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豐澤園內第一次見伯伯,他與爸爸長得真像;火車站上第一次見七媽,引起了一個“親媽”的故事。
一位清瘦精干的叔叔領我進入了中南海。汽車進門,繞湖,過橋,再進門,一個一個的院門,一排一排參天的古柏,一聲一聲老鴰的嘶啞叫聲從頭頂傳來,讓12歲的我,手心冒汗,真覺得瘆人,耳邊頓時響起姥姥的話:老鴰叫,禍來到,要趕緊向地下吐口唾沫。我張開口剛想吐,抬頭看看牽著我手的叔叔,又吞了回去。
很多人問過我,第一次進中南海一定很激動吧。因為按常人想,這是皇帝老子住過的地方,也是中國共產黨頭頭腦腦居住的地方,又是去見當“大官”的伯伯,當然心頭樂開了花。過去,聽到這樣的提問,我都笑笑沒有實話實說。其實,走進中南海我不僅沒激動,正相反,真正是有點失望。我原來渴望住的是天津那座有盛開的鮮花和綠茵茵草坪的白墻紅瓦尖頂的三層小洋房嘛!
帶我的成叔叔是個細心人,他瞧出我表情不自然,擔心是我剛離開爸爸媽媽不習慣,是在想家,就不住地跟我講話:中南海過去是清朝皇帝的御花園,因為中海、南海在這個院,所以就叫這個大院子中南海,而橋那邊的是北海,就叫北海公園。咱們住的這個院子叫豐澤園,聽說過去光緒皇帝被西太后軟禁前在這住過。現在東邊的北院住著毛主席,咱住在東邊的南院。現在你伯伯正在外邊開會,你先自己玩一會兒,等他回來我來找你。
我聽話地點點頭,自己在院子里轉轉。豐澤園坐落在南海的北面,園內正殿是頤年殿,現在是中央領導人開會、會客的地方。進院后,向東穿過幾段走廊,便可看到由北向南排列著幾進平房小院,我們就在南邊的小院里。剛才聽成叔叔說,北面的小院住著毛主席。我兩眼笑成一條縫!毛主席我已有印象,天津解放后,到處都掛著毛澤東主席和朱德總司令的像,而且我還知道,毛主席是共產黨里最高的官兒,現在能和他當鄰居,我怎么能不興奮!
只一小會兒,伯伯就回來了。他見到我,親熱地把我拉到身邊,話音里帶著笑,說:“讓我仔細看看你長得像誰?嗯,我看又像爸爸,又像媽媽!你叫什么名字?”
“大爺,我叫周秉德。”我看清了伯伯的臉,伯伯與爸爸長得真像!伯伯也有兩道濃黑的劍眉,只不過伯伯的眼睛比爸爸的眼睛更明亮更精神,臉盤也比爸爸豐滿紅潤,仿佛顯得還年輕些。
聽我叫大爺,旁邊的叔叔學了句“大爺”,忍不住笑了。
“就叫我伯伯吧。”伯伯見我點點頭,又說,“你伯母去上海了,過些天才能回來,我工作忙,你的生活就由這里的叔叔們照顧和安排。北師大女附中要到9月1日才開學,已經給你報了名。過幾天你去考試,錄取了,你就可以上學了。你住的是間書房,你可以在那兒多看些書。毛澤東伯伯就住在前面,他工作忙,不要去打擾他,行嗎?”
“行!”伯伯明明是長輩,卻用商量的口吻說話,讓我感到一種自己已經是大人的快樂。但對身邊的工作人員,伯伯則永遠認為他們都是我的長輩,一直要求我和弟弟妹妹都叫叔叔。直到1973年一天傍晚,我陪伯伯在西花廳院內散步,伯伯想到工作上的一個什么事,就高聲招呼秘書紀東:“小紀,小紀!”
我見秘書室關著門,擔心伯伯的聲音嘶啞里面聽不見,就提高了聲音接著叫了兩聲:“小紀。”
伯伯很不滿意地瞥我一眼,聲音嚴肅地糾正道:“怎么叫小紀?叫叔叔!”
“伯伯,我比紀東大好幾歲!”
伯伯這才沒說什么。
在豐澤園,我住在一排坐南朝北的房子里,從中間門進去,東邊一間是伯伯的秘書楊超和羅迭夫婦的住房兼辦公室。西邊的一間書房中搭了一個小床給我住。屋里靠西墻、南墻有兩排書柜,擺著許多我從未見過的書。
1949年7月7日剛吃完晚飯,“爸爸好!”隨著一個甜美的聲音,一個身材苗條、臉蛋漂亮的大姐姐快步進門,她與伯伯親熱地握手,那么自然,那么真情!記得剛到伯伯身邊的第二天,我給媽媽發了一封信,其中寫到自己有一個最特別的感受:這里興握手禮。
伯伯拉過姑娘給我介紹:“秉德,這是維世姐姐,她的爸爸是孫炳文烈士,她是我和你伯母的干女兒。從蘇聯留學回來的維世,你們認識一下,這是我弟弟同宇的大女兒秉德。現在住在我們這里,開學就該上中學了。”
“姐姐好!”我樂樂呵呵地沖口而出。是啊,當時維世已經二十多歲了,我應該叫她姐姐。過去因為我是老大,從來沒有一個大姐姐,今天突然有了一個漂亮姐姐,心里別提多高興!
“秉德妹妹!”維世立即過來擁抱了我,“好亮的一雙眼睛,好甜的一對酒窩!你現在住在這陪爸爸媽媽,這太好了,要不他們太冷清,除了工作,就是工作,要累出病的!我太忙,管不著他們,你可要替我管好他們,不準他們太累,不準他們太晚睡覺……”
“好了!”伯伯微笑著打住維世姐姐的話,“走,今天我帶你們兩個上天安門!”
原來,為了紀念全面抗戰12周年及新政協籌備會召開,這天晚上在天安門廣場舉行了幾萬人的隆重的紀念大會。
那晚廣場人山人海,十分熱鬧,而且還放了焰火。可是,12歲的我,一點不懂大人講話的內容,不理解整個活動莊嚴神圣的意義,完全沉浸在突然有了一個漂亮姐姐的興奮狀態中,像個小黏黏蟲一樣寸步不離維世姐姐,她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她叫伯伯,我叫伯伯,她叫阿姨,我叫阿姨,叫歸叫,全然不對號。一個晚上,我只是在人群中鉆來鉆去,熱鬧極了,快活極了,連天安門左右是什么建筑也沒弄清楚,時間已經飛逝。
誰曾想到,這是伯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帶我上天安門城樓。等我第二次再上天安門時,已經到了20世紀80年代,整整過了三十多年,是我花30元買了一張票上的天安門。伯伯和維世姐姐相繼離開我二三十年了,我站在天安門城樓上,面對人民英雄紀念碑,在漢白玉的欄桿旁久久凝立,耳旁不斷響起伯伯與眾位領袖打招呼的熟悉鄉音和維世姐姐清亮爽朗的笑聲……離開天安門后,我突然發現自己仍然沒有看清整個天安門廣場的所有建筑——因為回憶的淚花一直蒙住了我的眼睛。
1949年8月28日,伯伯帶著我到北京火車站去接伯母。其實那次伯母是受毛澤東之命,代表我伯伯專程去上海迎請宋慶齡先生來北京共商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大計。因為北京是孫中山先生當年去世的地方,宋慶齡先生有太多痛苦的回憶,她原本不愿意來,是伯母鄧穎超帶著毛主席和我伯伯周恩來的親筆信,又代表毛澤東主席和我的伯伯周恩來做了大量工作,她才肯來北京的。
那天,火車站里鑼鼓喧天,伯伯同其他黨和國家領導人都走上前去與宋慶齡先生握手交談。成叔叔把我領到伯母面前,還沒介紹,伯母兩眼一亮,臉上綻開了笑容,親切地握住我的手,笑吟吟地說:“這是秉德吧!”
“大娘好!”我也是習慣成自然,脫口而出的還是天津的習慣稱呼。
“就叫我七媽吧!好嗎?”伯母把我攬在身邊,輕聲在我耳邊說。
那時我才12歲,壓根不懂伯伯在家里的大排行是老七,車站上又人聲鼎沸,我以為伯母希望我叫她“親媽”,心里猜想,總聽爸爸媽媽說伯伯沒孩子,咱家里孩子多,莫不是大人商量好,將我過繼給伯伯了?可是爸爸沒對我說過呀?但是,轉念一想,爸爸說過伯母是他最親最好的姐姐,叫我一定聽話,她愿意我這樣叫,我就這樣叫吧!于是我隨和地點點頭。后來,我的弟弟妹妹也都跟著我這樣叫。
“七媽”和“親媽”的發音十分相近,無論是上北師大女附中時,還是我讀完師范學校在北京工作后,我一直喊“親媽”,自己從來沒覺得什么,伯母也沒有聽出什么不妥。只是后來與伯母通信,把“親媽”這個稱呼落在紙上時,伯母親切地對我說:“你這樣稱呼我當然好,可是你的媽媽會怎么想呢?我讓你喊我七媽,是因為你伯伯在家族中的大排行是行七。”我這才弄清,當年她是叫我稱她七媽,而非“親媽”。
伯伯總是忙,他動作敏捷,處事果斷。每天多數時間是在他匆忙走出、走進或在飯桌上見到他。教我見到什么人如何稱呼,這都是七媽的事。她告訴我:朱德是解放軍的總司令,因他年歲大,多年來孩子們都叫他爹爹,他的夫人是康克清,也是媽媽輩的,你就叫康媽媽吧;劉少奇副主席和他的夫人王光美同志,你叫少奇伯伯、光美阿姨比較合適。以此類推,我對陳毅元帥和夫人張茜,也就稱陳毅伯伯、張茜阿姨。
我印象很深的是:20世紀50年代,少奇伯伯就是雪白的頭發,襯托得臉龐油亮紅潤,他身材高挑勻稱,喜歡站著講話。有一回,在西樓新禮堂看電影之前,他把上小學的妹妹秉宜攬過去,讓妹妹背靠在他的懷中,而他兩只手撫摸著她的胖臉蛋,一邊講話,身體一邊左右輕輕搖著晃著,那一刻,妹妹的小臉笑成盛開的牡丹花……
二
我和小伙伴們好幾次提著在中南海撈起的小魚小蝦作為“進貢”,和毛主席一起午餐。我還請毛主席題詞,毛主席笑著答應說:“你是個學生,我給你題個‘好好學習’行不行?”
在七媽還未回北京的一個多月里,伯伯總是工作,夜晚更是忙工作,直到凌晨只睡上一小覺就又去外面忙。白天的十多個小時,小院里安靜的時間比熱鬧的時間真是多得多。我常一個人坐在伯伯的書房里看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家》《毀滅》等小說都是在這個時期看的。看書是好,可我那時畢竟只是個12歲的孩子,也有感到煩悶的時候,常常用雙手撐著腦袋,望著窗外發呆,心里好羨慕樹上吱吱叫的小麻雀,猜想著天津的班里同學一定在躲貓貓,跳繩,滿世界跑,多開心呀!
有一天,我身邊響起一個甜甜的聲音:“你是周秉德嗎?我叫嬌嬌,就住在那邊。”她指著毛主席住的房子,我猜到了,她就是毛主席的女兒。
“你12歲對嗎?我比你大半歲,你叫我嬌嬌姐姐吧,我們一塊兒出去玩好嗎?”
“太好了,嬌嬌姐姐!”我臉上笑成一朵花。有了游戲的伙伴,而且又是個姐姐,我真是興奮極了!
我在中南海最早認識的小朋友就是毛澤東伯伯和賀子珍媽媽生的女兒嬌嬌。那時她還沒有學名,直到9月1日之前,該上學了,毛主席才給她起了“李敏”這個學名。她因為從小跟媽媽在蘇聯長大,前兩年剛回到哈爾濱學著說中國話,所以說話總帶著點外國腔兒。她性格活潑,愛說話,我們性格相投,一塊兒玩得很開心。很快,她帶我認識了住得比較近的另外幾個小朋友:有毛主席機要秘書葉子龍的兩個女兒葉燕燕和二娃子(后來的學名叫葉利亞),還有閻揆要將軍的女兒閻笑武,當時她跟著給朱老總當秘書的姐夫潘開文和姐姐閻笑文住在中南海。她們或者比我大一兩歲,或者比我小一兩歲。這樣,我們五個小女孩兒成了形影不離的小伙伴,總是在一起到南海邊玩,或者一起看書、唱歌和聊天。說句心里話,直到這時,我才真正愛上這片中南海。
不久,江青阿姨帶著九歲的李訥從莫斯科回來了。李訥從蘇聯回國時,帶回兩輛女式銀白色的兒童自行車。這種顏色和款式的自行車,中國國內還沒見過。尤其是看見李訥穿著白地碎花連衣裙,左腳踩穩車蹬,右腳連續蹬地,右腿一縮一跨,已經平穩地騎上自行車照直前進,車沿著中南海湖邊柳蔭小道飛奔,花裙被風舞弄,真像一只飛起來的美麗蝴蝶,大家真是羨慕極了!圍著這兩輛小自行車,我們幾個頓時對別的都失去了興趣,躍躍欲試,都想學會騎車。
春藕齋的大廳,有時周末舉行舞會,但白天經常沒有活動,又平坦又寬闊。我們就在這個大廳里學車。因為車輪小,我們坐在車墊上,腳一伸就能夠著地,所以,小伙伴們誰也不怕,爭先恐后地搶著蹬車。很快,大家都能熟練地蹬著自行車在大廳里繞彎。由此算來,我騎自行車的歷史已有50年了!
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會兒中南海湖里的小魚小蝦真多。七月,天已經很熱了,有次我們幾個女孩子脫了鞋,坐在岸邊用腳拍水玩,不知誰突然叫著:“快看,有小魚小蝦!”我們定神一看,水草果然在不停地抖動。于是,我們歡呼著找來個舊搪瓷杯,趴在岸邊向水中一撈,嗬,一次就能撈到幾條細長的小魚和幾只活蹦亂跳的小蝦!快到中午時,我們竟捉了大半杯。
“秉德姐姐,燕燕姐姐,今天你們都到我們家去吃飯,好嗎?”在回豐澤園的路上,李訥搖晃著我的胳膊發出了邀請。
“我們現在去吃飯,不打擾你爸爸嗎?”我有點擔心,就是在天津自己家里,不和媽媽爸爸打招呼就帶同學回去吃飯也是要受大人埋怨的。
“沒關系!”嬌嬌很有把握地說,“我爸爸喜歡快樂的小孩!再說我們還帶回了小魚小蝦呢!”
走進豐澤園,就遇上了毛主席的衛士長閻長林,他一看我們回來滿臉笑容:“你們都來了,快去請主席吃飯!要不他總說等會兒,到現在早餐還沒吃呢!”
果然,走進豐澤園毛主席的辦公室,他正在桌前專心地看文件。
“爸爸,吃飯吧,我們肚子餓了!”
“爸爸,我們請秉德姐姐和她們一塊兒來吃飯。”
“好嘛!”毛主席放下書,臉上滿是慈愛的笑容,“我投贊成票!秉德你手里捧著什么東西?”
“毛伯伯好,您看,這是我們的‘戰利品’小魚小蝦,是送給您的‘貢品’。”
“噢?還給我帶了‘貢品’?好嘛,大自然的免費贈送,我們來者不拒嘛!嬌嬌,你端著送到師傅那去,請他做個湯吧!”
毛主席的廚師還為我們加了菜,也很簡單,四個菜和一個湯,當然顏色挺好看,油汪汪的紅燒肉,土豆絲炒紅辣椒,蔥白炒雞蛋,嫩綠的苦瓜絲。
毛主席自己搛起一大塊全肥的紅燒肉,放進嘴里有滋有味地邊吃著邊招呼道:“秉德,你吃肉,撿肥的吃嘛!”
“毛伯伯,我不吃肥肉。”我的頭搖成了撥浪鼓,“我一吃就會吐的!”
“哎呀,那你太沒口福嘛!要知道,世界上最好吃的肉就是透明的肉嘞!不過,你會吐,肥肉就不勉強了。這苦瓜可一定要吃,苦瓜苦瓜,它名字苦,其實并不苦,味道好又有營養,快吃!”
我從來沒吃過苦瓜,看它顏色嫩綠可愛,毛主席又說一點不苦,我便毫無顧忌地吃了一大口。
“我的老天,真苦!”我緊皺起眉脫口叫出了聲。
“你瞧,我吃一點也不苦嘛!”毛主席吃了一大口,用開玩笑的口吻說,“秉德,不會吃辣椒,不會吃苦瓜,就不會干革命嘞,你要學會吃苦才行嘞!”他話沒說完,自己先笑了。
“嗯!”我點頭答應著,心里卻閃過一句歇后語: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奇怪,這么苦的東西,毛伯伯怎么就愛吃呢!反正剛才那一口苦瓜已經把我嚇壞了,直到吃完飯,我的筷子再也沒向苦瓜盤里伸過。不光是我,桌上的其他三個女孩子的筷子都沒伸向苦瓜,那一盤苦瓜基本是毛主席一人包圓兒的!
以后如此以小魚小蝦當“進貢”,我還在毛主席家里吃過好幾次飯,幾乎每次都有一盤紅燒肉或者苦瓜。可是,我是在三四十年之后才能吃肥肉和苦瓜的!
一次又去毛主席家里吃飯,毛主席剛寫過大字,書桌上擱著毛筆和研好的墨。一向不會來事的我,不知腦子里哪根弦動了一下,噌噌噌地幾步跑回伯伯的南院里,拿出我小學畢業時老師教我精心做的一個紀念冊,封面是硬殼板,外面粘了一塊墨綠色的綢子布,里面有各種顏色的頁面,這在當時是相當精美了。紀念冊許多頁面已被占用了,是我小學畢業時,老師和同學們給我寫的臨別贈言。我翻開本子遞過去,懇求道:“毛伯伯,您給我題個詞好嗎?”
“好啊!”毛主席沒有一點推辭,爽口答應。他把本子放在桌上,一邊拿筆一邊說:“你是個學生,我就給你題個‘好好學習’行不行?”
“當然行!”
毛主席手起筆下,為我寫下了“好好學習”四個大字,最后落款的“毛澤東”三個字,真是龍飛鳳舞,陽剛氣十足!
我知足地連聲說:“謝謝!”
近年來不少聽了這段回憶的朋友埋怨我太傻,為什么不要毛主席寫明是為我周秉德題詞?我確實沒想到這個,我始終認為題詞在我手里,就是為我題的。我當年只想著要記住毛主席的希望,從沒想到日后要向別人顯露什么或者吹噓什么,至今更是如此心情。不過這四個字確實讓我留住了豐澤園里那段珍貴的回憶。
日子過得真快,眼見著就到了8月底,我從天津來時穿的兩身小花衣裙已顯得單薄了。那天成元功叔叔騎自行車,我坐在車橫梁上,他帶我出中南海新華門到了王府井。叔叔邊騎車邊對我說:你快開學了,北京的秋天是說冷就冷,咱們去給你做兩套秋天穿的衣褲。在一個小門臉的上海服裝店,老師傅為我細細量了身高肥瘦,然后對叔叔說,過兩天就來拿。回來的路上,我還挺不放心:老師傅只量了兩下就行了?成叔叔快人快語:你別小看這位上海來的老師傅,你伯伯的衣服都是他裁剪縫制的,給你一個小姑娘做兩套衣裳還不是小菜一盤!果然,沒兩天,衣服取回來,我一看,做工真精細呀!我穿上藍色卡其布的一套小西裝,長短肥瘦正合適,穿上真精神!吃飯前,我微笑著站在桌前,伯伯立即看見了,他兩手叉在腰間,頭一歪,說:“剛做的?不錯!”過了一星期,我換上第二套,是黃色的。伯伯正從院子里走向辦公室,一看到我就皺起眉頭:“怎么又一套?浪費!”
七媽說:“馬上要開學了,秉德住校,總要有兩身衣服洗換嘛。”
“我在南開上中學也住校嘛,夏天就一件單布長衫,冬天也只一件藏青棉袍。夏天,每次周六回到四媽家里,第一件事就是脫下長衫洗凈晾干,周一再帶回學校去穿,一樣干干凈凈嘛。”
“要是下雨衣服不干呢?”我好奇地追問一句。
“就放在爐子上慢慢烘干。”伯伯深深地嘆了口氣,接著說,“那時,你四爺爺、四奶奶撫養著我和你二伯、你爸爸還有你堂伯的四個大男孩,收入不高,家里十分困難。現在我們剛進城,國家也十分困難,我們還是要節省,對不?”
后來我才知道,當時剛進城,伯伯和他要供養的親屬都是供給制,我這兩身衣服就是公家出錢做的。我那時雖然點點頭,但并不太懂,只是心中有一條,我認定伯伯說的話一定是對的,我不用多問,照著辦,準沒錯。
我住在西花廳多年,節省再節省,的確是伯伯一生的習慣。是的,在他留給我的一堆遺物中,竟沒有一件新衣服!其中一件是補丁疊補丁,已經看不清原來布料顏色的毛巾睡衣,年歲恐怕與我1952年出生的小妹妹一樣大。還有一套伯伯最經常穿的西裝,后來我才知道,這套西裝與我幾乎同歲,是抗戰以后伯伯去敵占區工作時做的。新中國成立后,他人胖了,不能穿了,卻不讓做新衣服,讓工作人員拿著這套衣服去布店配布料,然后用新料做西裝的前片,用舊料打翻做了后片,這樣伯伯就算做了一件新西裝。師傅的手藝很好,但是新舊布料難免有色差,如果仔細看伯伯這套西服,前片的顏色略深,后片的顏色略淺!伯伯剛去世的那年,我心里壓抑時,常捧出伯伯補丁累累的睡衣和那套拼成的西裝撫摸著,仿佛與無處可尋卻又無處不在的伯伯對上了話。伯伯身為一國總理,尚且如此節省克己地生活,我們有什么困難克服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