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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李苦禪

在繪畫中,我就是上帝,我創造一切。

——李苦禪

1960年,我從上海調到北京工作,空閑時常逛榮寶齋、和平畫店,欣賞國畫大師們的作品。在王府井的和平畫店常展賣齊白石、李可染、李苦禪的作品,齊白石的畫,六七十元一幅,李可染、李苦禪的畫二三十元一幅。苦禪的畫,厚重、拙樸、大氣磅礴,我是很喜歡的。他的名字,總使我聯想到深山中的古寺廟,我以為他一定當過“和尚”。后來,結識苦禪先生后,才知道“苦禪”是他的一位同窗好友林一廬為他起的。“禪”乃“宗畫”,“苦禪”即是“一個苦畫畫的”之意。苦禪先生說起此名時,曾對我說:“我這一生坎坷困苦,有人勸我改掉這個名字。但我一直不改,我就是一個苦畫畫的,名之固當。”20世紀60年代,我這個大學生,每月工資只有五六十元,根本擠不出二三十元來購買苦禪先生的畫作。每次走進和平畫店,只是為了飽飽眼福而已。

這種“眼福”飽了二十來年。到了1979年冬天,中國恢復了在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中的席位,人民大會堂舉行慶祝酒會時,我有幸與苦禪先生同桌,而且是鄰座。那晚,他帶來一張大幅的雄鷹圖,當場獻給了中國奧委會。其時,一家出版社約我寫李苦禪,我將這個意思告訴了他,他很爽朗地說:“歡迎到我家去坐坐!”并讓夫人李惠文告訴我他家的電話號碼和南沙溝住宅的門牌號。

真沒想到我所崇敬的大師,竟是這么隨和的一位老人。

從20世紀70年代末的這個冬天起,直至苦禪先生1983年6月11日凌晨1時不幸仙逝,我常去他家走訪,成了李家名副其實的“常客”。

在我的印象里,李苦禪是一位真正的大藝術家,為人罕見的坦誠,話匣子一打開就關不上,山南海北,古今中外,畫壇傳聞,健身之道,無所不聊。每次聽他的“神聊”,都是一種享受,得益匪淺。他的畫品與人品的魅力,我簡直很難形容。

一條硬漢子

1979年12月4日,下午2時我從天壇東門騎車去南沙溝李宅,門上有一告示:“上午有事。中午12點至3點休息。下午會客。”我看表,離3點還有十分鐘,于是又下樓,在院子里轉悠了一陣,3點準時舉手敲門。

門打開了。想不到開門的竟是苦禪本人。這年,他已經八十一歲高齡,在這深秋時節,他只穿一件深咖啡色的毛衣。中等個兒,壯實健朗,氣色極好,頭頂已經謝了,但四周依然覆蓋著蒼蒼銀發。粗眉,架一副寬寬的黑邊眼鏡。鏡片后面,是一對不算大卻透射著熱情、坦誠、豪爽的眼睛。他從不打聽客人的身份,據說有一回一位副總理去看望他,家人一再提醒他來者是副總理,可他卻稱“副局長請坐”,弄得滿屋的人忍俊不禁。他弄不清副總理、部長、局長究竟誰的官銜大。對我的來訪也一樣,一邊說“同志請屋里坐”,一邊把我領進他的畫室。

畫室也就十多平方米,方形。一張畫案已占去一小半。靠門口的墻邊放了兩個書柜,里面裝滿了各種畫冊和圖書,柜頂放著唐三彩的馬和老鷹的標本。窗臺上有一盆法國君子蘭,寬葉,多骨朵,花為喇叭形,嫣紅色,為畫室平添了不少生氣。空墻上掛了幾幅畫,一幅是齊白石送他的《荷花蝌蚪圖》,還有一幅《松鷹圖》和一幅《育雞圖》,是苦禪自己的手筆。最引人注目的是陳放在屋子一角的幾件把子:象鼻刀、銀口刀、黑槍……

苦禪見我一個勁兒地打量那幾件與這間畫室不太協調的“把子”,便笑著解釋道:“我自幼習武,這些家什都是我從前練武用的。我還有一根三節棍、一把雙刀……可惜在‘文革’中不翼而飛了。”

苦禪先生在作畫

“現在還練嗎?”我隨意問道。

“不練這些了。”說著,苦禪操起一根一米來長的竹棍,走到畫室中間一塊狹小的空當,乘興舞弄起來。

我真擔心竹棍會碰到書柜和畫案,但他舞得很輕巧嫻熟。舞畢,帶著幾分得意的神情說:“都說人老了,個子會萎縮。我前幾天量了量身高,跟年輕時一樣呢!”他抬頭望了望齊白石晚年送給他的那幅畫,感慨萬千地說:“寫意畫,爐火純青在老年。徐悲鴻講,如果齊白石只活到六十歲,那么他的畫就會湮沒無聞。他活到九十多歲還長牙,活了九十七歲才去世,他才畫出了那么多的精品。”

此時我突然想起了谷牧曾說過的一句話:“吳作人像文人出身,李苦禪像江湖闖蕩出來的。”

苦禪先生小品

其實苦禪先生是真正的文人出身,1919年來北京,先在“勤工儉學會”半工半讀,后入北京大學和國立藝專攻讀文學和繪畫。但他自幼好武,一生習武不止。他的強健體魄正是靠練功而來,而且他的深厚功底不知多少次在人生磨難中挽救了他。

日本占領統治北平時,他不干偽事,常住在前門老爺廟里,翻筋斗練武功,閉門作畫賣畫。他家的客人中,有不少與八路軍有聯系。個別人被日本人抓住之后,咬出了李苦禪。1939年的一天,他的學生魏隱儒跟苦禪學畫,天太晚了,城門已關閉,就與老師一道住在柳樹井的一間小屋里。半夜里,日偽警察把小屋包圍了起來,有的從屋頂翻下來,有的從大門沖進來。起先,上來一個,李苦禪就拳打腳踢一個,但上來的人一多,他使不開了,被日本鬼子抓住,銬上手銬。李苦禪說:“我想把手銬弄斷,可一使勁,卻銬得更緊了,手上都流血了。”

李苦禪回憶道:“我被關在紅樓地下室,嚴刑拷打一個多月,碗口粗的柳樹桿,斷成三截。昏死過去,又醒過來,什么苦頭都吃了。我想,一定有‘神助’。打我時,我嘴里默念文天祥的《正氣歌》。鬼子每天上午8點鐘上堂,下午是1點鐘上堂。他們要槍斃的人,禮拜六就提出來到別的屋里去了,第二天早上就行刑。日本鬼子軍官上村對我說:‘苦禪先生,今天禮拜六,我救不了你了!’我說:‘上村,你們殺人的法子不是四個嗎?一狗吃,二槍沖,三活埋,第四是砍頭,你盡管用吧!我不怕這個!’他們沒有找到證據,我又死硬,也許還因為我是一個名人,他們就打算放了我。最后一次過堂時,一位中國翻譯悄聲對我講,過堂時你硬頂一下就放你了。他被我的氣節感動,給我通風報信。提審我的上村,是一個中國通。他說:‘軍曹們沒有文化,讓你受委屈了。今天隨便說出一個當八路的人來就放了你。’我破口大罵:‘軍曹們沒有文化,是混蛋。你是中國文化培養出來的,你們侵略中國,屠殺中國老百姓,你更混蛋。你問我誰是八路?你們再殺下去,全中國人都是八路了!……’罵完了,他們真的把我放了。”

“文革”時,他被打成“反動權威”,誣陷他在日偽時期有過節,責令他寫出交代。我從檔案中找到一份李苦禪親筆寫的材料《關于我被捕入日本監獄事》,這份珍貴的史料中記錄了這件事。

苦禪“文革”中“交代”材料手跡之一

苦禪先生“文革”期間寫的“保證書”手跡

……他們日本人查不出我什么來,這次提審我,如果屈打成招,判了死刑,軍曹們可立功升官。如前幾次受審硬頂,這次也可放了我,我就這樣的仍要硬的準備。到了過堂審問仍舊是上村。他先嚇唬我。經他審問多次,他的喜笑怒唬,狡詐手段早已熟知。他讓我招供,我仍說素日無黨無派只知畫畫。他又說,你不知道八路軍在北京周圍的活動?我說,你們每天訂著報看報,我圈在這里,我哪知道!后來上村慢緩地說,我們日本專制的厲害,你若說了實話,我可以向我們官長請求放你出去。此時我硬著不作聲。又住了一會,上村他說,向我們官長請求多少次,今天要放你出去。一旁高翻譯急忙地說,上村軍官今天要放你,李苦禪你還不感謝他。我馬上知高翻譯的用意,要放我。上村緩和地說:“放你出去,你什么話也不要說,看行動再畫畫,在兩周內把八路軍在北京周圍活動的情況寫一份送司令部來。高提調官(翻譯官又叫提調官)你送他出去。”

我放出來到了家,街坊鄰里老少馬上擁進了院子里。有些人含淚問我,身上受傷了嗎?腿腳受傷了嗎?出來了就萬幸!還有送酒送菜的,老人們謂之“壓驚”。我一時感動地落淚說:“我身體好,頂得住,沒落什么傷,讓你們惦記著,謝謝!”

在日本敵偽時期,有不少的大小報紙,每天不問真偽不斷地登載八路軍圍繞北京活動的情況。我當時找了幾份報,按照抄了幾段,誰知道八路軍的實在情況?即便知道也決不能說,我是中國人,決不干漢奸事情,于是乎報上有什么就照樣抄什么,抄完一份索性就送日本憲兵司令部去了。

送去之后,上村亦未來找過我。又住了些時候,我身體已完全養好復原了。目前的生活沒辦法,我找了些舊存自作的畫,就往天津開畫展賣畫走了。

我回來后,凌老太太對我說:你去天津不久,上村穿中國衣服,我也不認識,就來了。他問苦禪哩?我就說他不是遭一場事情嗎?生活又不好,養好了傷就去天津賣畫去了。上村說,苦禪回來我再來看他。說著就出大門。凌老太太一直送出大門,及回到上房一見桌上名片有“上村”字,馬上嚇得老太太就蹲在地上。說此后,上村再沒來找。

從李苦禪吟唱著《正氣歌》對抗日本鬼子,到“文革”時不懼淫威如實書寫歷史,一個充溢著浩然正氣的鐵骨錚錚的民族硬漢形象,赫然屹立在我們眼前。


李苦禪真是一生豪俠。在杭州教書時,常在西湖邊觀賞鸕鶿和荷花。有人慌慌張張往他這里跑,他急忙問“怎么啦?”人們告訴他,有個野和尚攔路要買路錢,李苦禪隨即過去收拾那個野和尚。只見野和尚袒胸露肚在敲木魚,身邊擺著兩塊大石頭,見有人路過,舉起石頭,大聲喊道:“留下買路錢!”李苦禪走過去,先伸手:“留下買路錢!”野和尚出手了,李苦禪三下五除二,將他制伏。教訓了一通野和尚,李苦禪便揚長而去。野和尚追了上來,要拜他為師。此后,這個野和尚不再作惡,還與苦禪常有交往。

還有一回,他在北平的馬路上碰到偽警察欺侮一位拉黃包車的車夫。李苦禪自己也曾經租車拉過,白天上學,晚上拉車,也受過氣。他同情那位車夫,上去教訓了那個偽警察,在大街上打了起來,結果寡不敵眾,被抓去坐了牢。其時,齊白石拒絕為日偽作畫,但為了救出這位得意弟子,不得不破例用畫將他贖了出來。

苦禪先生說,他七十多歲時,被當作牛鬼蛇神趕到房山干活。他背著一大捆玉米稈下山,踩到了塊兒活動的石頭上,跌到一二丈深的山溝里。苦禪說:“我一個‘搶背’,將玉米稈翻到身下,沒傷著。”他還講:“有一回,踩到一個柿子皮,怕往后倒下,一收身,往前倒,一條寬牛皮帶都斷了。”

在他的武功故事中,最得意的一個,是他五十多歲時發生的,地點是大雅寶胡同。那天,他回宿舍路過胡同口,只見一個吳橋賣藝的在耍刀,他駐足觀看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耍得不怎么地道……”賣藝人聽見了,不服氣地沖苦禪嚷道:“看客,你來耍一個給大伙看看。”李苦禪說了聲“稍候”,就快步回宿舍取來雙刀。這雙刀很鋒利,裝在一個鯊魚皮的口袋里。苦禪雙手舞刀,舞到興頭上,還將刀拋向空中,然后又穩穩接住。看客們為他叫好,扔來不少錢。吳橋賣藝人一一拾了起來,雙手捧送給李苦禪。李苦禪說:“我是美院的教授,給你幫個場而已。”說罷,將雙刀插進鯊魚皮袋,揚長而去。

而此生最令他憋氣的事發生在“文革”時。1966年“八·一八”那天,烈日似火,造反派讓他和幾位教授跪在熊熊燃燒的大火旁,大火正燒著清代的木雕和美術書刊。造反派還把維納斯像砸爛,把碎片放到教授們的頭上。這是對藝術的凌辱!他內心充滿憤怒。造反派還將他關起來,拳打腳踢,打得渾身傷痕。憶及此事,苦禪先生說:“憑我那時的功夫,拼他幾個是不成問題的。但想到孩子和老婆,拼死的勇氣就沒有了。”

當我問及他給毛澤東寫信之事時,他說:“日本投降后,徐悲鴻問我干嗎呢,我說住廟呢,徐悲鴻說‘教書吧,教花鳥’,于是給我送來聘書。那時工資低,我又愛喝二兩酒。一天酒后我用草書給毛澤東主席寫信,開頭寫道:‘我的事找蔣介石解決不了,只好找你來了……’寫畢,扔到信筒里,毛主席還真收到了。他太忙,派秘書田家英來看望我。毛主席講,國家困難,過幾年就好了。先由學校照顧。學校給我增加兩百斤小米。后來才知道,是毛主席給徐悲鴻寫信才解決的。”

畫不驚人死不休

1980年10月29日晨6時20分起床后,蹬車一個多鐘頭,去三里河拜訪苦禪先生。這次是要將為出版社趕寫的《丹青話延年》文稿請苦老審閱。

盡管門上有告示“上午有事”,但事先電話約好了的,所以7點50分就敲開了李宅的門。李先生的小女兒李鍵開的門,李先生正在吃早餐,見我來了,便放下碗筷過來畫室打招呼,真摯又熱情。

吃過早餐,李先生和夫人李惠文在畫室落座。我將帶來的稿子念了一遍。當聽完為吳橋賣藝人幫場一段時,李先生說:“你的文字真像水銀落地無孔不入。這段別人寫時一帶而過,你寫得具體生動。”他對全文也很滿意,說:“你很有才華,寫得生動,聯想也好,記性好,跟我說的一樣。”

苦禪先生小品

9點半,他站到畫案前開始作畫。

他拿起一支長毫筆,在一塊圓形硯臺里蘸足濃墨。先從背部畫起,以排墨法只幾筆就寫出了鷹背,然后以側鋒勾出翅和肩,接著抹出下面的飛羽,再以較干的濃墨抹出尾部。稍停片刻,李先生拿起一只小勺,舀了一點清水,放到筆肚上,把墨調淡,抹出胸部,抹出大腿。畫成鷹的身體之后,換成小筆。苦禪先生持筆打量畫面,稍作思索,就勾鷹嘴。鷹嘴呈方形,用“金石味”的筆法一筆一筆勾寫出來。然后,用淡墨畫頭部和頸部。畫頸部是用筆連續橫掃數筆,頓時,頸部的動感躍然紙上。最后,又用“金石味”的筆墨一筆一筆寫出足爪,爪子畫得長直而厚重。鷹佇立的山石,用的是拖、側筆,有時還用幾筆逆鋒,并用“斧劈皴”筆法皴出山石的質感,墨色深淺不一,以增加山石的體質感和厚重感。用清水調色,用色極省,嘴、爪染淡花青,山石染赭色。

苦禪先生一邊著墨著色,一邊給我講述畫鷹的筆墨。他說:“我畫的鷹已經不是普通的老鷹,而是把山鷹、鷲和隼綜合于一體,畫我心中的鷹。顯神處著意夸張,無益處毅然舍棄之。我將鷹嘴和鷹眼都畫成夸張的方形,是為了強調鷹的雄健威猛。我常在鷹畫上題寫‘蒼鷹不搏便鴛鴦’。”我問苦老:“為什么有的鷹頸背處要點些濃墨?”他說:“需要時就點一些,也是為了增強鷹渾厚蒼健之感。”

畫如其人。苦禪畫的鷹與古人不同,與今人也不同,寓意著一種威猛、豪俠之氣。仔細看去,那鷹真像苦禪性格的寫照。他常說:“‘畫思當如天岸馬,畫家何異人中龍。’在繪畫中,我就是創造萬物的‘上帝’。”鷹就是苦禪這個“上帝”創造出來的藝術形象。鷹成為苦禪的代表作,是順理成章的。

劉勃舒不止一次提醒我:“你與苦禪先生那么熟,還不求他一幅墨寶。他輕易不給人畫鷹,你就求一幅鷹吧!”但我這個人臉皮太薄,萬一被謝絕了,多難堪呀!有心求畫,但沒有膽量開口。

畫就一幅四尺鷹之后,苦禪坐在藤椅上小憩。他說:“你要我畫畫,隨時說話。”

我終于鼓起勇氣說:“我早就想求一幅畫。但你的畫,那么貴,怎么好開口呢?”

苦禪喝了一口茶,說:“講錢不是朋友,朋友不講錢。你就點吧,畫什么?”

周恩來總理曾贊美苦禪為人民大會堂畫的巨幅竹子,說“苦禪的竹子畫得好”。我本想求一幅竹子,但說出來的話卻是,“苦老,您老隨意吧!”

“鷹畫得熟些,就畫鷹吧!”苦禪站了起來,又補充了一句:“我的鷹在日本、歐美都有影響……”他叫李惠文鋪紙,問我:“畫多大?”

我只想有幅苦禪先生的畫掛,所以說:“小的,家里好掛的。”

苦禪要了一張四尺三裁的長條形宣紙。他一邊揮毫作畫,一邊與我聊天:“藝術要有創造。光模仿不是藝術。搞藝術就吃苦。怕苦就不要搞藝術。”“畫畫要有悟性,要有才。我一位同鄉畫到七十多歲了,畫的荷葉還是像四兩一個的蔥花餅。沒有悟性,沒有才氣,趁早干別的去。”“范曾想在人物畫上下功夫,很有才氣的。他父親比我小一歲。有人說他驕傲。不驕傲出不了大成就的……”

畫了個把鐘頭,畫成后,等待墨色干了染色,苦禪坐了下來,繼續聊天。

他說起了人格與畫格:

“我說畫格就是人格。沒有人格就沒有畫格。一個品格不好的人是畫不出好畫的。秦檜寫的字很多,他是大奸臣,千人罵萬人唾,字也沒人要,流傳不下來。商人是只講錢,藝術家卻要講究藝術,光顧做生意,就把藝術庸俗化了。藝術家太富就沒有藝術了。‘文革’后,把抄沒的字畫退了回來,有一包字畫是李可染的,退到我這里來了。我急忙叫燕兒給送還可染……”苦禪先生談興很濃。

這天是個陰雨天。畫不易干。李惠文拿來一只電吹風,小心翼翼地吹畫。

我提起周總理說他竹子畫得好之事,他說:“未出土時便有節,及凌云處尚虛心,是我寫的。管樺題竹時要加兩句,我說是絕句,不要加。”

說起畫竹,苦禪先生給我講述起鄭板橋的傳聞逸事:

“鄭板橋不為權貴畫竹。在揚州時,一個鹽商要做壽,請板橋畫竹。板橋謝絕了。這商人設了一計,叫一位老人在板橋常去游玩的山上搭了一個草棚,煮上狗肉,溫上好酒。老人揮毫作畫,畫的全是竹子。板橋果然上山來了,看見草棚,便走過去看看。板橋見一位老者在畫竹。老者對板橋說:‘我學板橋的竹……’板橋見老者畫得不像,便拿過筆,為他畫了幾筆。老者直搖頭:‘比鄭板橋老爺的差遠了。’后來,老人拿狗肉好酒招待板橋。板橋乘興揮毫,一口氣畫了三十多幅竹子,而且都是精品。商人做壽那天,掛出了幾十幅鄭板橋的竹子畫。朋友們指責板橋為商人作畫祝壽。板橋說沒有為商人畫過畫呀。他跑去看了一下,果然,掛的全是他的畫。他頓足嘆道:‘我受騙了!’我們畫畫的太實在,容易上當受騙呀!”說到高興處,苦禪先生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李惠文已經把畫吹干。苦禪略染顏色后,就題款蓋章。

“魯光指正……”他剛寫上款,夫人就提醒他:“苦禪,落了‘同志’了!”苦禪不以為然,說:“同志,二百五……”他念“二百五”時,語調很沖,顯然是在模仿某售貨員對顧客的生硬口氣,“不寫也好……”。

他蓋章時,我提起他對齊白石說過一句話,“畫不驚人死不休”。因為這句話,齊白石專為他治過一方“死無休”的印章。

“把老師的這枚給我找出來。”苦禪對夫人說。

李惠文找了一會找不到。苦禪走過去,一下子就將那枚印找了出來。他親自將這個印章鈐到送我的畫上。他指指“死無休”幾個字,對我講,“這是信”。

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親眼見到一位大師揮毫潑墨。丹青成熟在老年,這時的苦禪老人的畫技正爐火純青。他一邊揮毫,一邊與我神聊,聊了那么多有意思有價值的東西,真有聽他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之感。

“畫得一般,留個紀念吧!”苦禪送我出門時謙虛地說。

他的寫意畫妙如天籟,意態縱橫,深得人們喜歡,求畫者絡繹不絕。當時,社會上盛傳北京“四大畫家夫人”把家很嚴。有一回,苦禪先生留我午餐,一張四方小桌,苦老、苦老夫人、李燕,加我四人。苦老興致很高,說:“陪你喝兩杯。”喝的是白酒,記不清什么牌子的了。席間,我對李惠文說:“苦老德高望重,沒得說的。對你有些微詞,把你列入北京四大厲害的畫家夫人之一。”李惠文說:“早些年我不管,他愛送誰就送誰。昨天一位軍人送來苦禪‘文革’畫的三十多幅畫來補章。流失社會上那么多。如今年歲大了,得留些下來辦展覽。當然,也不是不送人。像你,我們就送……”聽了她的敘述,我真的同情她,打心眼兒里贊成她嚴格把“門”,名家難當,大名家難當,畫家夫人更加難當。張口就要畫,好像八輩子欠他似的,不給就說閑話,有的甚至罵人。中國人的一種惡習。我自己成了畫家之后,也有債臺高筑之感。

我將苦禪的“鷹”精裱之后,掛在我的“五峰齋”墻上,朝夕觀賞。每次觀賞時,苦禪先生“這是信”的聲音,總在我耳畔回響。

李苦禪與其恩師齊白石

拜師齊白石

1981年4月8日,我與編輯殷芝慧一道訪苦禪老人。下午4時抵李宅,主要是挑選一些照片配文章用。照片很多,至少有十多本。有年輕時光著膀子的練功照,有與齊白石的合影,有與相聲大師侯寶林聊天的生活照,有與趙丹作畫時的特寫……

幾次神聊之后,我已被李苦禪牢牢吸引住了。我覺得,李苦禪是一部很厚的書,是一個很豐富的藝術倉庫。我打算給苦禪先生寫一個報告文學,希望更多的人可以閱讀這部“書”。苦禪先生欣然同意。

我將我的采訪要點說了說。我很想對他拜師齊白石學畫的經過以及“批黑畫”時他的處境和心態,做一些深入的了解。苦禪先生從不端大畫家的架子,幾乎是有問必答,馬上痛快地回憶起拜師的經過。

“那是1923年的事。我與王雪濤一道去跨車胡同15號齊白石家拜訪。說實話,當時找齊白石拜師也不是很合我理想。當時齊白石六十多歲,畫還不夠地道,他正在變法。但我為什么還選他為師呢?原因有三個:一是他農民出身,為人樸實。二是他有創新;徐悲鴻說‘文到八股,畫到四王,衰敗窮途’。但他畫的蜜蜂、蝦、螃蟹等等,都是獨創的。三是他敢說話,門上貼條,送禮的,請吃飯的,都不畫。我們去拜師那天,他先收下王雪濤,我跪到地上給他磕頭,說,‘我要拜您為師。我是窮學生,沒有錢,等以后有了工作,在社會上站住了,再報答您。’齊白石笑了,說:‘不收你的學費。’拜師前,我見過他一次,也是別人介紹去的,不熟。齊白石的學生很多,但他收了我這個學生還是得意的。別人叫他題詞,他寫一般應付話。此某某畫也,不錯,蓋個章就完事了。在我的畫上卻寫:‘吾弟子不下千人,眾皆學吾手,英也奪吾心。’有幾次,我畫了畫給他看,他看了后說,‘本來我想畫的,你畫了,我就不再畫了。’有一次,我拿了一張竹荷圖給他看,我說:‘別人說我畫得不好。’齊白石在這畫上題了字,‘美人招忌妒,理勢自然耳’,以此勉勵我。我不敢向他求畫,他說,‘我送你,你就要。’他很刻苦,很勤奮,早上6時起床作畫,畫到8時吃飯,早飯后畫到12時。午飯后稍躺一會兒,下午又畫。晚上畫到十一二點才休息。數十年如一日。有人說他摳門兒,我常為他辯解。他是年輕時餓怕了,窮怕了。他挑新票十元一張的,十張一捆放在一只竹籃里,放滿了,蓋上蓋,上了鎖,搭三輪車,找個不起眼的銀行存起來。有一個人常去他家,很會說話,齊白石給他畫了四十多幅畫。后來,齊白石懊悔了,說他來偷他的金子。那意思很明白,不讓他再來家拿畫了。”

齊白石贊譽苦禪畫作手跡

說起他的齊白石老師,苦禪先生有說不完的話:“齊白石最討厭人家模仿,喜歡你有獨創。老師是領路人,領進藝術大門之后,就要靠自己努力了。”

“我從學畫開始,就遵循‘真、善、美’的思想。真,講人要誠實;美,比真高;善,講道德、人格。沒有人格就沒有畫格。畫格是人格的反映。”

告別時,窗外已黑了下來。


過了兩天,我又去拜訪苦禪,苦禪老人回憶了隨齊白石學畫的往事。

他說,齊白石話語不多,作畫時話就更少了。在老師作畫時,他只是默默地觀賞,小心伺候左右,從不敢發問。偶爾,齊白石興致來時,也邊畫邊說幾句。每當畫就一幅新作,苦禪就幫老師將畫掛起來。這時,齊白石坐在藤椅上,細細品味自己的畫。如果他自己滿意這幅作品,就會情不自禁地說些筆墨技法之類的話。

雖然苦禪常去齊白石家,為老師磨墨理紙,但從不張口求畫。他一生珍藏著齊白石的三幅作品,全是齊白石主動相贈的。

有一天,苦禪為老師磨了一硯臺的墨,并為老師鋪好了紙。齊白石提著筆卻不去蘸墨,有幾分生氣地問苦禪:“苦禪,你不喜歡我的畫?”苦禪感到老師的氣生得突然,沒有思想準備,便匆忙作答:“不,老師,我怎么會不喜歡呢!我喜歡你的畫,才拜你為師的呀!”齊白石說:“別的弟子都要我的畫,你為什么不張口要我的畫呀?”苦禪憨厚地說:“老師一雙手,養活十幾口,弟子不敢!”齊白石立即揮毫潑墨,畫了一幅畫送給這個憨厚的弟子。這便是李苦禪珍藏的齊白石的第一幅墨寶。

李苦禪珍藏的第二幅齊白石的畫《荷花蝌蚪圖》,我去訪談時正掛在畫室墻頭。

苦禪說:“有一回我跟許麟廬去老師家。不知怎么回事,這天老師的心境特別好,突然發問:‘你們不愿要我畫?’師兄弟倆急忙說:‘想要呀!’這時我們看到畫案上有一幅剛畫成的《荷花倒影圖》,不禁驚叫:‘好畫!’齊白石笑道:‘可惜只此一幅,你們怎么分呀?’說著,拿起畫筆又畫了一幅《荷花蝌蚪圖》。他拿來兩小片宣紙,分別寫上兩幅畫的名字,做了兩個鬮讓我們抓。我抓了這張《荷花蝌蚪圖》,許麟廬抓了《荷花倒影圖》。齊白石在兩幅畫上都題了字。給我的畫上就題了這些……”他指指墻上的畫。

“苦禪弟得此緣也,九十二歲白石畫。若問是何緣故,只問苦禪麟廬二人便知。白石記。”我將畫上的這段頗為風趣幽默的題字,抄錄了下來。

苦禪珍藏的第三幅,是一幅題名為“丑不倒翁”的畫作。此畫也是白石老人興致來時所作。白石老人說:“苦禪,再送你一幅畫。”齊白石在畫的空白處題寫了一大段文字:“能供兒戲此翁乖,打倒休扶快起來,頭上齊眉紗帽黑,雖無肝膽有官階。苦禪老弟嬉笑寶之。九十二歲白石畫并書舊句。”

李苦禪說,他還珍藏著一些齊白石為他題過字的自己的畫作。

李苦禪喜歡畫鸕鶿,而且以此諷刺抗戰勝利后的國民黨的接收大員,題寫“鸕鶿一過池塘空”之類的話。齊白石加以注解:“苦禪仁弟由南到北深諳此意。”他喜歡苦禪的此類作品,在一幅畫上題寫了不少文字:“此食魚鳥也,不食五谷鸕鶿之類,有時河涸江干,或有餓死者,漁人以肉飼其餓者,餓者不食。故舊有諺曰:鸕鶿不食鸕鶿肉,并不自戕同類。”借題發揮,痛斥漢奸走狗之輩。

齊白石對收下這位來自山東的弟子,甚是高興,曾題字:“憐君能不誤聰明,恥向邯鄲共學行。若使當年慕名譽,槐堂今日有門生。余初來京師時,絕無人知,陳師曾名噪之,獨英也欲從游。”還曾為苦禪題寫:“布局心既小,下筆膽又大,世人如要罵,吾賢休嚇怕。”

令苦禪難忘的是在和平畫店酒后即興之作六尺大畫《豆角》。此畫得到了當時在場的徐悲鴻、齊白石的高度贊賞。徐悲鴻題寫:“天趣洋溢,苦禪精品也,辛卯春日悲鴻題。”齊白石也題了字:“旁觀叫好者就是白石老人。”此畫后來被著名詩人艾青所得。

還有“是壽者相”“有福之人”等題字,皆為白石高興時一揮而就。

苦禪先生將老師的這些題字畫與老師相贈之墨寶,一起珍藏著。不僅收藏于密室,而且珍藏在老人的心中。

蘭為王者香

聽苦禪先生說,“文革”中他為歌唱家郭蘭英畫過一幅蘭花,其過程極生動感人。我一直想訪問郭蘭英,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1982年3月9日下午,我去人民大會堂江西廳參加一個座談會,郭蘭英也參加這個會,而且我們坐在一起。我問起她關于這幅《蘭花》的故事。

時隔這么多年,郭蘭英追述起這段往事時依然激動不已。

1973年秋天,黃胄給郭蘭英打電話,說:“我們幾個老畫家在國際飯店畫畫。我們想見見你,你來吧!”

郭蘭英有些激動,但憂慮重重。她回答說:“不行呀,我后面還有人盯梢呢!”

但是,郭蘭英也很想見見這幾位老畫家,還是偷偷應約去了國際飯店。

在國際飯店二樓的一間會客室里,坐著黃胄、李可染和李苦禪。

黃胄說:“很久沒有聽到你的歌聲了,我們想聽你唱支歌。”

郭蘭英說:“不敢呀,說不準外面還有人盯著呢!”

幾位老畫家起身將窗子關上,又把厚實的窗簾拉上,說:“唱吧,他們聽不見了。”

郭蘭英是多么激動呀!自從“文革”爆發之后,她就一直沒有唱過歌,她多么想放開嗓子唱呀!

面對著幾位老畫家,她終于唱了起來。

“灰毛驢驢上山,灰毛驢驢下山……”

她一支接一支地唱了起來,淚水和著悅耳、動聽的歌聲,流了出來。

在場的藝術家有的流淚,有的嘆息。他們自己也一直處于被批被斗的逆境中,是周恩來總理提出來賓館要掛些國畫,他們才剛剛有機會拿起畫筆,他們與郭蘭英有著強烈的共鳴。

李苦禪用腳跺著地板,悲憤交加地感嘆道:“罪孽呀,罪孽!這么好的嗓子,干嗎不讓人家唱呀!”

他站了起來,走到畫案跟前,拿起筆,揮毫作畫。

一張白色的宣紙上,出現了一株筆力遒勁的蘭花。苦禪凝視畫面,又寫下蒼渾厚拙的五個字:“蘭為王者香。”

他將此幅即興之作送給了郭蘭英。

郭蘭英接過此畫,動情地哭了。她一邊哭,一邊說:“苦老,不要連累你了……”

一身豪俠之氣的苦禪先生對女歌唱家大聲說:“你好好保護嗓子。你的歌,比那些樣板戲好聽,將來馬路上的喇叭會放你的歌的。”頓了頓,又說:“你以后演出告訴我一聲,我去聽……”

黃胄也伏案為郭蘭英作畫。畫面上是少女騎著一頭毛驢,并題了郭蘭英剛剛唱的那首民歌的歌詞:“灰毛驢驢上山……”

八年之后,1981年,郭蘭英舉行了告別新歌劇演唱會。節目單的封面,就是李苦禪先生當年送她的那幅蘭花。那天,李苦禪如約去聽郭蘭英演唱,還帶去了一幅蘭花新畫,送給是夜即將謝別舞臺的女歌唱家。

寫在“文革”中的一份交代

1986年6月12日,我隨北京的畫家們去濟南參加李苦禪紀念館開館儀式。這是一座由明清園林改建而成的紀念館,庭院套庭院,展室連展室。我頭一回見到李苦禪那么多的真跡。

在眾多的史料文獻中,我發現一份特別珍貴的苦禪先生的手跡——《齊白石的一生點滴》。首頁天頭空處有李燕的幾行批注:當年“文革”先父揭其恩師齊白石……是謂揭發乎?是珍貴史料也!先父從不背叛恩師!

現將苦禪先生的這份手跡全文抄錄于此。

齊白石的一生點滴

早年有小政客胡鄂公者,初以愛齊白石的畫漸成至善知交,一次送齊白石四色禮物:冬蟲夏草一匣,雪花銀耳一匣,火腿、野豬腿、蔣腿三只(三只為一色禮),另外胡使侍女一人送到齊白石家(三色禮物加一侍女即四色禮)。侍女姓胡氏即其主人胡鄂公之姓氏。后即齊白石之姨太太。

他畫室壁上的告示

一、送禮物不畫;二、請客不畫;三、為外國人翻譯者不報酬;四、為照相者不畫;見者如不見,無恥。

又,有人來買畫議價者,老人聞之寒心。又,工筆貝葉草蟲,每尺照原筆單加三倍,大洋紅之畫另加價。

壁上畫招飲圖一張

壁上貼一幅畫,一老人手持酒壺,一手招另一老人手持毛筆者來飲酒,持筆老人一手卻之,且面帶怒容,蓋即齊白石個人也。

他儲蓄存款

齊白石素常挑鈔票新整拾元者以十張為一疊,積滿一大竹籃,蓋上加鎖,即送銀行儲蓄。送時同姨太太必坐老人破車(恐人之注意儲蓄存款),兩車一前一后相距很近的。所儲蓄之銀行,不是不出名的,即是冷僻公私經營者。何以齊白石在此銀行儲蓄?是怕人注意他有錢儲蓄之故。早年正是中國軍閥常戰爭時期,銀行亦隨軍閥們的勝敗,朝秦暮楚的占有沒收。齊白石的存款因此吃了不少大虧。

苦禪“文革”中“揭發”齊白石的手跡

管家務的緊嚴

凡其屋內的什物箱柜,集零為整的排壘起來,用鎖鎖好了,甚至一箱一柜用數鎖,大鎖上再用小鎖管束,畫室門外有鐵柵欄一道,除上有機器鎖以外,再另加大鎖。而齊白石的鑰匙無計其數,用一長皮條貫穿著約一尺多長的一大串,結在腰帶上再用小鎖鎖住皮條和腰帶,恐一串鑰匙脫落了。因整年帶的一串鑰匙磨搓得極光亮似銀色一般。

他的畫室是北上房,畫案橫擱占一大間,內放箱物等等,外只留一壑口,以備出入。齊白石每午睡休息,橫躺椅豁口間,真如兵將之把關口。如此多年如一日,深恐人乘睡入內偷竊東西。如他的心腹學生一二,可進畫室內,否則進者必遭搜查。

晚年齊白石一生無所好,很少出門,即電燈電話亦他人為之設置。他的兒子三四人分居生活,每月細加核算分給費用。他與他的姨太太以及做飯傭人,每飯以香煙筒計量取米,常不足傭人食量,因此做飯人多不忍其過儉,經常更換人。

齊白石晚年來,以黃金六十塊裝長袋套在項肋之間,晝夜帶之休息。常疑猜某某竊其金,有一次裝金袋繩斷,更大疑丟金。別人為之縫好裝金袋,當其面點數,金塊正六十顆,齊白石方暫不疑。聽說至其老病衰微,臨去世之前幾月方解下其黃金袋。

生平有多人送禮物者。其床柜之下,曾放有許多瓶酒,多進口之白蘭地及葡萄酒等(有1919年進口之白蘭地)。多賣與街上小攤販。

有買其畫的老顧主,方出花生及干荔枝以待客,多半經長時幾不能入口者。一日出廣東月餅敬客,堅硬如石,實不能食,問之云,去年中秋友人送的。

他使用的印泥減少了,懷疑學生和其他人有偷他印泥的,寫了許多小紙條貼在箱上柜上以及座鐘上,“你莫要來了,莫要偷印泥了!還偷印泥嗎?”等等字句。

每讀這份手跡,我對苦禪先生的敬意便增加幾分。“文革”中,在兇殘拷問下,他能如此真實地寫出這些文字,只關于生活,而沒有杜撰,沒有夸張,沒有亂“上綱”,實屬難得。

大師不朽

1986年6月,我去濟南出席“李苦禪紀念館開幕儀式”,下榻舜耕山莊,結識了苦禪先生的長子、一批弟子和畫友。他們生動難忘的回憶使我深深感到仙逝的苦禪先生依然活在人們心中。大師不朽!


李杭是李苦禪的長子,高大的個兒,憨厚樸實。他是苦禪與前妻、著名導演凌子風的姐姐凌成竹所生。凌成竹與苦禪都是齊白石的弟子,婚后生過兩子,1933年他們分了手。李杭住在北京柳樹井姥姥家。解放后,凌成竹在河北藝術師范學院教美術史,1968年在“文革”中跳樓自殺。她與民國同年,屬豬。她死后,李杭不敢在父親面前提一個字,后來苦禪知道了,總是流淚。上了年歲的人,容易悲傷。他問過李杭,李杭也沒有多說什么。李燕曾交給李杭一個草口袋,里面裝的全是凌成竹的照片,可惜“文革”中被抄走了。

李杭曾經跟父親學畫,但苦禪說:“學畫可以,但要業余學。畫畫一輩子受窮。”李杭就沒有學畫,而學了理工。

李杭回憶說:“父親愛戲。小時候,我老跟他去看戲。我們隔壁有個柳樹井3號院,住這個大雜院的人很窮。有位拉洋車的叫王二伯,還有賣燒雞的、淘大糞的。父親很同情他們,有錢就分他們一些。每次去前門,父親都叫我找王二伯:‘杭,到西院叫王二伯明兒一早拉我們去前門。’王二伯拉一天洋車也掙不回二斤棒子面。拉我們一趟,至少中飯晚飯管飽了,回來有錢還給他一些。日本統治時期,我父親不干偽事,到前門外的一些錢莊畫點畫,從早上畫到下午。晚上,我們就進同樂戲院。從來不買票,進了戲院就去后臺。說梨園行話,叫馬老板、連老板的。他帶我去看化妝。這個勾花臉,那個貼青衣。快開場時,找張凳子,放在樂隊邊上,我就坐在他腿上。看完戲,又回到后臺,和馬老板、連老板的說說話。戲散后才回家。王二伯在外邊等我們,拉我們回柳樹井胡同。”

苦禪崇拜名角,拜尚和玉為師,老在正陽門西邊的老爺廟練功。靠東邊,還有一個娘娘廟。他跟尚和玉學了整套的《鐵籠山》。家里就備有靴子、髯口(胡子)什么的。老爺廟有前后院,他們在后院練功,一個把式就練幾十次。

苦禪穿中式服裝,不穿中山裝。褲子是燈籠褲,褲腳有一條帶子可以扎起來,全然是一介武行中人。

李杭也回憶起那次苦禪被日本人抓去的經歷:“日本鬼子抓我父親時,我在家。那天天剛亮,姥姥已經起床去掃院子。突然從門樓上跳下一個人,把門打開,還打了姥姥一棍,把她推進南屋。用手銬把父親給銬走了。姥姥邊追汽車邊喊著‘站住!站住!’。這事發生在1939年。一起抓走的還有父親的學生魏隱儒。不知過了多少天才放出來。一天中午,父親自己走回來的,他已不成樣子,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幾乎沒有一處不傷的,衣服上有血跡。聽父親說,他在日本人的牢里咬緊牙關什么也沒有說。很有骨氣的。”

苦禪先生健身

雖然李杭沒有一直生活在父親身邊,但父親的為人和秉性卻影響了他一生。

前些年,我曾拜訪過大導演凌子風。傳聞,李苦禪與他姐姐的結合是因為苦禪老給凌子風送畫的結果。凌子風見苦禪作畫,一叫好,苦禪就送。凌子風聽后連連搖頭:“純屬謠傳。我沒見過苦禪畫畫。他們結合的媒人是齊白石。”

從1937年到1948年冬天,他們一起住在柳樹井2號。苦禪畫畫的時候,有時一手拿大蔥,一手拿筆,很有激情,很投入。苦禪喜歡練武,院子里有兩個大石鎖,很重,一個也得有七八十斤。他練石鎖時,扔起來,又接著。冬天也光膀子,在院子里走八卦,一直練到渾身大汗為止。苦禪的朋友多,特別是窮朋友多,底層的朋友多,拉車的、撿煤核的、賣糖葫蘆的,盡是窮街坊。他仗義,見誰有困難就幫誰,口袋里只要有一個子兒都拿出來。

我珍藏的苦禪先生的墨寶

凌子風還詳細地給我講了他姐姐與苦禪的婚事細節:“白石老人將兩個弟子撮合到一塊兒。有一段時間,我姐姐與苦禪突然‘失蹤’了,到處找不著他們。我父親是一個懂多國語言的律師,很開明的,就承認他們的婚事了。他們先住在山東老家,回北平就住我家。后來他們分手了。但苦禪一直住在我家,我們外出投奔革命,家里就我母親與苦禪相依為命。苦禪稱我為‘四弟’。晚年我們都住南沙溝,前后樓。有一天,李惠文來家串門,發現我家墻上掛著一幅苦禪的畫,驚訝地說:‘難怪家里找不著這幅畫了,原來掛到你家來了。’看來,這幅畫是苦禪從家里悄悄拿出來的。”

苦禪時不時去凌子風家坐坐。有時望著墻上前妻的畫,久久凝視,老淚橫流。他確確實實是一個很重感情的藝術家。


苦禪的弟子無數。龔繼先、崔如琢、郭怡孮等人當時云集泉城,滿懷對苦禪的感恩之情。回憶起為人師表的苦禪大師,龔繼先說道:“我家住北河沿,上大學前就崇拜他。1958年進美院,反右運動剛過,國畫老師很得勢,苦老天天來上課,心氣特別好。我拜他為師是1959年他六十大壽時。我的一位師哥帶著我們六個同學去他家。我們湊了點糧票,叫我母親做了一個大壽桃,還帶去兩根大紅燭。請老師上坐,我們給他磕頭,連磕三個頭,正式拜了師。”

與其他老師不一樣,苦禪喜歡神聊,邊聊天邊作畫示范。上課前,學生為他研好墨,鋪好紙,叫畫什么就畫什么,有時他帶畫稿,多半是即興畫鸕鶿,畫老鷹,畫荷花……他一邊畫,一邊講齊白石的逸事,講自己的生活,講窮困時怎么拉洋車。還講武術,叫學生們不要練舉重,練了舉重手顫抖。他說,要練就練太極拳,拳理與畫理相通。

晚上,學生們常去他家。他給大家講笑話,還耍刀給大家看。他家住大雅寶胡同的一個院子里,里外兩間房,外屋擺張八仙桌吃飯用的,里屋是畫室。“文革”快開始時,他家沒有畫案,只有一張八仙桌。他就畫2尺×2尺的方畫。有一回,龔繼先與范曾、康寧等四五個人去看他,苦禪先生高興了,畫了好幾張畫。范曾說:“不管師兄師弟,我當仁不讓,怎么分先說明白了。”其中有一張桃花鱖魚,妙絕了,范曾說他要了。龔繼先說,不行,抽簽。結果,這幅精品被龔繼先抽到了。范曾眼紅得不得了。還有一回,范曾找苦禪先生要了一幅畫。他拿回宿舍被同寢室的于潤看見了。于潤太喜歡了,就很老實地說:“把這幅畫給我吧!”范曾說:“行呀,我可以給你,你給我磕一百個頭。”于潤說:“你不食言?”范曾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說了就算,有大家作證。”于潤便跪到地上,真的足足磕了一百個頭。范曾雖然愛不釋手,但只好將這幅畫給了于潤。這些逸事都說明,學生對苦禪先生的藝術崇拜到什么程度,喜歡到什么程度。

苦禪沒有門戶之見,很尊重別的老師。有一次,一位弟子說:“××畫家的藝術真不怎么樣。”苦禪馬上說:“他畫得很好的,到北京還來看過我,別說別人。”有的學生認為劉繼卣的畫畫得太細,苦禪說:“劉先生畫好,現在還有誰有他這樣的本事呢?你們要好好學。”有的老師不主張自己的門生學別人,認為“學別人就是改換門庭”,苦禪卻說:“不能就學我一家,要廣泛地看別人的東西,要變,自己想辦法變。”正是這種寬大的胸襟,才使他交了那么多的朋友。李可染先生就很器重苦禪先生。有一天上課時李可染先生說,他剛坐車路過東單,見到一家畫店里有一幅畫,滿紙煙云。到站后,他馬上往回跑,跑到畫店一看,是苦禪先生的一幅“荷花圖”。李可染贊嘆道:“苦禪的這幅畫畫得多好啊!”“文革”之后,榮寶齋里掛了一幅李苦禪先生的字,張步問可染先生:“你看李先生的這張字怎么樣?”誰都曉得,可染先生是不輕易夸人的,他這么回答張步:“苦禪先生的字沒有不好的。”

苦禪愛講奇聞逸事,許多流傳至今的齊白石逸事,都來自苦禪先生生動有趣的講述。

有一回,苦禪先生去齊白石家,見齊白石正生氣,罵道:“養了你這么多年也不生,白養你了。”他不知齊白石沖誰發這么大的火。原來齊白石是在罵院子里的一棵橘子樹。齊白石叫看門的“太監”將那棵橘樹搬出去,讓它凍死。還有一回,齊白石拿出月餅招待他,一再說,吃呀吃呀。可苦禪掰不開那個月餅,拿來菜刀還是砍不動。齊白石家的月餅存好幾年的都有。齊白石的床下,還藏著許多客人送來的洋酒。齊白石要賣掉,苦禪說:“不要賣掉,能治病的。”后來齊白石的夫人寶珠得了肺病,齊白石倒了一杯酒給夫人喝。夫人喝下酒,翻白眼,人就快不行了。齊白石急忙給李苦禪打電話:“你不是說洋酒能治病的嗎?怎么寶珠喝下去就成這樣了?”李苦禪說:“我沒有叫你當水喝呀!治病,放一點和藥用。”……

苦禪先生的畫,到了老年更爐火純青了。有一次課堂演示鷹石,只十多分鐘,一只雄健厚實的老鷹和一塊山石,就出現在潔白如雪的宣紙上。在場的一位外賓看得激動極了,苦禪剛剛住筆,這位外賓就突然跑了上去,緊緊擁抱住他,還在苦禪先生臉上使勁兒親了幾口。苦禪事后跟學生們說:“那個外國人胡子太多,扎得我都受不住了……”

這位口無遮攔的大師,在“文革”中遭的罪大,一桶糨糊倒在他頭上,糊上高帽子,大熱天讓他站在高凳上。他面無表情,忍受著對他的凌辱,對藝術的凌辱。自己遭難,卻又總想保護別人。郭怡孮回憶道:“‘文革’中,他與我的父親郭味渠一起關牛棚。有一天來了一大幫紅衛兵,要打人,目標是葉淺予和我的父親。葉淺予正在掃廁所,被來人打了一皮帶,流血不止,血都從廁所流了出來。打完葉先生,他們就找我父親。李苦禪胸前掛著板,正在地下室門口掃地,那幫人問他郭味渠在哪里,問了幾次,李苦禪都說‘他今天沒有來’。其實,我父親就在地下室寫材料呢!”


苦禪的師兄弟和裱畫師說起他的時候,更是活靈活現,言語間透著對他的懷念。

抗戰勝利后,盧光照住貢院西街,苦禪下課后常去他家吃飯,而且每次都喝酒。那時,他煙一根接一根抽。后來悟出煙對身體不好,下了決心不再抽了。他窮,盡喝北京老白干。但碰上朋友有困難,他仍然傾囊相助。

他畫畫隨心所欲,從有法到無法。畫畫時愛聊天,邊聊邊畫,聊天的時間比畫畫的時間長,往往畫上兩筆就聊上一陣子,功夫深,畫得不費勁。有些畫家如李可染、傅抱石畫畫不讓人看,苦禪喜歡人看,邊聊邊畫,有時還畫得特別好。人也幽默,聊起來常常語出悟人,聽起來很有趣。吃完飯,他就說:“有紙嗎?”畫興上來了,畫一張、二張、三張,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無拘無束。盡管盧家也不富裕,但依然像一家人一樣,只要他來,肯定有酒款待。

許麟廬不僅是苦禪的師兄弟,也是苦禪的酒友。他們都愛喝酒,從東單走,一路上,見了酒店就坐下來喝一杯,喝到西直門外,也就差不多喝夠了。在東單,苦禪有一個關系戶,常接許麟廬去那兒洗澡。一進澡堂,滿墻貼的都是他的畫,蒸氣騰騰,畫面變得朦朦朧朧的。有一回,苦禪的一幅畫被來店里的白石老人看到了,去吳祖光家吃飯時,還念著那幅畫,后來把那幅畫借回家去了。許麟廬說,苦禪先生講情講義,徐悲鴻生前求苦禪一幅畫,為徐悲鴻作畫,苦禪特別用心,直到徐悲鴻死也未畫成。徐悲鴻去世后,李苦禪畫了一幅大畫,在靈前哭道:“畫我畫好了……”說著,將畫點燃了,送給了已經仙逝的悲鴻先生。

許老還回憶道:“解放初期,窮畫家侯子男去世時,苦禪四處為他募捐,誠之所至,金石為開,討來棺槨,垂淚扶柩。苦禪一生都苦。‘文革’中尤其遭遇劫難。有一天,他躲過監視,闖入我家,入門便問:‘你解放了嗎?’抬眼望見我骨瘦形銷,形同槁木,撲過來,我倆抱頭痛哭。”

裱畫師劉金濤憶起李苦禪來贊不絕口。他說:“李苦禪為人厚道。東北一個人找他畫畫,一尺十五元,他給了苦禪五十元。畫一張四尺三裁的,苦禪要找給來人五元。我說別找了。苦禪說,那不行,又畫了一張2平方尺×3平方尺的,合計六平方尺。他說,自己吃點虧不礙事。還有一回,天下大雨,苦禪問我帶兒子來沒有,我說帶了,他便請我們父子倆到東單草棚吃炸丸子、烙餅。他總是有幾個錢就大家花。”


齊白石十分器重苦禪的才華。他說:“英也無敵!若老死不享大名,世無神鬼。”苦禪一生奔藝術,上追宋代牧溪,學貫青藤、石濤、八大,承白石先生,而自成一家,形成古樸、雄渾、厚重的風格。他的字從碑來,如刀劈斧斫;他的畫乃是寫出來的,融書法繪畫于一爐。用墨更是令人瞠目結舌,潑墨濃而不滯,淡墨淡而不薄。齊白石的兒子齊良遲回憶道:“家父在世時對我講過,苦禪的畫以后一定會傳世的。”

以生命作畫

80年代初,有一回我去苦禪家走訪。苦禪正在作畫,只幾筆,一條活脫脫的鲇魚就躍然紙上。墨色渾厚,鲇魚肥大,正搖著尾巴往前游動。

“畫得好!”我不禁脫口而出。

苦老畫畢,坐在藤椅上,開始與我聊天。“你可以畫畫!”他突然說。

“苦老,我喜歡看畫,但我從來沒有畫過水墨畫。”我聽了苦禪先生的話,既興奮又感到有些突然,便問他:“苦老,你怎么就能斷定我能畫畫呀?”苦禪先生說:“文人畫,文人畫,本來就是我們文化人畫的。以我的教授經驗,我以為你對畫很有悟性,就畫吧!”

從苦禪大師嘴里說出來的這幾句話,一下子點燃了埋藏在我心中的藝術之火。從此,我心中的藝術之火,開始熊熊燃燒,而且愈燒愈烈。

我出生在浙中的一個小山村。從小,我就陶醉在家鄉過年時的那些簡樸的窗花、寺廟里的壁畫和龍燈的彩繪之中,還有那些香煙紙殼和火柴盒上的各種圖案畫,都使我愛不釋手。上初中時,我曾為一位同學寫過連環畫腳本,興趣很濃地觀看那位同學一幅一幅創作出來的畫面。我自己的一幅美術習作,還得到過美術老師給的滿分。上了大學,美化黑板報、壁報的“重任”也常常落在我的肩上。當了記者之后,到了上海和北京,只要有畫展,我就去參觀去欣賞。我找豐子愷先生組約過漫畫稿,手頭還藏著豐子愷先生送我的兩幅充滿生活情趣的畫。一度,我迷豐子愷的字畫,得空就臨畫。有一年,我所在的報社舉辦職工書畫展,我送展的幾幅作品,是清一色臨寫豐子愷的畫。葉圣陶先生正好來社里開講座,參觀了這個畫展,在我的幾幅畫前停留觀賞了好一陣子,我急忙上前解釋,說這是我臨摹的作品。葉老點點頭,說“挺像的”。

結識李苦禪先生之前,大約是70年代后期,我曾經隨隊去珠穆朗瑪峰生活。同行者中,有一位青年畫家詹忠效,在登山大本營為伊朗登山隊員畫像。伊朗隊員蹺起大拇指連聲驚叫:“想不到在這里還有這么一位出色的畫家……”我覺得畫畫是一種享受,一支筆就可以創造出那么精妙的藝術。后來,住在京郊懷柔水庫的半島上,寫登山題材的報告文學,出版社請來遼寧的兩位畫家為此書畫插畫,我老去這兩位畫家住屋看他們作畫。看著看著,手就癢癢起來,向他們討教如何畫蝦、畫魚。得到點撥之后,就時不時在紙上涂鴉。

不過,真的使我有勇氣拿起畫筆畫畫,還得歸功于李苦禪先生的這一席話。

苦禪先生很當一回事的,繼續鼓勵我畫畫。“你有悟性,你可以畫畫。”苦禪先生一再說。

臨告別時,李惠文把我叫到一旁,對我說:“你喜歡苦禪畫的鲇魚,你就挑兩張留念吧!”說著,她從屋里拿出一沓斗方鲇魚畫稿。我一幅一幅翻閱著,完全沉醉于苦老的迷人的墨韻之中。李惠文誤會了,以為我不喜歡手中的這些畫,就說:“我以后讓苦禪給你畫張好的。”說著,就將這一沓畫拿走了。

我又不好再說什么,錯過了一次留存苦禪墨寶的機會。

可是苦禪先生卻記住了這件事,有一回,在人民大會堂邂逅時,他對我說:“我已經收筆不畫畫了。你怎么那么忙,都有一年多時間沒去我家了。我還給你留了一幅鲇魚呢,得空去坐坐聊聊。”

其時我正接受中央電視臺的邀約,與同窗老友沙葉新合作創作電視連續劇《中國姑娘》,與劇組住在工人體育場。1983年6月9日,也就是苦禪先生去世前兩天,我與李先生相約,星期一去看望他。我回家拿了錄音機和照相機。我與他相識三年多,還沒有錄過他的“神聊”,也沒有照過一張照片。采訪他時,常有不速之客來訪,請求與李苦禪合影留念,有好幾回,都是我給拍攝的,可我自己卻顧不上與苦禪老人合拍一張照片。我決心補一補這些缺憾。誰知,星期六晚上,我回到下榻處時,住在我隔壁房間的青年女演員遲篷過來對我說:“魯老師,不好了,你要寫的李苦禪去世了……”不等她說完,我就嚷了起來:“不會的,不會的,你聽錯了吧……”

“剛才新聞聯播里播的。”她肯定地說。頓了頓,她又說:“不信你可以打個電話問問呀!”

剛約好的見面,怎么就被這無情的死亡奪走了?難道我的忘年交,我的恩師,就這么突然離我而去,永遠走了?

我拿起電話,撥了幾個號碼,又將話機子放下。太唐突了!我不敢問李惠文,不敢問李燕。我焦慮不安地呆坐著,心存僥幸地呆坐著,直到友人來電證實了這個不幸的消息。我流淚了,不停地流著淚。我推開桌子上的《中國姑娘》的劇本手稿,鋪上新稿紙,奮筆疾書。

苦禪先生送給我的簽名資料

“他走了,永遠地走了,中國痛失一位國畫大師,我失去了一位良師益友……我答應寫的報告文學還未完稿,他就離開人世了,如今,它變成了一紙悼文……”我寫完了悼文,心情仍然平靜不下來,我繼續寫著,寫那篇成竹在胸卻未行諸文字的文章。一口氣寫了六千多字,直到窗外明亮起來。我在悲痛和思念中度過了一個漫漫長夜。

那篇報告文學叫《圖盛夏》,篇首引了苦禪先生的一句話:“人有人格,畫有畫格。”頭一個小標題為“遺憾的開場白”,以沉重的筆墨寫下這一夜的悲痛心情。這篇開了頭的報告文學未寫下去,在苦禪先生仙逝之后,我決計為他立傳,名字就叫作《我是上帝》。我又走訪了他的同代畫友和學生,一位真正的國畫大師在我心中站立起來了。但由于我諸事纏身,傳記一拖再拖。如今,關于他的傳記一本又一本出來了,我覺得這些書多半是材料的堆積,不“傳神”,沒有寫出苦禪先生的俠義風骨。寫苦禪,需要用大寫意的手法,大潑墨大潑彩,形似更神似。苦禪先生為我蓋“死無休”印章時說過:“這是信。”我不能失信于苦禪大師,于是就先寫出這些文字,權當不是傳記的傳記,也是守信于苦禪先生了。

我一直珍藏著苦禪先生贈送給我的一本《八大山人畫冊》,那是一本由趙樸初題簽、由苦禪先生作序的畫冊。他送我這本畫冊時語重心長地說:“白石老人很推崇八大山人。中國寫意畫,以五代徐熙為濫觴,宋代石恪、梁楷、法常為開山祖,至明季陳淳、徐渭出,則更臻成熟。八大山人以逸世之才,于筆墨集先賢之大成,而又為后來者廣拓視野。中國文人畫到八大山人,在筆墨的運用上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白石老師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我畢生追索的目標,也是突破古人窠臼,自辟蹊徑。民族繪畫自有其源流,我們既要學傳統,繼承傳統,又要創新。”他叮囑說:“你畫文人畫,應好好讀讀八大的東西,我寫的那篇序言,也可供你參考。”

有一回,苦禪弟子趙寧安捧著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的《李苦禪畫集》,請老師題字。苦禪先生在畫集的扉頁上題了“以藝術為生命”六個大字。寧安走后,他對我說:“你畫畫也要記住這句話。以生命作畫,畫才有生命。”

一字可以為師。苦禪先生把我領進繪畫藝術的大門,即席作畫講畫,鼓勵我拿起筆作寫意畫。數不清多少次的“神聊”,對我的人生、我的藝術觀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我雖然沒有正式拜師,但絕可視苦禪先生為師——我的人生之師和丹青之師。

“你有悟性,你畫!”苦禪先生的這句勉勵之話,一直激勵著我在丹青之路上奮力前行。

2000年歲尾寫于五峰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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