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天漢月映西洋:絲路滄桑三千年
- 張國剛
- 7424字
- 2020-02-19 17:48:38
1.說“西”道“東”話絲路
西方在哪里?
國人的觀念中,“西”是一個特別具有異國情調的概念。
“西方”不僅是一個方位名詞,同時也是一種文化符號。周穆王西巡、唐僧西游、成吉思汗西征、鄭和下西洋、蔣夢麟的《西潮》、西學東漸的“西”,都是一個非常寬泛的地理文化概念。
中國人對“西”的認識是漸進式的。
最早的西域僅指帕米爾高原東西兩側的中亞地區,后來逐漸包括了南亞次大陸、西亞的波斯、地中海的東羅馬帝國以及西南亞的阿拉伯,鄭和時代又涵括了非洲東海岸。明清時期接觸到歐洲人,知其比歷史上所接觸之地更靠西,則“西”的概念又擴展為歐西,并呼以“泰西”“遠西”,以示與早年之“西”的區別。古代中國史書上的“西海”可能是指波斯灣,也可能指黑海或地中海。
元代汪大淵《島夷志略》頻繁出現“西洋”的地名,如“龍牙門”和“北溜”條還有“舶往西洋”的說法,“舊港”條提到“西洋人”。元代周致中《異域志》記載有“西洋國”“在西南海中”,研究者認為指的是馬八兒,位于今印度之東南海岸。
明前期繼承了元代“西洋”的說法,范圍大體指今南海和印度洋地區。萬歷年間張燮《東西洋考》卷五就說:“文萊,即婆羅國,東洋盡處,西洋所自起也。”該書把交趾、占城、暹羅、加留吧、柬埔寨、舊港、馬六甲、亞齊、柔佛、文郎馬神、地悶等國列為西洋列國,將呂宋、蘇祿、貓里務、美洛居、文萊、雞籠、淡水作為東洋列國。從今天的地理看,這些地方大都在東南亞地區,分類有些混亂。
晚明盛清時期,“西洋”已特指歐洲,各類歐洲事物都被冠以“西洋”之名,這樣的概念延續到近代。
總之,我們討論的“西方”隨著歷史步伐的演進而轉移,大致在漢唐時代,“西”就是“西域”,大體在中亞西亞南亞地區,宋元及明中葉以前,“西”偏向“西洋”,主要是南海地區略及非洲東海岸,晚明盛清時期指“西”的重點是“泰西”即歐洲地區。近代以來“西”的地理概念淡出,政治文化內涵加重并且比較明顯地定格為歐美文化。
“西域”“西洋”“泰西”——歷史上中國人觀念中的“西”有什么樣的共同特征呢?

漢、唐、明時期對外交流示意圖
大航海之前人類重要的文明區域,除了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文化圈外,以印度為中心的南亞(印度教與佛教)文化圈,西亞北非(伊斯蘭)文化圈和歐洲(基督教)文化圈,都屬于“西”的范圍;人類最重要的具有源頭性的四大文明中,其他三個文明區域都在中國的西部。在歷史上,歐洲文明與西亞、北非及印度文明的親緣關系十分密切。首先是語言學的聯系,共同的印歐語系把相隔遙遠的印度同英倫三島、萊茵河畔連接為一體;其次是宗教的聯系,希臘宗教、印度教、波斯古代宗教(瑣羅亞斯德教、摩尼教)、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之間的思維共性或歷史聯系,為東西方學術界所共同認知;而與此相關的西亞大陸及地中海周邊地區擁有共同的神話和知識,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此外,還有戰爭的糾葛:從波希戰爭、希臘化時代,到十字軍東征等等,造就歐洲文化的綜合性。古希臘文化是歐洲文化的源頭,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前356—前323)的遠征曾使西亞和北非經歷過長期的希臘化時代,雖然這些地區的居民早有自己的發達文化,希臘文化不能真正取代當地文化,但彼此都留下了很多的融合痕跡。羅馬帝國的文化不僅繼承了雅典和羅馬的古典遺產,而且也結合了西亞地區的文化。歐洲的基督教文明就帶有強烈的西亞文化精神,以至在許多方面湮沒了希臘文化的傳統。
羅馬帝國通過武力征服向歐洲各地傳播的正是這樣一種綜合性文明,在公元1000年前后被及今天的整個歐洲,以至公元600—1100年間,歐洲的古典傳統黯然失色。歐洲的中世紀其實是近東文化與希臘羅馬古典的混合物。中世紀后期,文藝復興才使希臘文化在歐洲重新顯現,然而又是以阿拉伯文化為中介來重新顯現。中世紀的拜占庭文化中,西亞特色和希臘化時代的特色更為明顯。
與以上所有這些文化相關的事物,在中國人眼里都是“西”。由此看來,“西”其實就是中國人心目中的異域文化。中國人歷來喜歡與“西”爭奪文明的發明權和首創權,佛教傳入之時就鬧過“老子化胡”的笑話;近代西方科技文化傳入之后,又有“西學中源”的奇怪說法。當然,歐洲人關于中國文化西來說、彩陶文明西來說、中國文字起源于埃及象形文字之類的論調也不絕于耳。即使到了近代,文明的發明權之爭已經逐漸平息,中國人仍要以體用關系來調解“中”、“西”的各自定位(西體中用、洋為中用)。但是,中國人幾乎從來不與“東”發生類似的糾葛。因為在東亞世界里,中國文化長期居于輸出性主導性地位。
說到這里,難免又涉及中國人的天下觀問題。
天下有多大?
學術界有一種看法,認為中國古代的“天下觀”唯我獨尊,古人普遍認為中華帝國才是人類唯一的文明,或者說唯一高等的文明。認為中華傳統文化是一種目空一切、排斥一切的文化。這種看法比較片面。因為它無視了中國人心目中“西”的概念。
論及中國古代的世界觀問題,有一些重要概念需要搞清楚。比如“四裔”“天下”與“絕域”。中國古代對人類居住的“天下”(世界)的認識有三個不同的層次:第一個層次是僅指“中華”,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此處的“天下”實為“中華”。第二個層次,包括中華和四裔(夷狄),共同組成中國古代的天下觀,這個“天下”的秩序通過朝貢來維系,其范圍大體相當于今日的東亞世界。第三個層次是包括了“絕域”,絕域一般指遙遠的西方世界,但是絕對不包括東亞各國各地區。盡管中國人主要在第一和第二種意義上使用“天下”的概念,但是,不能否定中國人對西方世界(絕域)的朦朧認識。
中國古人對于四裔與絕域的分別不可能像今天的國界一樣決然分明,實際上會隨國勢的強弱和時代的變化而有所變化。但是這樣兩個概念毋庸置疑是不同的。唐朝強盛時為了規范派出使節問題,有“絕域”與“入蕃”(或八蕃)的區別。其中“蕃”除了東亞諸地區外還包括了波斯,“以外為絕域”(《唐會要》,卷一百《雜錄》)。
“天下”是指天子所統治的區域,并非一個客觀的關于“世界”大小的觀念。漢代以來,中國人對世界地理范圍的認知不斷擴大,“天下”的范圍也有所調整,但調整的依據并非地理知識,而是天子的影響力。西漢已發展出關于“天下”的三重范疇。第一層是漢朝的郡縣;第二層是漢朝以農業地帶為主的周邊,其中的國家是其藩屬,漢朝皇帝借由朝貢與冊封體制與之連接。第一層與第二層即是中國人所認識的天下。第三層可謂天下之外,被稱之為異域、絕域,也是人的理性所無法認知的世界,因此天子可以不需要支配這個區域。簡而言之,“天下”是由中國以及與中國有朝貢、冊封關系的域外國家所建構的政治系統。那么“化外”是什么呢?
古代中國的理想政治形態可以大致分為三個層次的同心圓。“化內”是最內圈,即皇帝直轄的郡縣區域,其人民被稱為“華(人)”“漢(人)”。此層之外的區域統統是“化外”,人民即為化外之人,也被稱為“夷(人)”“蕃人”。但化外之地又可以分為二層,內層是中國的藩屬國,亦即是“天下”之內的化外之地,此區域雖屬蠻夷之地,但文明相對較高,其君長向中國天子朝貢并接受冊封,其人民也因之得以進入文明世界。化外之地的外層則在“天下”之外,是絕域、異域,是天子教化所不及之地。涉及領土歸屬權問題,則包括化內之地與“化外”內層在內的“天下”皆是天子領土。
用現代概念簡單地說,中國古代有一個“東亞世界”和“西方世界”(絕域)的觀念,東亞世界都是籠罩在中國文化圈之內,是中國人“天下”觀的主要內容。在東亞世界里,古代中國的國家政策以追求一種文化上的統治地位為滿足。對于東亞世界的成員,只要接受中華禮儀文化,就可以被納入朝貢國的地位。否則,就有可能發生兵戎相見的沖突。因為古代國家的安全觀,乃是以文化和價值觀念上的同與異來確定,文化上的認同是界定國家安全與否的關鍵因素。
但是,對于西方世界(絕域),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有一種異域外邦的意識,“西方”從來都是一塊代表非我族類之外來文化的神秘地方。對于西方人的朝貢,中國皇帝從來不作刻意追求,即不在乎西方國家是否入貢朝覲。1500—1800年間,西方國家企圖要以自己的方式擠進這個東亞秩序之內,一再遭到拒絕,拒絕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這些西洋國家過于遙遠,鞭長莫及。但是,這并不妨礙康熙皇帝基本上以平等的心態與羅馬教廷進行外交往來。到鴉片戰爭期間,西方憑借堅船利炮轟塌了中國人的世界秩序觀。
西人看“東方”
歐洲人眼中的東方,也是一個不斷變化的世界。
在希羅多德那里,東方還是一片混沌。他根據《阿里瑪斯培》敘事長詩,對于遠東的描述,充滿了神秘色彩,有守衛阿爾泰山的金庫的雕頭獅身獸,有希伯波里安人奇異的金蘋果。至于秦尼、賽里斯等稱謂,也是從不同路徑獲得的關于中國的知識。中世紀的桃花源、契丹,蠻子、行在、刺桐,都傳遞中西方獲得的關于遠東的多多少少真真假假的信息。
在葡萄牙人于15世紀初開始沿非洲海岸摸索著前進以前,歐洲人所熟悉的東方世界只有北非和中東。他們關于印度的知識是模糊的,關于中亞、東亞的知識則更不清晰。歐洲人的東方意識,從近東一直到遠東,也有一個發展變化的過程。總之,中國的“西方”與歐洲的“東方”其實都表達了人類普遍存在的一種文化心理:文化本位意識和文化相對意識并存的心態。文化本位意識和文化相對意識既矛盾又統一,這是由于不同文化的差異性和共通性之間的矛盾統一關系而造成,它們是不同文化交流的一個基礎,但也經常構成障礙。文化本位意識與文化相對意識之間的矛盾與沖突伴隨人類整個文明交流史,也是中西交往中常在常新的問題。
結合近代早期以來歐洲人世界觀念的發展歷程,以及直至今天還能被感覺到并且已經不只影響于歐洲人思維的世界區域分類觀,可以總結出歐洲人自大航海時代以來不斷擴充并在19世紀基本確立的一個世界分級體系。
這個體系可以清晰地分為五個層級。
第一層是大航海時代萌生的舊大陸與新世界之別,以大洋之隔為劃分依據,舊大陸包括非洲和歐亞大陸,新世界包括航海活動中陸續發現的所有新土地,如美洲、澳大利亞、新西蘭和太平洋諸島。
第二層是對歐亞非這塊超級大陸內部的劃分,標準為“文明”與“野蠻”,這種觀念由來已久,并在近代早期隨著歐洲人同外界的接觸增多而不斷鞏固。撒哈拉沙漠以北以東的地帶被歷史學家稱為“核心文明區”,撒哈拉沙漠以南則是一個從文化上和生物學上都與“核心文明區”區別明顯且接觸有限的世界,而這種特征被定義為非洲文化的基本特征。同時,歐亞大陸的北部即北西伯利亞和中央西伯利亞并不包含在“核心文明區”,該地居民被認為僅通過皮毛貿易和技術交換而與南部地帶保持一定聯系,實質上仍處在野蠻狀態。
第三層是“核心文明區”內部的“東”與“西”之分。前兩層劃分在形成之后的漫長時期里基本固定不變,但第三層劃分涉及的各種概念始終在不停變化,所指的地理范圍也相應變化,這就是亞洲與歐洲之所指、東方(Orient)與西方(Occident)之所指、東(East)與西(West)之所指。“歐洲”和“亞洲”是地理實體的劃分。“亞洲”最早是指現在土耳其西北的這塊地方,然后被希臘地理學家向東和向南延伸至整個地中海東岸地區(黎凡特),隨著歐洲人對其東邊地區的認知陸續擴大而一路東擴至太平洋西岸。“東方”與“西方”則是歷史學家使用的表達文化差異的術語,這對名詞所指的地方并不總是與“亞洲”和“歐洲”相吻合。
不過“東方”一詞也如“亞洲”一詞那樣內涵不斷擴張。“東方”的原始含義是指西南亞一帶,7至8世紀阿拉伯人征服西南亞之后,“東方”的含義變成與基督教世界相對立的外國文化區,繼而就成為伊斯蘭教的同義詞,故其所指也涵括了位居南方的北非。大航海時代以來,隨著歐洲殖民網擴張至印度洋和南中國海,“東方”的概念繼續向東推進。當19世紀印度逐漸成為東方學家研究的基本課題時,“中國”也開始被涵括在“東方學”領域。至于“東”(East)與“西”(West)這對概念,“東”早先是指基督教王國之內的東正教領地,即拜占庭帝國與俄國教會的勢力范圍,但后來更經常地成為“東方”(Orient)的同義詞,指歐洲范圍之外的廣闊的外國地區。從這三對概念的歷史演變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中國明確出現在其中任何一對概念的指稱范圍內都是很晚的事。另一方面,中國到19世紀的時候已經同時出現在“亞洲”“東方”“東”這三個概念的指稱范圍之內,亦即此時這三個概念在“中國”這個區域是可以重合的。明了這一點,也就可以明白,在歐洲人的第三層空間劃分——東西之分形成與發展的相當長時間里,中國雖已存在,但尚未真正顯影,只是作為一種模糊的傳說包含在“非西方”的土地中。

歐亞草原動物紋樣的虎形金飾戰國 新疆阿拉溝墓地出土
既然“亞洲”和“東方”是被歐洲人逐漸擴大的,而它們實際上包含了許多種差異巨大的文明,那么與歐洲人的認識過程相符,接下來就是針對“亞洲”或“東方”的第四層劃分,這次的標準是宗教性的,即奉圣書的人(猶太人、基督教徒、穆斯林)與其他宗教信仰者。前者對應的是西南亞地區,也是歷史上歐洲人最先認識到的“東方”,后者所指的是更靠東的亞洲地區,而在歷史上就是“印度”(India)這個詞之所指。在古代歐洲地理學中,“印度”意指最東方,這個概念被文藝復興時期所繼承并隨著對更多東方地理空間的漸次發現而不斷擴展,直到它包括了地球的大部。比如奧特利烏斯(Abraham Ortelius)1570年制作的印度地圖就包括了當今亞洲的南部、東部和東南部。在其他一些地圖中,甚至美洲和埃塞俄比亞也被算入印度。無疑,中國在這時也是被包括在“印度”之中的。從18世紀開始,“印度”的范圍漸趨縮小,先是被限于指南亞和東南亞,繼而又依循英國人的殖民范圍而專指南亞。20世紀,這個詞的含義進一步縮小,直到僅指當前這一個同名國家。

被譽為中世紀最好的世界地圖《加泰羅尼亞地圖集》之中國部分北方是契丹,都城“汗八里”(北京),南方有“刺桐”(泉州)和“行在”(杭州),還有發源于西北,向東流入海洋的兩條大河及支流(載梁二平著《誰在地球的另一邊》)
18世紀,隨著“印度”的范圍不斷縮小,分布在當今印度以北和以東的地區便呈現出獨立形態,但它們并未立即被按國界線界分,而是首先以文化區域的形態出現,由此便在18世紀后期出現了針對東方之“印度”與“非印度”的第五層劃分。這就是以宗教紐帶相聯結的印度次大陸同儒家文明圈之分,前者是指信奉印度教、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的地區,后者則是以中國內地為核心,并包括朝鮮、日本和中南半島部分地區。
需要注意的是,在“核心文明區”范圍之內,與歐洲空間距離越遠的地區,就被認為同歐洲在精神與文化上愈加疏遠。基督教王國與伊斯蘭教王國之間的劃分其實是核心文明區之內最淺近的一層劃分,基督教徒與伊斯蘭教徒因廣泛的社會共性和哲學共性而歷史性地聯系在一起,而雙方長期堅決否認這種共性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尚未找到共同的文明對立者。奉圣書的人與印度教及印度佛教的信仰者之間在科學、數學、部分神秘主義行為和宗教概念等文化層面的各方面上也有不少近似之處,導致歐洲人把這兩個群體分開的是雙方在基本的社會結構和意識形態結構方面的差異。事實上,現代西方學者越來越多地提到基督教文明與伊斯蘭教文明間的同源性,以及它與印度文明間的相似性。與此同時,“中國文明”相對于其外部所有文明的異質性也越來越突出,所以儒家文明圈與核心文明區其余部分之間這條界線最晚顯現,并隨著它日益清晰而終于成為歐亞大陸上最深刻的歷史裂痕,“東方”的本質特性終于由儒家文明圈來代表。從19世紀以迄于今的西方公眾想象中,如果說有哪種現存文明在時間上、空間上和內涵上距離西方或歐洲最遙遠,那無疑就是“中國文明”。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才出現了“真正的東方始于天山,而不是高加索或者蘇伊士”的判斷。
總之,歐洲人地理知識的增長總是與文化觀念或意識形態上的“人我之別”日趨精致復雜相伴隨。而且我們要記住,在歐洲人自文藝復興以來逐漸豐富完善的世界分級體系中,作為地理單元的“中國”到18至19世紀才漸趨明確,并且這又與中國的文化特征或宗教特征被歐洲人最后確認的過程同步。那么將中國的地理輪廓和文化輪廓獨立出來,僅僅是由于亞洲或東方的其他部分被逐漸歸位后自然剩余的結果嗎?當然不是!歐洲人從地理上認識中國的同時,就一直努力從文化和宗教上界定中國,至少從中世紀晚期親臨中國的馬可·波羅就開始這樣了。而歐洲人的這種“愛好”正是歐洲人古已有之的等級制世界地理觀之自然延伸。在歐洲人“認清”中國的位置與文化性質的過程中,最堪玩味的,莫過于中國文明并非一開始就被歐洲人理解為歐洲文明的本質性他者,而其中部分原因卻又在于歐洲人那長期被宗教意識覆蓋的世界地理觀的影響。在《馬可·波羅游記》中,馬可感受到中國與“我們”不同,但是“我們”的文化內涵是什么,連馬可·波羅自己也不太清楚。其實,歐洲人正是在認識中國文化的過程中,認識到了歐洲文化自身的獨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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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與西方的連接通道,自古以來沒有一個專門的名詞。1877年,德國著名地理學家李希霍芬(F. von Richthofen)在其《中國》一書中,把“從公元前114年到公元127年間,中國與河中地區(transoxiana,指中亞錫爾河和阿姆河流域以及澤拉夫尚河流域,包括今烏茲別克斯坦全境和哈薩克斯坦西南部。中國古代稱之‘河中’),以及中國與印度之間,以絲綢貿易為媒介的這條西域交通路線”稱為“絲綢之路”(the Silk Road,德語作Die Seidenstrassen)。其后,德國歷史學家赫爾曼(A. Herrmann)在其名篇《中國與敘利亞之間的古代絲綢之路》一文中主張,將“絲綢之路”的西端延伸到地中海沿岸和小亞細亞。
赫爾曼的觀點立刻得到西方一些漢學家的支持,從而逐漸被學術界接受。19、20世紀之交,一些西方探險家在新疆、甘肅等地進行考察,發現了古代中國與亞、非、歐交往的許多遺物,并在相關的著作中廣泛使用“絲綢之路”這個名稱,還把古代中原與西方以絲綢貿易為代表的文化交流所能達到的地區,都包括在絲綢之路的范圍之內,不僅使“絲綢之路”的概念更加深入人心,也進一步擴大其空間、時間和承載物內涵。
這樣,“絲綢之路”就成為從中國出發,橫貫亞洲,進而連接非洲、歐洲的陸路大動脈的總稱。此后相繼出現了“絲綢之路”的綠洲道、沙漠道、草原道、吐蕃道、海上道等提法,“絲綢之路”的內涵被進一步擴大。同時,隨著中西關系史研究的深入,“絲綢之路”也開始被人們看作是東西方政治、經濟和文化交流的橋梁。于是,“絲綢之路”幾乎成為中外文化交流的代名詞。2013年,中國政府提出關于建設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倡議,即所謂“一帶一路”,不僅有著巨大的現實意義和面向未來的長遠關懷,而且包含著豐富而深厚的歷史文化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