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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流行去

初中時,一個夏天,我媽把我摁在洗臉盆里洗頭。洗臉盆小,我的發多。我媽一邊洗,一邊不耐煩地反復念叨:“不動腦子,光長頭發。”我臉埋在水中,看不見她,但腦補著她恨鐵不成鋼的神情,內心自卑著,奈何?遂遷怒于濃密長發,恨不得一剪子剪了它。

來自北方的血統,滋養著我發育期的發根兒,滿頭炸開摟都摟不住的“皺發”(現在的專業名稱)。你聽懂了嗎?它既不是讓你顯得如水清純、垂掛兩頰的“清湯掛面”,也不是讓你甜美可人如“洋娃娃”(那時還沒芭比這一說)般蜷伏頭頂的鬈發。它是任什么發型都hold不住的,只會往兩邊支棱的一大堆“皺發”,除了用一根橡皮筋去管束它之外,別無辦法。

那是20世紀70年代初,我現在認識的朋友中,有一些剛剛出世,他們不大知道那段時間中國社會的流行審美趣味,知道了也無謂;暫時,他們只需要幾片尿布、幾段土布。而我、我的同學們,則正處于青春期,對美一知半解,偷偷摸摸;既有女性天生對“美”的敏感,又有時代賦予的恐懼感。連“美”這個字眼,天生都是屬于資產階級的。作為無產階級接班人,如果內心對美有一絲渴慕,也應該“狠斗私字一閃念”。

據說,從進化論角度講,動物界的雄性都比雌性長得美,只有人類相反。這是以進化論來談審美,而不是以階級論。所以,在人類所有進化過程中,任何時代都不例外,女性愛美的天性,就像從磚縫里長出來的草,堅韌地、頑強地、不起眼地、偷偷地從小小的縫隙里冒出來,一有機會,便滋生、蔓延。

1972年,我進了二十六中。那時的年級編制都是軍隊制式,因為,“軍宣隊”已入駐學校。學校的領導機構是“校革委”,由“軍宣隊”“工宣隊”和老師、學生代表組成。我們班的同學中,就有一位全校唯一的“校革委”成員。她是一位根正苗紅、少年早熟、品學兼優的女孩。照我看,她天生就是當領導的料。她是我中學時密友中的一員,我現在還記得當年她的樣子:兩條齊肩小辮、淺色棉布襯衣及深色長褲,軍用書包斜挎在肩上,這是70年代中學生的標準打扮。踏進中學大門,一模一樣的女同學晃花了路人的眼。齊肩小辮是標準發型,剩下的變化,就只能在劉海兒和管束小辮的頭繩上做文章了。愛美的同學,最多也就是三天兩頭換換頭繩:有時是橡皮筋,有時是粗毛線;橡皮筋也分粗細,毛線也分顏色。于是,不變中就有了變化。

但是,“流行”和“時尚”的力量是如此巨大(雖然當時用不上這兩個詞),就像“街上流行紅裙子一樣”(那是80年代的大膽流行色了)。70年代,學校也時時流行一些美的訊息,同學之間也暗暗有一些攀比。比如,有段時間時興劉海兒,于是大家都留著劉海兒。劉海兒總是相似的,劉海兒薄一點或厚一點,直一點或斜一點,卻各有各的不同。張三今天把劉海兒削薄了,李四也跟著削,王五也跟著。于是,大家前額上,都飄著幾根若有若無的發絲。張三一賭氣,把頭頂的厚厚的頭發抓下來,剪去一大縷,變成厚厚的一堆劉海兒,蓋住眉毛;李四一看,很羨慕,也把劉海兒留得很厚;王五也跟著學。漸漸地,這厚厚的劉海兒,就飄出學校,流向社會,形成一種流行的發式。

那是一個在限制中討生活的年代,一點微小的變化,就可以震蕩出一種新的美學觀。在全國人民一片灰藍綠的色彩中,時尚也悄悄地輪回過好幾次。

話說,被我媽呵斥過兩三次后,我痛下決心,將齊肩中發一刀剪去,留成了短發。那短發又不是真正的短發,齊耳,在頭頂處,用橡皮筋將一小束頭發捆起來,捆至左邊或捆至右邊,可以視心情而定。這小小的一點變化,就是在中學生中,悄悄流行的一種時尚發型。我是從我的鄰居程莉那兒學來的,她則是受她一位同學啟發。至于該發型從哪兒傳來,卻無人所知。

我的中學時期

我是一個喜歡變化的人,生活、寫作、打扮、愛好都不拘束縛。我如果學藝術,一定是學油畫而不是學版畫。安迪·沃霍爾70年代到中國來,看到十幾億中國人一片灰藍綠時的興奮,可以從他的趣味層面來理解。而他本人,一生都在追求外表的與眾不同。銀色短發,就是他的標志。我不是藝術家,但似乎有藝術家的癖好,譬如:平生最厭撞衫。只要看見有人穿著與我相同的衣服,我必定回家脫掉,雪藏至衣柜,直至數年之后,才予解凍,讓其重見天日。

回到70年代,那不是撞衫的問題,那是撞墻的問題。每天,睜開眼睛,一大片灰藍綠,映入眼簾;從家里去學校,一路也是灰藍綠;直到進入校門,顏色才出現些許變化。

那時,同學們冬天的穿著基本都是灰藍綠大色調,只有少數素色花布棉襖,在灰藍綠的基礎上,降了幾度。有些是因為穿得太久了,洗的次數太多了,就出現了現在時髦的水洗做舊效果。但當時,并不覺得時髦,而是寒磣。大家都想穿新衣,但除了新年或嫁娶,沒人會在平常生活中添置新衣。不光沒錢,也沒布票。60年代末,最時髦的當數綠軍裝。“文革”初期“大串聯”時,不知從何處人人都能弄到一身綠軍裝來穿上,最后,形成天安門廣場的一片綠海洋。但在“文革”中后期,在校園里,普通老百姓卻并沒有地方去弄綠軍裝。所以,多數同學冬天穿棉布衣服,夏天則穿棉布襯衫。穿綠軍裝一般有點身份證明的味道,要么是宣傳隊成員,要么是軍隊子弟。

高一時,我們班突然插班進來五六個同學,他們都來自成都軍區,一律穿綠軍裝、綠軍褲、軍綠色膠鞋,單肩挎著綠書包,包上一律有一顆五角星,或者某句毛主席語錄。他們自成一群,群來群往,很少搭理“地方上的”群眾。他們也都來自北方,人高馬大,站在小個子的成都同學面前,不想睥睨一切也生就高人一頭的樣子,每天出出進進教室,蔚為壯觀。

“地方上的”群眾,沒有磅礴大氣的綠軍裝彰顯不凡,只能以更加民間的裝扮,來活色生香。我記得,1967年校園里流行格子裝,每個同學都身穿一件針織格子衫。針織衫款式都是相似的,格子大小卻各有不同,變化就在于格子的大小粗細和顏色。格子衫配齊肩小辮,劉海兒配塑封皮膠帶,是那一年的流行裝扮。風水輪流轉,過了兩年,開始流行點點裝。點點裝款式也是相同的(除了有些三顆扣,有些四顆扣),點點大小卻各有不同,變化也在于點點的大小疏密和顏色。那年月,多么考驗花布設計師的能力啊!既要讓人民樸素,又不能使人民厭倦;既要保持灰藍綠大色調的統一,又要在統一里尋找變化。真難為他們的設計想象力了。那是1969年前后,正是我青春期迅猛發育的時候,我的衣服都變小了,跟不上成長的速度。我媽圖便宜,一口氣買了差不多半匹藍色點點布。這藍色點點可害死我了,差不多有兩年,我都埋在這藍色點點之中。短袖點點,長袖點點,外衣點點,棉襖點點,我媽把這藍色點點棉布使用到了極致,我也由此得了點點恐懼癥。這導致我多年后,對日本著名的圓點大師草間彌生嗤之以鼻,說起來,我媽可算她的老前輩了,中國無名花布設計師更是。

1971年 中學同學

與母親的照片

等我絕望地把點點花布終于消費完之后,我進入了高中。彼時,開始流行“的確良”襯衫。“的確良”是一種滌綸面料,色彩艷麗而挺括,據說最早在廣州流行,被稱作“的確靚”;傳到北方,北方人聽不懂“靚”,聽話聽音,就稱為“的確涼”。不過滌綸不吸汗,透氣差,實在不“涼”,但因為耐穿結實,就被改為“的確良”了。“的確良”面料挺括,不會起皺;不像棉布,穿上一會兒就皺皺巴巴,那會兒又沒有熨斗。“的確良”穿上身,用四川話講:真是伸伸抖抖、巴巴適適,故而人人喜歡。那時,要排長隊,花10元錢,可以買到一塊“的確良”布,可做一件襯衣或一條裙子。那是“洋氣”和“時髦”的代名詞啊,能夠買到一塊色彩艷麗的“的確良”裙子,那就是“潮人”了,可以讓滿大街人回頭。

我們院子里,就有這樣一位“潮人”,名叫津津。津津父親是一位高級工程師,某行業專家。反右時,被打成右派,從此虎落平陽被犬欺,在一個文化水平高低不等、魚龍混雜的大院里,低調做人。津津和弟弟都豐姿美,有宿慧,在學校成績很好,卻因出身右派家庭,進步無望。姐弟倆索性也就以“難”為“難”,自絕于無產階級隊伍。津津長得瘦梅橫枝的,非常苗條,故尤重穿著。我記得大家都以灰藍綠為美的時代,她打扮得像個“資產階級小姐”。現在想來,所謂“資產階級小姐”,無非就是大家都穿灰藍綠格子襯衫時,她不知從哪兒買到水紅色格子襯衫。大家都穿一件長襯衫,罩住“的確良”裙子時,她卻把襯衫掖進“的確良”裙子里,傲人地露出腰線。在那個年代,裙子外扎或內扎是一個問題:內扎是樸實無華的表現,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這樣裝扮;外扎卻是與眾不同,是要顯露身材,因此,也就是“小資產階級臭美思想”的表現。至少在學校,同學們都是一致內扎的。某個周末,我逛至大街,看到學校宣傳隊扮吳清華的那位女生,將藍色“的確良”裙子外扎在白色襯衫上,曲線畢露,用一條白手帕將濃密長發綰成馬尾巴,挺胸踮腳,一步一生輝地搖曳飄過。我在一旁看去,那真是鶴立雞群啊!

每所學校的校宣傳隊,都是流行的風向標。宣傳隊的女孩,本來就是百里挑一的文藝愛好者,人中龍鳳,校花級別。由于工作需要,又兼人人配備一套綠軍裝、綠軍帽、黃皮帶。以“工作需要”為名,她們可以自由地扎上皮帶,盈盈一握之中,仿佛弱不勝衣。

校宣隊員總是最早捕捉到社會上的時尚訊息,她們亦如如今T形臺上走秀的模特,引領著校園的流行風氣。譬如有一年,校宣隊員們都穿上了北京布鞋。原來,成都人大多穿的是帶襻的氈底圓口布鞋,下雨天,一泡水便內外皆濕。但是流行到成都的北京布鞋,是懶漢鞋樣式,黑布包至腳面,兩側鞋幫是松緊布帶,下面是塑料底,明顯耐用經磨。更重要的是來自首都,“洋氣”。那一年,一雙北京布鞋,便成了潮人必備。北京離成都,火車得兩天一夜,少有人有機會去北京。我媽出差時,順便給我帶回一雙,讓我喜不自禁。不用說,我們班的軍隊子弟,都早已人腳一雙,與綠軍裝一樣,北京布鞋也成了身份的象征,普通同學不易置辦。

二十六中的同學,多數是按就近入學的規定入校的,他們都分住在文武路的四周,文武路是一條大路,兩側外掛著數十條小巷,大部分同學住在這些小街上,當時被稱為“街娃兒”。“街娃兒”常帶有貶義,沿用至今,變成“沒文化”的代名詞。文武路上,也外掛著許多省直機關(四川省直屬機關),文武路往東走,就是當時赫赫有名的西南局。西南局宿舍,就在我住的那條街上。

“文革”期間是歧視最嚴重的時期。“紅五類”對“黑五類”的歧視,是浮在最上面的;冰山之下,則是干部子弟對平民子弟的歧視,軍隊子弟對地方子弟的歧視,北方人對南方人的歧視,普通話對方言的歧視,等等。表現在穿著上,則是一種外表的區分:軍隊子弟永遠不會脫掉作為標志的綠軍裝,偶爾會在夏天穿上白襯衫,但幾乎不穿花衣裳。省直機關的弟子,則穿著樸素莊重的灰黃藍大色調卡其布衣服,一律北京布鞋,也不愛穿花衣裳。而來自成都本地各街巷的平民子弟,則帶有很強的民間色彩,即使在大的沉悶環境下,也保持一種鮮活的狀態。女孩子們都愛穿花衣服,留長辮子,甚至有些女孩別致地把長辮子綰起來,成雙環狀發型,再配上一條花色小綢帶,即便貌僅中人,也能顯得翩翩有致。

愛美,在那個年代也如踩鋼絲一樣,需要把握平衡:增之一分則為“資產階級妖”,減之一分就只能隨大流成“無產階級灰”,愛美的女孩就在這二者之間增增減減,一不小心碰上“運動”來了,就可能被打成“操妹兒”(四川話:女流氓之意),被辦學習班,我有兩個同學一不小心就被辦了班。其實更多的是因為得罪了老師,被加進名單里的。

那時,我的一個朋友,就在全校出了名的“操妹班”:五二班。四川話“操”,與北方話里的“操”,是不一樣的,“操”有多種含義,這里是“操持”“操辦”的那個“操”字。在當時,“操妹”是一種劃分:意思就是“壞女孩”。“操哥”“操妹”總是與打群架、耍朋友(談戀愛,在當時也等同于耍流氓)聯系在一起的,二者都是當時學生中的壞德行。之所以叫“操妹班”,是因為五二班的全班女孩,一律愛美,并作“操妹”打扮。其實,當時在中國整體灰藍綠的大調子下,有限地爭取一點顏色,就足夠“操”了(這里的“操”與“潮”同義)。我還記得,那些女生無非就是將兩根齊肩的辮子,用一種較寬的塑料皮(就是同《毛主席語錄》封皮一樣的塑料做成的。是不是將《語錄》封皮剪成一根根寬帶,就不得而知了),緊緊地捆扎一長截頭發,把兩根小辮扎成掃帚一樣,上緊下松的樣式。要是今天的“操妹”們看見這種發式,簡直要笑掉牙。但當時,這種打扮卻“操”得很啊,流行了好一陣子。

五二班的女生,大都住在同一條街上,上學放學,她們挽著手一字排開,一律的掃帚辮、一律的劉海兒、一律的白色大尖領翻在針織方格外套上面:那場面,頗有點壯觀。在那個年代,她們如此肆無忌憚,想必吃的是熊膽。

高一時,我成了校籃球隊的絕對主力(作為北方人后裔,我比本地同學足足要高出一頭)。球隊女同學們,人人置辦了一身或半身藍色運動裝,那是方領針織衫,穿上身,比大籠大挎的棉布衣服更顯身材。球隊女生普遍高挑,再配上當時已開始流行的白底回力膠鞋,頓時卓爾不群。這時,已是“文革”中期,人們對綠軍裝、灰黃藍衣服已經審美疲勞(雖然當時沒有審美的概念,但審美的意識已開始抬頭),礙于形勢所迫,也不能有奇裝異服出現,所以,只能靠些許的變化,來打破千篇一律的單調。于是,“海魂衫”和運動裝就漸漸地流行起來。

1957年,人氣偶像趙丹,曾經演過一部電影《海魂》,引爆了無數少年的水手情結。成都人就把影片中趙丹穿的那種水手服,稱為“海魂衫”。其實“海魂衫”不過是在尋常的汗衫上印了藍色橫杠,但在當年,它們成了一種時尚。因為水兵夢,可以說是所有男孩的夢想,尤其是成都這樣的內陸城市,當水兵是遙不可及的事情;穿上“海魂衫”,也算望梅止渴了。那時,我哥就愛穿流行的圓領“海魂衫”,照片上,留下了他稚氣的臉龐與藍色條紋。“海魂衫”一直流行到80年代,記得我第一次去桂林旅行時,1983年吧,就穿了一件“海魂衫”,下面配了一條蠟染的藍色布裙,卻也顯得頗為與眾不同,讓我得意了一路。

男生愛穿“海魂衫”,女生就愛穿運動裝,大翻領藍色運動裝讓女生顯得矯健,富有朝氣,健康活潑,這是那個年代的審美標準。嬌滴滴、嗲聲嗲氣是“資產階級小姐”的特征,要被嫌棄的。大多數女生,審美是從眾的。也有一部電影可作為女生時尚的風向標,那就是謝晉50年代末導演的《女籃五號》,電影中的女籃隊員們都是職業運動員。電影中,大紅運動衫襯托出了她們笑靨如花的青春氣息。一時間,大紅運動衫風靡一代人。初中時,我也加入了學校籃球隊,終于,也名正言順地穿上了大紅運動衫,即便在課堂上,也不愿脫下來。

70年代中期,“工宣隊”進駐學校,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包括風尚。于是,藍色工裝衣、工裝褲成了新的流行式樣。此時,一身黃、一身藍的打扮已過時,且惹人生厭。混搭風悄然出現:黃軍裝配藍褲子,藍上衣配軍綠褲,白襯衣配藍褲子或藍裙子。藍色工裝服流行時,服裝店鋪滿了“勞動服”。我的一位愛美的同學,總是將工裝服用肥皂、刷子洗得發白,今天看來,就是水洗牛仔服的效果。這一細節,后來被我用在與賈樟柯合作的《二十四城記》里了,因為這種水洗做舊方法,那時也在工廠里流行。

與中學同學在望江樓

工人師傅不僅帶來了工裝服,也帶來了工裝服上戴袖套的風氣。那年月,也沒有配飾這一說。但是,人總是需要一點佩戴和裝飾,來適應時代的美的風氣;即便這個時代的男女之美,是被認定的階級之美。袖套本身,具備了這樣的認定:勤儉節約、努力學習。這樣的美學特征,也符合了父母的心意:避免了衣服袖口的磨損,延長了衣服的壽命。頓時,藍色工裝服配淺灰色袖套,成一時風氣。這風氣,一直延續到大學。大學時的一位同學,名字我已忘記,但只要想起她,浮現在我眼前的,便是她一身冬青色對門襟棉襖,配灰色袖套的形象;永遠是這兩色搭配,變化的,只有四季的衣服款式。

進大學以后,我的服裝變成了以藍色軍便裝為主,里面配白色襯衣,那也是70年代的標配。軍便裝的變化,只在三顆扣或四顆扣之間,我一般選擇三顆扣,這樣領口開得較大,也顯得大方。別人都把白襯衣領子掖在便裝里,我卻愛把衣領翻在便裝之外,顯得大方。這些選擇,影響了我后來幾十年的著裝風格。許多年,我一直喜歡V字領毛衣,極少穿高領套頭毛衣。

在大學第一年,我一直留著六七十年代最流行的“刷把頭”,也就是把短發分成兩段,高扎在后腦勺上。說實話,那時也沒有什么可選擇的發型,燙頭幾乎是犯罪。雖然,偶也見過有人用火鉗燒紅了燙一下發尾,冒充一下“自然卷”,那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刷把頭”的好處是:當你厭倦了,可以把它放下來,成為一種短發款式。對于我這種喜新厭舊的人來說,可以調劑調劑。到了大學第二年,對這種鋪天蓋地的“刷把頭”“齊肩小辮”,我已經厭倦得無以復加。留長辮,又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一時間,也找不到合適的發式做參考。當時,“文革”業已結束,社會上萌動著一種燦爛如火、敢為人先之風。北方有北島,已開始寫作后來被批判的“朦朧詩”,并且這種新的詩歌已在各文科大學悄悄流傳;南方有黃翔,已寫完長詩《火神交響詩》,并率眾上京,將之貼至王府井之墻。這一切我均不知,在一個工科學校,我疏于學習專業知識,熱衷于逃課、寫詩、看電影;也算另類,被班主任和輔導員斜眼相加。我多少有點感覺到:外面早已是蟲鳴蛙噪,學校里卻依然春風不度,好不氣悶人也!我似乎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么大事,但又恍然,周圍一切與我格格不入。最終,壯懷激烈只好落實到自己的頭頂上。怎樣把發型改一下,刺激周邊的沉悶,成了我那時的急切需要。我決定孤注一擲,換一個驚世駭俗的發型,來挑戰現實,表達自我。

在糟透了的回憶中,仿佛是當年紅透大江南北的電影《小街》,啟發了我。電影中,張渝女扮男裝的“小男式”發型,曾經吸引過許多新潮女性。但后來,我發現,電影是1981年才上映的。事實上,提前三年,在1978年夏天,我剪了小男式。回想起來,是電影《戰火中的青春》里,高山女扮男裝的發型,吸引了我。

說干就干,我去了理發店,理發店師傅沒看過《戰火中的青春》,一聽我要剪個男孩的發型,剪子差點掉到地上,連說“不會”。我花了半天工夫說服他;他才猶豫不決地在我的指揮下,雙剪齊下,剪草似的剪掉我的一頭青絲。我不在意,他卻嘖嘖直叫“可惜”!

第二天,走進校門時,我還是緊張了一下:雖說當時社會已逐漸開放,但我就讀的畢竟是工科學校,這里風氣更保守一些。上課鈴響了,我有意遲到了幾分鐘,在教室門口站了一會兒,自己給自己打了一陣氣,牙關一咬就沖了進去。不出所料,全班同學除了沒抬頭的,其余人的目光隨著我的男孩頭平移到我的座位。我故作鎮定,埋頭看書。下課后,同學們圍著我,好一通調侃。一位女同學說:“班上名冊要重新改過,多了一位男生,少了一位女生。”另一位男同學公開叫嚷:“男廁所歡迎你。”事實上,這倒真的給我造成了困擾。不久,我就到昆明去實習,一路上除了搜集各種驚詫目光之外,上廁所,一定得找一位女同學陪著一起去,以免挨打。除了不方便之外,我對“小男式”非常滿意。我也發明了一種方法應對某些尷尬,實在需要躲避密集目光的掃射時,戴上一頂小圓帽就OK了。這使得我后來鐘情于各類綽約多姿的帽子,幾成頑疾。

我留著“小男式”,一天,終于把襯衣掖進裙子里外扎。那一刻,我突然發現,自己也是有“身材”的。就這樣,我度過了大學生涯,開始“進入社會”。此時,已是80年代,紫氣東來,西風漸濃,整個社會于無色彩之處,慢慢流動出些許春色:大街上,已開始流行紅裙子;連我媽,被我視為很保守的老太太,也為我從北京帶回來一件大紅色的羽絨服,它成為我那幾年的主打服裝。不久,我被分配到了西南技術物理研究所,它位于如今的一環路外,在當時的成都,已接近市郊了。我穿著紅色羽絨服,依舊挎著軍用書包(那時,還沒有別的包可供挑選),騎著人生中的第一輛自行車(憑票購買),去單位報到,心下明白:那里等待我的是另一番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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