤供應,幾乎都由伯伯主管,他經常是一連工作十四五個小時,有時還會連軸轉,連續一兩天不睡覺,沒時間吃飯。誰叫也不聽,連七媽去勸也不行!這時,咪咪便成了最有效的“武器”:她像只小貓一樣沒點聲音地走進辦公室,她一句話也不說,拉著伯伯的手就使勁往外走。伯伯非常熟悉這個“無言”小侄女的威力,她太小,講革命道理,她不懂,她微笑,你發脾氣也不忍心,唯一的出路,只有乖乖地跟著她起身。她這樣做可以說是“百戰百勝”。我聽護士王力阿姨說過,最叫絕的一次,還有一張照片為證。

那是1951年5月,朝鮮戰場的事十分緊急,伯伯連續工作了整整二十多個小時。天將拂曉,七媽起床來到伯伯的辦公室前,見他還沒有休息,長時間地在室內伏案工作,對已經年過半百的伯伯的身體太不利了!七媽靈機一動,讓值班的王力阿姨去搬“救兵”小咪。王阿姨走進了孩子們的房間,可是小咪睡得正香呢!

“小咪,好孩子,快起床,公園里的芍藥花開了,阿姨帶你去看花!”

小咪閉著眼睛直搖頭,嘴里嘟噥著:“我困,我要睡!”

“哎呀,不光你一個人去,你伯伯也去,快醒醒,阿姨給你扎個大蝴蝶結。”

一聽伯伯也去,小咪仿佛立即明白了自己還有“抓俘虜”的責任,也不再往床上賴,順從地讓阿姨給自己穿上衣服,還乖乖地讓阿姨給自己扎上一個粉紅色的綢布蝴蝶結,只是“瞌睡蟲”還黏在她的身上,眼角上還有顆白色的小眼屎。

小咪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讓王阿姨牽著小手來到了伯伯辦公室的門前。“小咪,你去跟伯伯說你要到中山公園去看花,去吧。”王力阿姨說著把小咪推進辦公室。

小咪進門不用敲,走路沒聲響,她走到伯伯身邊,也不看伯伯在忙什么,拉起伯伯的手就往外走。“伯伯,咱們去中山公園看花吧。”小咪央求道。

“小咪,我還有工作沒搞完,再等半小時。”

小咪毫無商量余地,執意往外拉。

瞧著穿戴整齊的孩子,頭上扎著十分精美的蝴蝶結,卻眼泡略腫,神態木訥,直打哈欠,伯伯明白事情的真相了。他走出辦公室,在回廊里問道:“小咪,就在院里走走,好嗎?”

小咪搖頭,拉著伯伯直往大門口走,出了里院大門,汽車已經發動,衛士長、護士都含笑迎了過來。伯伯伸出手點著王阿姨帶著笑說:“小鬼,你點子真多!”

望著遠去的汽車,七媽心里總算松了一口氣。

中山公園盛開的芍藥花旁,伯伯拉著小咪的手,一邊賞花,一邊講牡丹花和芍藥花的故事,小咪眨著眼睛直點頭,第一次分清了牡丹花與芍藥花的不同。隨行的一位攝影師,不記得是侯波還是誰,抓時機立即按動了快門,把這一瞬間凝固成永恒。

我與妹妹小咪相差7歲,剛進中南海時,我12歲,她才5歲。1949年因為剛進城,中南海里還沒分什么甲區乙區,我開始又是住在豐澤園,與李敏、李訥等孩子一起在中南海里到處跑著玩時,小咪還未來北京。有時星期六晚上春藕齋開舞會,我們這幫孩子也跑進去玩。我們看許多姑娘排著隊等候與毛澤東伯伯、朱德爹爹、劉少奇伯伯和我伯伯跳舞,于是,我們幾個小姑娘就在白天找有空的叔叔阿姨學跳舞,到星期六晚上的舞會時,也去排隊湊熱鬧,大著膽子下舞場了。記得我與毛澤東伯伯跳舞,別管是三步四步的舞曲,總是被身材高大的他攬在懷中來回晃呀晃,像乘上大船,在音樂聲中隨波蕩漾;我與朱德爹爹跳舞,卻總有當了“白軍”的感覺,朱爹爹到底是總司令,音樂一起,他便笑吟吟地大踏步前進,而我只有后退再后退的權力,無法發揮自己學來的花步;劉少奇伯伯的舞姿很優雅,舞步準確輕快,但是他仿佛不太會笑,話也不太多,臉上總是嚴肅的慈祥,讓人有點距離感。不是我偏心,如果在這些國家領導人中選交誼舞“冠軍”的話,恐怕非伯伯莫屬!我始終認為,我伯伯的舞姿最叫棒,只要伯伯一到場,他幾乎沒法在場外落座。他笑容可掬,風度翩翩,舞步嫻熟流暢,舞姿優雅大方,尤其是跳“快三”時,他能帶起舞伴輕快旋轉,滿場飛舞。

伯伯沒有固定的舞伴,但他有自己的挑選。他事忙,常常是舞會開始一會兒了他才趕到。一進會場,他總是先請舞會上的“大姐”們跳,然后再與舞場內的年輕文工團員們跳。無論請誰跳舞,他總邊跳邊聊,笑聲不斷。我擠在人群中排隊,好不容易輪上我,伯伯微笑著攬住我的背,邁著輕松輕快的舞步融入舞池,“樂感挺強,跳得還行”,伯伯在我耳邊輕輕地夸獎了一句,只是還沒等我飄飄然,另一句話又跳進我的耳朵:“轉到那邊你就下去吧,讓別的同志與我跳。”我懂事地點點頭,心里卻覺得太不過癮,可也沒有辦法。

越到舞會的后半段,希望與伯伯跳舞的年輕姑娘們越多越著急,常常排起了長長的隊伍。看看快到結束時間了,排隊等候的人還很多,伯伯便帶上一個姑娘在舞池內轉一圈,送回原位,再與下一個姑娘跳一圈,如此一人一圈,保證每一個姑娘不失望空等。

有回一位身材苗條的年輕文工團員等了很久,好不容易輪上與伯伯跳舞,不知是因為太興奮還是太緊張,平時舞步輕盈的她,上去便腳步慌亂,不斷踩伯伯的腳。伯伯越說沒事,她心里越緊張,腳下越找不到點兒。她羞紅了臉,只跳了大半圈便對伯伯說:總理,我實在跳不了。這時,正好有位心急的姑娘迎了上前,她緊咬嘴唇,落荒而逃!

伯伯又與幾個姑娘跳了幾圈,我注意到,每回舞曲間隙,伯伯的目光都在人群中尋覓,終于,他離開排隊等候與他跳舞的姑娘們,自己走到一個角落,請出了一位姑娘。正好是“快三”的曲子,毛伯伯、朱爹爹、少奇伯伯等許多人都坐下休息,舞池里的人數頓減,舞場顯得寬敞了許多。只見那位姑娘隨著伯伯的舞步,時而如春風般輕快旋轉,時而如湖面上起伏蕩漾,兩人配合默契,舞姿優美,吸引了眾多贊嘆的目光。我跟著叔叔隨著舞曲,正好轉到伯伯近處,只聽伯伯笑著對自己的舞伴說:小同志,我就知道你會跳好的!

我不認識這位姑娘,但我注意到她清秀的大眼睛里閃動著晶亮的淚光。噢,我突然認出來了,她就是剛才跟伯伯跳了大半圈便離開舞場的那位年輕姑娘!只不過此時她的神態與剛才判若兩人,剛才那樣沮喪,可現在,漂亮的臉蛋上掛滿了燦爛自信的笑容……

這是發生在伯伯五十多歲時的一件小事,十多歲的我記住了,但是,只是在四十六年之后,在伯伯百年誕辰前夕,我才真正明白了這件小事的深刻意義。

為紀念伯伯的百年誕辰,由我們親屬和伯伯身邊的工作人員發起拍攝了一部大型藝術專題片《百年恩來》。為了加強編導力量,劇組從八一電影制片廠請來一位十分擅長拍攝專題片、在國際上也拿過大獎的著名導演李嫻娟,聽說她原本手頭片約有好幾個,只要愿意出馬,稿酬十分優厚。可她一聽說拍《百年恩來》,連片酬多少都沒問,立即投入劇本的研究和分鏡頭本的編寫。我與她不認識,卻也奇怪,不知為什么,總有點一見如故的感覺。那天午飯后,劇組的幾位編劇、顧問一塊兒聊天,有人問及李導,為何高報酬不去到這來?

李嫻娟眼里閃爍著淚光,很真誠動情地說:“說實話,我是為自己來的,是為我自己還一個多年的心愿。記得我年輕的時候,曾在紫光閣與總理跳過一次舞,平時我跳得挺好,可等我排隊輪上與總理跳舞時,心里像揣了一窩小兔,老踩總理的腳,只跳了一會兒,我臉漲得通紅,再沒勇氣跳下去了,跟總理說了聲對不起,趕快逃下舞場。我躲進一個燈影里,真想大哭一場。我垂頭喪氣,沮喪極了,不斷在心里責罵自己沒出息、太無能,多不容易有一次與總理跳舞的機會,卻這樣大煞風景!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小同志,我請你跳舞。’我抬頭一看,是周總理站在面前!可能是因為放松了,這次我與總理跳得十分流暢,再沒踩總理的腳,總理還夸我:‘小同志,我知道你是會跳好的!’……

“那一夜,我第一次失眠了,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尊重人格:一個大國的總理,卻想到愛護一個普通人的自尊和自信,不讓一個年輕人帶著自責和遺憾離開,這是一種多么真誠寬厚的胸懷。于是,我永遠記住了這次與總理的共舞,我帶著感激和自信,更加發奮地努力,最后走上了電影導演事業。我時常想,如果那次總理沒來請我跳舞,可能那種失敗會成為我自信心的一個最大殺手,想起來就會懊悔和沮喪,也可能就不會有今天的導演李嫻娟……”

我心里十分激動,難道她就是當年我見到的那位年輕姑娘?不,那位姑娘好像比李導個子高些,年齡還要大些,如果推算,現在應該七十歲左右。再說,那次我是在春藕齋看見的,而李導說的是紫光閣……其實我一細想,李導是不是我看見的那位姑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體味到了伯伯做的這樣一件小事,對一個年輕人的成長起到了那么巨大的作用!而他一生做過這樣類似的事,真像滿天的星星,數不勝數,這恐怕正是為什么“人民的總理人民愛,人民的總理愛人民”這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白話,卻能引起巨大的共鳴,廣為流傳,催人淚下,有這么強的生命力的真正原因。

我在北師大女附中上學時,每次周六我先回中南海西花廳看伯伯、七媽,向他們談談學校里的事。第二天早飯后就去東城遂安伯胡同和后來的西城區機織衛胡同自己的家看望爸爸媽媽。1955年工作以后,我還是這個習慣。可能是因為我最大,父母之間的一些談話常常也不避諱我。

那是1959年的一個星期天,我跟爸爸前后腳回到家里,立即發現爸爸平常緊皺著的眉頭舒展了,滿臉春風喜氣。我忍不住問道:“爸,一定有什么事讓你高興?”

“到底是我的大女兒,一眼看穿了爸爸的心!”爸爸呵呵笑著:“我剛想告訴你媽媽呢!我調動工作的命令已經下了,下周就去內務部上班!”

“好呀!”媽媽也顯得挺高興,可我依然一頭霧水。

“秉德,你爸爸身體不太好,當那個倉庫管理科科長又太忙,他也吃不消。現在調到內務部機關,離家近些,工作輕松,這不好嗎?”媽媽一邊整理手邊學生的作業本一邊說。

“內務部是管什么的?”我奇怪地問,“爸爸你能干什么工作呢?”

“這是你陳賡伯伯出的點子!”爸爸一邊翻著報紙一邊解釋,“你知道我和你陳賡伯伯是黃埔軍校的同學,他為人正派仗義。是他找了內務部的曾山部長,說:周同宇對革命是有過貢獻的,身體又不太好,把他調到內務部,你給他安排個合適的工作吧。”

“爸爸,你不是1927年就脫離了革命嘛,還有什么貢獻可言?”我那時還不了解爸爸當年脫離革命的真實情況,話說得不客氣。也不怪,我此時已經入黨,在我的入黨志愿書上,我清清楚楚地寫著:“爸爸當年離開革命脫離共產黨的原因是對革命缺乏信心,有小資產階級的動搖性,找借口離開革命。說句心里話,我思想上寧肯爸爸能堅持革命,為革命多作貢獻,哪怕因此這個世界上沒有我!”

“秉德,你怎么這樣和爸爸說話?”媽媽提高了聲音,“你陳賡伯伯都說,不是只有在黨內才能對革命作貢獻的。1928年,你伯伯和七媽去莫斯科參加黨的六大,到大連被特務跟蹤,是你爸爸在吉林和哈爾濱掩護,才脫險。能保護住你伯伯,保住中國共產黨的重要領導人,就如同保護了革命的靈魂和火種,這不是對革命的很大貢獻嗎?再說,在天津時,你爸爸開的那家貨棧,是葉劍英元帥讓地下黨撥給的經費,由你爸爸經營,專門配合地下黨為解放區采購和運輸醫療器械及藥品等緊缺物資的,為此,1947年7月你爸爸還被國民黨天津警備司令部抓去關了半年牢,他除了承認是周恩來的弟弟,沒有出賣過一個地下黨員。因為敵人抓不到證據,又有你伯伯的同學常策歐等人奔走營救,你爸爸才被放出來。出來后,他沒有猶豫,立即又找地下黨員周世昌接上關系,重新戰斗在隱蔽的戰線之中……”

其實,只要伯伯不干預,我相信按爸爸的資歷和能力,在內務部安排個好一點的職務,不說高官,干一些輕松的工作,級別高一點的工作,這恐怕不會有什么問題。但是伯伯決不會容許這樣的事發生。伯伯去世后,一位知情人告訴我,當時伯伯去找曾山部長,再三明確交代:“周同宇的工作,要安排得職務盡量低,工資級別盡量低,因為他是我弟弟。”

于是,換到內務部工作的爸爸,職務仍然是很一般的。

20世紀60年代初,爸爸胃潰瘍越來越厲害,伯伯和七媽都勸他開刀,他就是不肯。因為胃痛時常發作,爸爸經常請假在家休息,伯伯安排他到外地療養了幾次,還請我七媽聯系當時協和醫院外科名醫吳蔚然大夫為他開刀,希望他的病盡快好起來,但他的病仍不能正常上班。當然,像他這樣身體不好需要治療休息的也大有人在,但是在伯伯那里,只有他成了問題。1963年一次開會后,伯伯留下了曾山部長,向他交代說:我弟弟身體不好,不能堅持正常上班,請你讓他提前退休。

曾山部長開始只是口頭答應著,并沒有去辦。因為按照正常情況,退休后,工資再沒有機會調整,許多在職時的待遇都會取消,一般人都不愿意退休,有些到了退休年齡的尚且希望推遲辦理手續,何況爸爸還沒到退休年齡。他猜想我伯伯工作忙,一定不會老記住這件事。

然而,只要爸爸與伯伯是親兄弟的關系不變,伯伯就不會忘記這件事。

還是在伯伯的辦公室里,伯伯的表情十分嚴肅,口吻十分嚴肅:“曾山同志,我弟弟退休手續的事我已經交代你幾次了,為什么還不辦?”

“總理,最近比較忙……”

“不要找理由!你回去立即辦,你再拖著不辦,我就要給你處分了!他是我的弟弟,怎么能拿著全工資不上班呢?!”

于是,1963年6月,爸爸提前一年辦理了退休手續。

提前退休以后,爸爸的工資明顯地減少,可是家中六個孩子,除了我和當飛行學員的秉鈞外,家里四個孩子都上學,負擔很重。

那是個星期天的中午,我回到西花廳,工作了一夜的伯伯正好起床,在客廳他對我說:“秉德,你爸爸退休手續辦了嗎?”

見我點點頭,伯伯繼續問:“我堅持讓他提前退休,你爸爸想得通嗎?”

“爸爸還好,倒是媽媽有點想法。”對伯伯我歷來是實話實說。

“噢!”伯伯雙臂抱在胸前,頭略一歪問道,“說給伯伯聽聽。”

“反正,爸爸的一貫態度就是這樣,‘我一切聽哥哥的,哥哥怎么說,我就照辦。’媽媽卻想到實際問題,她說,如果征求她的意見,她就要說說自己的想法,現在四個孩子讀書,正是需要用錢的時候。”

“秉德,你有沒有補貼你媽媽?”

“我每月62塊錢,交給媽媽20塊。這不是你和七媽交代我這樣做的嗎?”

“你這樣做是對的,兒女應該從小懂得為爸爸媽媽分憂。我讓你爸爸退休,你想得通嗎?”

“當然想得通。你不是常說,封建主義時代是一人做官,全家享福,一人做官,雞犬升天。我們是共產黨,是人民的勤務員,是人民的公仆,決不能延續封建主義的那一套。正因為爸爸是你的親弟弟,所以應該更嚴格,不能堅持正常工作,就不應該從人民那里拿全額工資。你是總理,你如果連自己的親弟弟都管不了,又怎么能去管理別人!爸爸退休后工資是減少了,可是這么多年來,不都是伯伯供給我們學費的嘛。如果沒有伯伯的幫助,就是爸爸工作,我們六姐弟上學也早就要向學校申請助學金了。伯伯幫了我們這么大忙,媽媽真不該有什么想不通了!”

“話不能這樣說。”伯伯搖搖頭,若有所思地說,“秉德,你現在已經是共產黨員了,我們共產黨人,應該凡事都要站在黨性的立場上考慮問題,越是親近的人,要求越嚴格,尤其我當總理,只有人正,才不怕影子斜!不過,從一個家庭來說,你媽媽有看法,這也是正常的、合乎情理的。她是個很自立、很自尊的女性。你爸爸就不一樣了,他是我弟弟,我們從小也是依靠伯伯養大,當然他從我這兒拿錢去養你們,他不會覺得心里有什么不安。而你媽媽卻不同,從她的角度上看,當然應該你爸爸自立,頂家過日子,總拿我的錢,她心里就覺得不踏實、不自在。”

“秉德,你給你爸爸媽媽帶個信,下星期天,讓他們一起來吃飯,我再和他們談談我的心里話。其實,我讓你爸爸退休還有一層想法。”伯伯的面部表情變得激動起來,“我們原本兄弟三人,你二伯伯早逝,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你奶奶去世那年,我9歲,你二伯8歲,你爸爸只有3歲。你奶奶臨去世前,握著我的手,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叮囑我:你的兩個弟弟還小,答應媽媽,一定好好照顧他們……我當時淚流滿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拼命點頭。我答應你奶奶的話,我從來也沒有忘記。你奶奶去世后,我突然感到自己長大了,還想到了中國的一句古話‘長兄為父’。當時父親在外謀生,顧不上我們,我就承擔起了對兩個弟弟的撫養責任。我們相依為命兩年,直到我去東北。如今,我自己選定了這條路,就只能向前,不能退卻,只能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而你爸爸不同,他身體不好,早點退休也能平安地度過下半生,也算我對你奶奶的承諾有個交代。”

我真沒想到奶奶在伯伯的心里有這么重要的位置,真沒想到伯伯除了有嚴格的黨性,對爸爸還有如海深的兄弟之情,而且他對我的媽媽、他的弟媳的心境也那么體諒,那么尊重……

“秉德,我會交代成元功他們,從現在起,每月從我工資里拿出200元,還是由你拿回去給爸爸媽媽。”

“伯伯,不要給那么多!我和秉鈞都工作了嘛!”

“你們六個孩子一人20元就120元了,余下的給你爸爸吃些補養品,他胃不好,體質也太弱了。”

“不要那么多!”一向溫順的我,這次卻有點兒像個刺猬。我清清楚楚記得那次在飯桌上,伯伯在講要請乒乓球運動員回家吃飯的事,七媽半開玩笑地說:恩來,這個月你的工資可剩幾塊錢了。伯伯略顯意外地“噢”了一聲,然后哈哈一笑,說:“行,我就對大家說,是小超大姐請你們的客。”真是說者無心,我這聽者有意,心里覺得一陣內疚和難過。伯伯400元一個月,每個月光給我們家就一半,還有其他親戚來往,給老部下補貼,總是不到月底,他已經所剩無幾,落得請客都要用七媽的工資,這多讓伯伯難為情!

“怎么?我這伯伯的錢不要,你準備讓你爸爸媽媽向組織伸手嗎?如果是這樣,我心里能安嗎?所以,用我的錢就可以少花人民的錢。”伯伯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秉德,你千萬不要覺得用我的錢心里愧疚,你要記住,我和你二伯、你爸爸都是你們的四爺爺養大的,我養你們也只是在盡我應盡的責任,這是我們周家上輩的好傳統,希望你們這一輩、下一輩乃至永遠,也都能這樣有困難互相幫助,而不給國家增添負擔,好不好?”

我除了點頭,還能說什么呢?

從1950年到1968年,幾乎每個月,都是由我從衛士長成元功叔叔那兒簽字領錢:每個孩子20元,還有給爸爸30元的營養費。從每月105元到120元,后來每月200元,一直到1968年,我們六個孩子全部參加工作為止。

我每每拿著這些錢送回家,心里總覺著是捧著伯伯一片慈愛的感情,日久天長,伯伯的那份真摯的親情,那份對親人盡責的精神,像人類不可或缺的陽光時時溫暖著我的心扉。每當我在西花廳拿起筆在紙上寫好“今領到生活補助費120元——周秉德”之后,每當我背著裝有那些錢的布書包離開西花廳走出中南海西門的時候,每當我拿著這錢交給媽媽的時候,我總會笑容滿面,忍不住心對口,口對心地說:我真是此生有幸,竟有一位官職顯赫卻又充滿愛心的伯伯!

是的,我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是個非常不起眼的姑娘,沒有人知道我是國家總理的侄女;在我工作的單位里,除了個別領導,也很少有人知道我的親伯伯就是周恩來總理。但我卻真真實實地擁有!當然,沒有因此擁有什么特權,而是擁有了更高的人生追求,更高的人格修養的標準。我總在叮囑自己,永遠以伯伯為鏡子,查找自己身上的缺點,做人就要做伯伯這樣光明磊落大公無私的人……

直到伯伯去世以后,我讀著一篇篇抒發著內心真情的回憶文章,才知道伯伯、七媽他們的心胸多寬廣。

1959年八九月間,堂兄華章和他的母親來北京,伯伯聽說后,便約了時間請他們到西花廳做客。吃的是二米飯,席間上了一道紅燒肘子,是淮安菜。伯伯看到,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噢,今天還有燒肘子!”七媽連忙說:“四嫂難得來,今天的菜差不多用了我們一個月的肉食定量。”當時正是困難時期,他們為了招待一位故鄉來的老百姓親戚,兩位老人竟然把他們一個月的肉食定量都貢獻出來了。

伯伯吃著飯,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對七媽說了一句:“華章剛有了小孩子,還有四嫂來,家里一下多了三口人,給華章點錢吧。”七媽答應著,回過頭來問華章哥有沒有存款。他說:“我有90元儲蓄。”于是七媽去書房拿出100元交給華章哥哥,對他說:“這100元你拿去用。你自己的錢就不要動了,平時還是應當有點儲蓄的。”華章哥哥看看伯伯,又望望七媽,心里感動但嘴太笨,不知說什么,只答應著收下錢。

吃過飯,伯伯有事,和大家打個招呼,匆匆走了。這時,華章哥哥看七媽還在向工作人員交代:“這吃剩下的菜晚上還可以接著吃。”

1963年,華章哥哥有了第二個孩子,正巧我們的堂哥榮慶到北京出差,伯伯特意讓榮慶去看華章一家,又給帶去了40元錢,榮慶哥還對華章哥傳達了伯伯的囑咐:“你告訴華章,兩個孩子可以了,不準再要了。”

伯伯、七媽幫過的親屬又何止這一家……

王海青是伯伯辦公室的一位秘書。1954年,國家為了培養提高干部的文化素質和科學技術水平,決定通過全國統考錄取部分在職人員上大學。這時王海青的愛人侯真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但在七媽的鼓勵和支持下,她考取了天津醫學院醫療系。1955年11月,在學校讀書的她突然接到父親病故的消息。正在她悲痛之時,接到七媽委托她的秘書張元寫來的信。信中轉達了七媽的話:“聽說你的父親去世,希望你不要太難過,把哀痛化為力量,用在學業上去。你在學習期間,經濟不寬裕,現托海青轉去我的工作費伍拾元,作為給你這次回家往返路費的補助,請收用,并望保重。”侯真阿姨熱淚奪眶而出,她把錢寄回老家,自己全身心地投入期末考試。七媽那封充滿真情的信,她一直珍藏在身邊。

1956年8月的一天,王海青一家剛吃完中飯,七媽敲門進去說,聽說你們的寶寶要進幼兒園,會花費一些錢,我給準備一下。七媽隨手從衣服口袋里掏出80元交給侯真。王海青和侯真眼含熱淚目送七媽遠去的身影。沒有伯伯和七媽的鼓勵和支持,整整五年大學侯真是無法堅持讀下來的。

伯伯、七媽幫助過的工作人員又何止這一對?

可是對自己呢,伯伯、七媽節省了再節省,幾乎到了自虐的程度。

1960年,伯伯洗臉用的是最普通的505綠色彩條毛巾,一條毛巾洗一年,中間破了四個大洞。成元功給伯伯又買了一條505,只不過是紅條條,早晨伯伯從辦公室出來,準備洗臉去睡覺時發現了:“我那條毛巾呢?”

“中間破了四個大洞了,該換條新的了。”值班的衛士長成元功在旁邊說。

“兩頭還是好的嘛!毛巾嘛又不是外衣,只要能用就行!快給我拿回來。”

“總理,那天韓大夫不是說了嗎,您臉上毛囊之所以不斷發炎,就是因為洗臉毛巾太破、太硬,不斷摩擦引起的!”成元功叔叔以為搬出了醫生的“明確診斷”,一向尊重科學的伯伯就會服從的。

“有道理。”果然,伯伯點點頭,只是成元功還沒來得及“得勝還朝”,伯伯一揚眉一眨眼反問道:“成元功,你說紗布軟不軟?”

“紗布當然軟。”

“好。你去請霍愛梅同志(當時我七媽身邊的工作人員)找點紗布把毛巾中間的大洞補一補,這樣毛巾又能繼續用,而且紗布洗臉軟和又不傷皮膚,既節約又保護皮膚,兩全其美,對不?”

“對!”剛剛起身的七媽正好進來,“等紗布再用破,還可以當擦腳布,不能擦腳了,還可以當抹布嘛!咱們國家還很窮,就是以后富裕了,也要節約呢!”

于是,那條用紗布補了中間,已經看不清顏色的505毛巾,又繼續“親吻”伯伯的臉……

如果不是親眼見到那條毛巾,誰能相信他的主人竟是掌管一個大國經濟大權的總理,一個月收入404.80元的總理!

從伯伯身邊工作人員做的一個統計中,我才知道從我手中拿去補貼我們家用的那些錢的分量。

伯伯的工資404.80元。七媽的工資是342.70元。從1958年算起,到伯伯去世的1976年中,工資累積不足十七萬元,伯伯、七媽拿出他們兩個人工資的近四分之一,即四萬多元用來補助親屬和身邊工作人員。這四萬多元,從我手中送到爸爸媽媽手中的恐怕是其中的大頭!我記得特清楚,伯伯、七媽在世時經常講:他們之所以用自己的工資來補助親屬和部下,是不愿親友因困難向國家申請補助,是為了減輕國家的負擔!

那是1982年的一天,我和大弟秉鈞被七媽找進中南海游泳池(那時西花廳在維修,七媽臨時住在那里)。親子侄中我們兩個最大,她找我們去聽聽她的遺囑,從遺囑說起了往事,她說了自己“不但空前也是絕后”的牢騷:

“我在經濟問題上,我手中從沒拿過一元錢,我和你伯伯的錢,都是秘書、衛士們管,三人小組管理。他們有賬。你伯伯死時,留下不到5000元,都交了黨費。別人死都有六個月的撫恤金,我這個一分錢也沒要!過去我和你伯伯在經濟上對你們的幫助,不是因為親屬關系而是以一個共產黨員對國家、對社會應盡的一份責任來管的。管了你們一家外,還管了國盛的媽媽、榮慶的媽媽、孫桂云等,都一直管到了死。爾輝來信說有2000元債,我用婦聯出版我的文章和詩的稿費補了他1000元,我不能全部管他,只能幫他一部分。那次秉建結婚時欠了賬,我幫她300元。

“你伯伯在錢上更是不管,偶爾地在散步時問問何謙、成元功他們:‘我現在有多少錢?’他連‘我們’這句話都不說,只說‘我’。他腦子里沒有我,大男子主義!可見一個人的世界觀改造是一輩子的事!這是1960年前后的事,此后我向他們交代:將我和你伯伯的錢、賬分頭另記,有時到月底他只剩下兩毛六分錢!一次他和陳毅自費請《霓虹燈下的哨兵》劇組吃飯,只好用我的錢。一入場他就宣布:今天請客的是小超!不是我,我已沒錢了!這樣分頭記賬記了一年。我這人是不管錢的,今天我也算發發牢騷!我這樣發牢騷,不但空前,也要絕后了。”

我當時說:“這太難得了!七媽在我面前發牢騷。我看該發就發,不要悶在心里。我不怕聽牢騷!”話說得輕松,我心里卻在流淚。七媽沒有至親,可她老人家為了伯伯和我們周家這一大家人真是沒少操心啊!而她的牢騷并不是為了生活的清廉,而是伯伯的“大男子主義”!

當然,作為伯伯親弟弟的爸爸,為了哥哥,他也心甘情愿地做出了自己感情上的一些犧牲,留下了無法補償的遺憾。

樹高千尺,葉落歸根。爸爸也是個十分懷念家鄉的人,尤其是到了老年,特別是退休以后,我經常聽他在念叨:15歲離開淮安老家,轉眼已經四五十年了,真想回家看看!解放后,他也不止一次地向伯伯提出回家看看的愿望。有一回,那是個西花廳海棠花盛開的日子,我們一家被伯伯叫到西花廳看花。那天,春風拂面,陽光燦爛,伯伯興致很高,一家人在院里合影后,媽媽和七媽在廊前說話,伯伯和爸爸在前庭的花間散步,我牽著小妹妹秉建的手緊隨其后。

“哥哥,聽爾輝來信說,駙馬巷老家的房子太破舊了,尤其是你住過的房子,再不修就要倒塌了。淮安縣委已經說了,要幫著把房子修葺一次,先把住在里面的幾戶人家搬出來,要不要我回去一次,看看怎么修?”

“不用了,淮安縣委來人,我已經給他們講過了,院子里的住戶不許搬遷,我們的房子,尤其是我住過的房子,要塌就讓他塌掉,塌平了最好,不許翻蓋維修,更不允許搞什么紀念館組織群眾參觀,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封建主義的那一套:衣錦還鄉,光宗耀祖。只要我活著,就不許搞。”伯伯講得十分堅決,毫無商量的余地。

“唉,人生苦短,屈指一算,我15歲離開老家,到今天已經快四十年了,哥哥你比我早離開八年,沒回故土已近五十年了,你難道一點不想家嗎?”爸爸的聲音有些發顫,聽得出,他有些動情了。

“故土難離,我也是人,我也有感情,怎么會不想老家!那里還埋著我們的爺爺、奶奶、娘和十一嬸,幾十年沒回去了,也不知墳頭的那幾棵樹長得多高了!”

“哥哥,那你就不打算回家看看?”

“沒打算!”伯伯的回答依然是斬釘截鐵,“一個是忙,再一個是不愿打擾地方的同志。前些天淮安縣委書記來,我們談了好久。他告訴我,老家前面的文渠還在,現在還能劃船呢!”

“哥哥,你是總理,你回去有光宗耀祖之嫌,我平民百姓一個,難道也不能回家去看看嗎?”爸爸的聲音已經有點嗚咽。

“就因為你是周恩來的弟弟!”伯伯的語氣十分肯定,“你想想,如果你回去,縣委能不派人接待你、陪同你嗎?明擺著要給地方同志增加負擔、添麻煩的事,你又何必去做呢?!”

爸爸點點頭,深深地嘆了口氣,話語無奈且有些凄涼:“可能真是老了,我總是想起老家,總愛回憶當年我們兄弟三人一塊兒苦熬的日子,也真想給媽媽墳上添把土。唉,看來只有等我死了以后,把骨灰送回去,埋在我們老家后院小時候種過菜的地方,以了卻思鄉之情了……”

伯伯沒再接茬,爸爸也沒再堅持。現在回憶起來,若說遺憾,爸爸最大的遺憾之一,就是有生之年沒能回淮安老家看看。伯伯在時,是伯伯不準;伯伯去世后,在“文化大革命”中坐牢八年的爸爸身體不好,也無法再回淮安。爸爸臨終前曾動情地對媽媽說:我死以后,你們要把我的骨灰送回淮安去,在我老家的后院小時種過菜的地方深埋,讓我回到家鄉去看看……

我爸爸對童年時的故鄉故土真是魂牽夢縈啊!

伯伯身為國家總理,仍不忘過去的老戰友、老部下,更不忘在他投身革命前的老同學、老朋友。

我在西花廳的成長過程中,深深體會到的其中一條是,伯伯身為國家總理,卻很念舊,講情義。20世紀50至60年代時,盡管他工作繁忙,日理萬機,仍經常抽空約見一些過去的老戰友、老部下,以及他們的子女。還有幾次將他在天津南開學校讀書時的一些老同學如李福景、潘述庵、潘述庵的妻子李愚如、張鴻誥等請到西花廳相聚,并由我父母去作陪,共同敘舊又談新。

1960年,伯伯在南開學校讀書時的多年同窗好友,并在同一寢室住了兩年多的張鴻誥,剛從東北調到北京,在水電部電科院任高級工程師。伯伯這次請幾位老同學相聚,是幾十年后第一次見到張鴻誥。席間,伯伯舉筷為張鴻誥夾菜時,手一停,問張鴻誥:“綸扉(注:張鴻誥之號),士琴叫你大姨父,我可怎么稱呼你呀?”

“各論各叫吧,你還叫我大哥,同宇可得隨士琴叫我大姨父了!”張鴻誥似乎事先有了思想準備地立即回答。

原來,年輕時,1917年伯伯從南開學校畢業后,與一些同學同去日本留學。伯伯在1919年的四五月間回到國內并參加了“五四運動”,而張鴻誥仍留在日本學電機,學成回國后在哈爾濱電業局做工程師。20世紀30年代我父親在哈爾濱謀生,就常常去看望這位自己哥哥的老同學,張大哥。而張鴻誥是我媽媽的大姨父。我爸和我媽已經相識后,才又互相知道了這層關系,雙方都因張鴻誥而加深了彼此的信任和感情,也促成了他們的婚姻。從此,我爸當然要隨著我媽對張大哥改口稱大姨父了。

在多年的交往中,有時張鴻誥對我爸、媽談到他與我伯伯在南開學校讀書時的情形,我媽至今記憶猶新:

“恩來的學習非常勤奮、努力,家中清貧,他就想出為學校刻蠟版的辦法,解決自己的經濟問題。一年后,因他的學習成績好、人品好,校長很賞識他,他成為校內為數不多的免費生。

“恩來在學校還積極參加政治活動,十六歲時與兩個同學發起組織了‘敬業樂群會’,創辦了會刊,組織會員閱讀進步書籍、報刊,開時事討論會、講演會等。他不愿當頭,讓別人做會長,可大量的實事都是他干。他從來不計名分,同學關系、師生關系都處得很好。”

這次席間,張鴻誥還對我伯伯說:“你離開日本前寫給我的詩,我還保存著,將來我要拿出來交給博物館。”

“我那首詩交到博物館?不夠格,不夠格!”伯伯立即想到四十年前的那首詩,忙真誠且謙虛地回答。

聚會臨別時,伯伯送給每家一包花生米,這在當時的經濟困難時期可真是一份極受歡迎的禮物呢!

1977年年初,為了悼念我伯父去世一周年,也為了慰藉我伯母鄧穎超,張鴻誥把我媽媽找到他家中,給我媽看了那件他歷經戰亂精心珍藏了五十八年的伯伯寫的一首詩,請她轉交給伯母。我媽打開這幅字體嫻熟的詩,詩中寫道:

大江歌罷掉頭東,

邃密群科濟世窮。

面壁十年圖破壁,

難酬蹈海亦英雄。

當時張老先生回憶說:“1919年年初,恩來在日本要回國前,我們幾個同學為他餞行,事前準備好了筆墨紙張,席后互相提筆留言。這時恩來想起他1917年9月在天津登輪前往日本時作的一首七言詩,題寫下來贈送給我。”

張鴻誥還特意介紹了一段經歷:“恩來的這首詩,我一直珍藏著。回國后在日偽時期和國民黨統治時代,時常有被軍警突然搜查的危險,我為了保存這首詩,實在沒辦法,只好忍痛把恩來的簽名部分裁掉,再裱糊起來,把它和其他字畫混在一起。并準備好如果軍警問到這是誰寫的,就回答說:我不知是誰寫的,這是我在字畫攤上看到,認為這字體好,買下來的。這樣手跡才保存了下來。”

我想,如果沒有張鴻誥老先生冒著危險精心珍藏,我們現在也就看不到這首表達伯伯少年壯志的詩篇了。可想而知,經過近一個世紀的歷史變遷,不知伯伯還有多少文章、詩賦等手稿失散世間,未被人們發現,現在想起來就深感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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