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詩云:“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遠水無痕,遠人無目。遠去之歲月,當時不靜好,思之成碎片。我年少時,記憶力驚人。當年最愛《滕王閣序》,初讀未幾遍,便能成誦。那時得意,逢人便炫耀。不知從幾時開始,讀到中途,便吭吭哧哧,背不下去了。后來,更是只記得開頭四句;從此,不再提此事。記憶力衰退的過程,伴隨著對往事的回望。我是懷舊之人,更哪堪,許多追憶,皆被風吹雨打去。往事斷片,如黑白影像,既模糊亂閃,又時隱時續。有時,想把那些斷線串珠串起來的想法占了上風,便執筆擬稿,寫些殘篇;有時,又不耐煩起來:覺得往事雖有意思,寫下來,便瑣屑無味。直到《收獲》主編程永新約我在《收獲》上開一專欄。我才將這些記憶串綴成六篇文章,湊成一年專欄內容,欄目名叫《遠水無痕》。
二〇一六年,一直在寫作,將欄目不能包含進去的內容,寫成這本書。我平生并無記日記的習慣。有時,覺得這習慣有用,急急買來筆記本,認真記起日記來。但從年輕時的第一本日記算起,從未記全過一個月。有時,翻看下最近幾年痛下決心后的成果,必忍俊不禁。一厚摞筆記本中,一般也有前幾頁鄭重的內容;過不了多久,便空白起來。又過不了多久,再痛下決心,把筆記本翻撿出來,再次涂抹;未幾,故態復萌。所以,《遠水無痕》的內容,沒有早期日記的輔助,全憑斷片記憶。所敘述的,都是早年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譬如少年雜讀,譬如留影寫真,譬如讀大字報,等等等等,皆為當時已惘然的追憶;在心中,追憶多次,猶如拓片,拓了下來。于此次,聚成文章。
少時,我曾喜歡辛棄疾的詞:“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那些愚昧年代里,也曾有過遮擋不住的流行,暗潮涌動的追索,星星點點的對抗,以及個人在壓抑時期中,各顯神通之成長方法。這一切,構成時代記憶中復雜紛繁的底色。
這本書中的文章,記述的正是我少年到青年時期的學習和生活,有些有趣,有些苦澀,還有一些,背后凝聚著一大堆悲苦。在我的經歷中,記住的事,以不愉快居多。也許,愉快的事,總是稍縱即逝,就像拓片的凸面;而悲痛,卻像拓片的凹面,承載著最大信息量。這些文字的墨跡,通過凹凸的濃淡輕掃,記錄下過往歲月的沉淀。但是,它們終究只是拓印,而非原物。
遠水無痕,也無煙,更無常。

《枝》 翟永明/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