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箭，眨眼間到了四月中旬，黃家莊的雞養上了，豬也喂上了，棉花種子也都在地里安了家落了戶，卯足了勁兒生長著。柳月瑤設計的房子也快蓋完了，她捎信給岳子杉，讓他抽空來家一趟，選他自己住的屋子。

原本房子蓋得也沒這么快，村里人都有地，兩頭忙，光是備料就用了很長時間。二月二一過，柳月瑤就著急了，有生之年住不上新房子，那該多遺憾啊？陰曹地府倒是有房子，不說閻王爺讓不讓住，就是他讓，跟閻王爺住在一個屋檐下，想想就反胃。

岳少松也著急，岳宸楓岳子杉的婚期都定在了九月，到那時房子蓋不完，他就真抓瞎了。

后來兩個人一商量，又從縣城里找了三十幾個石匠木匠泥瓦匠來幫忙，其中就有在集市上收了豆腐不知所措的老胡，干活特別賣力。

三十幾個人，管飯成了問題，畢竟自己家的院子太小。

這時候四嬸得到消息，顛著小腳跑了來：“上我家吧，我家院子大，我再把素娥叫來幫忙，幾十個人的飯也好做。”也正是四嬸這一張羅，成就了一段美滿姻緣。素娥漂亮，勤快，三十幾個人里有一個小木匠，聰明，能干。一來二往，兩人漸生情愫。房子蓋起來沒多久，他們就成了親。不過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豬該出欄了，柳月瑤張羅著把豬殺了，連同米面雞蛋一起送到四嬸家，囑咐四嬸不能在飲食上苛扣工匠。四嬸答應著：“你就放心吧。”

房子剛開始動工那幾天，柳月瑤好奇，就去看了看。

當時工地上正干得熱火朝天，地基已經墊平整了，大水滿灌了一下，早就已經干透了。

幾個人正把碌碡豎起來，用鐵絲把一根半人高的木棍固定在碌碡上，碌碡下面綁了幾根結實的繩子，三個人攥著繩子頭，中間一個壯得像頭牛的小伙子握著木棍，幾個人卯足了勁在打夯，嘴里還都喊號子：“打起夯那么吆嗨，莫慌張那么吆嗨，砸地基那么吆嗨，蓋新房那么吆嗨。正房棒那么吆嗨，穿堂亮那么吆嗨，倉房滿那么吆嗨，書房香那么吆嗨。庭院空那么吆嗨，把樹種那么吆嗨，種棗樹那么吆嗨，種梧桐那么吆嗨。梧桐高那么吆嗨，引鳳凰那么吆嗨，鳳凰到那么吆嗨，……

中間喊號子的那個小伙子，柳月瑤認識，他叫石柱，是岳少松進山打獵的獵友。人很實在，每次打了獵物總要多分岳少松一些，為這，兩個人時常爭得面紅耳赤。自從他知道柳月瑤剝奪了岳少松的打獵權利，就再也沒來找過岳少松。這次聽說岳少松蓋房子，他第一個報了名。別說給工錢，就是白幫忙，他也不會落到后頭。

石柱干活也是把好手，打夯打得很熟練，看來沒少給人幫忙。號子喊得也響，他一邊喊著號子，一邊提起手里的木棍，隨著他的喊聲，邊上的三個壯漢同時拽起繩子。眼看著碌碡就離了地，然后一聲“吆嗨”，聲音落地，碌碡也落地。塵土飛過，地面陷下去一個坑。接著，石柱一邊帶著大伙往邊上慢慢地移著小步子，一邊又開始喊。

正喊得起勁，不經意間抬眼看見柳月瑤，豺狼虎豹都敢拼的大小伙子登時紅了臉，就像做錯了事被大人發現沒處躲藏的孩子一樣，一下子慌了神。

“小心。”碌碡落地沒站穩，差一點摔倒砸著石柱的腳，幸虧邊上的人眼尖，一邊拽著繩子一邊幫他扶住了。

不遠處，幾個人在地上劃線，劃好了線，他們就該挖地槽了。

木料場上木匠們正忙著撿木頭，粗大挺直的，扒了皮，烘干了刨平整，抹上桐油留著當柱子，細點的收拾好了做檁子，一些小的用作角替，放在柱子上，和柱子共同承受壓力。角替形狀優美，被安放在柱子兩邊就像張開的鳥翅膀一樣，巧手的木匠還在上邊雕了喜鵲踏梅枝。

石料場上的工匠也在忙著，一位年老的師父正在指點著徒弟在石頭上刻花紋。徒弟雖說年輕，刻花紋的手法卻已經相當熟練，師父告訴他，等干完了這個活就讓他出徒。出徒就意味著能自己接活掙錢了，想想心里就美。

正樂著，聽到石柱那邊喊“小心”，扭頭看時，猛然看到柳月瑤，小徒弟心里一亂，手底下失了準頭。師父大聲呵斥著把他拽到了一邊：“你傻了？蓮瓣都讓你刻毀了。”小徒弟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急得哭了起來：“怎么辦啊師父？”“滾開，就這水平還想單飛？”師父奪過他手里的鑿子，琢磨了一會兒，又比劃了幾下，咚咚咚地敲打起來。小徒弟這才抹了把汗，認真地看著，再也不敢四處張望了。

四叔看見了，搖了搖頭，一瘸一拐地走到柳月瑤跟前說道：“這里是男人們干活的地方，你還是回家去吧。不用擔心，大家干活都很賣力，保證給你把房子蓋好。”

“好吧。”柳月瑤本想來看看有什么能幫上忙的，既然不需要，她也樂得清閑。

柳月瑤走了，四叔扯著嗓子喊了句：“干起來嘍。”“好嘞。”大家伙齊聲答應著。

石柱重新扶好了碌碡，高聲喊道：“梧桐高那么吆嗨，鳳凰到那么吆嗨，鳳凰飛那么吆嗨，霞光照那么吆嗨。照西窗那么吆嗨，照北鄉那么吆嗨，照九州那么吆嗨，照八荒那么吆嗨。糧滿倉那么吆嗨，布滿箱怎么吆嗨，豬滿圈那么吆嗨，雞滿崗那么吆嗨……

聽著號子，柳月瑤只覺得心里亮堂堂的，不自覺也跟著哼了起來，直到走遠了，聽不到號子聲了，她才笑著回了家。

從那以后，直到院子蓋好，柳月瑤再也沒有去過，倒是岳少松時不時的回來匯報工程的進展情況：地基挖好了，臺基打好了，柱頂石很穩固，柱子也立起來了，椽子檁條都安好了，陶瓦也都鋪完了，露出地面的臺明工匠們雕刻得很漂亮。本來也沒想雕刻那么多花樣，工匠們都覺得房子蓋得這么好，院子建得這么大，很該加些裝飾，于是他沒和柳月瑤商量就同意了，他覺得柳月瑤應該會喜歡。

四月十九那天，岳子杉回來了，還帶回來賣人參的錢，共計兩千五百兩，全是現銀。“知我者，白掌柜也。”柳月瑤讓岳少松他們塞到床底下，和黃大善人的那些一起藏了起來。

岳子杉說道：“我師父說了，你那顆四海升平少說也得值一萬兩銀子。”柳月瑤撇了撇嘴譏諷道：“真是一家人啊，什么也不瞞，連四海升平都說了。”

岳子杉笑道：“拿酸作怪，我是沒有數才問的師父。師父說那是稀世珍品，你能得到是你的福氣。月兒，那顆人參我不能要，留著給你做嫁妝吧。”

“甭往外轟我，我什么時候說嫁人了？說好了給你你就拿著，什么稀世珍品？放久了不吃它照樣得壞。依我看你快點出徒，等自己開醫館了，開業當天咱就賣了它，狠狠地賺它一筆，也給你增加增加人氣。”

“想得夠長遠的，我這剛開始學習，就盼著我出徒，你四哥我有那么厲害嗎？”

“出徒的事以后再說，”柳月瑤涎著臉說道，“眼下有件要緊的事，我想求四哥幫忙。”

話音未落，岳青楊一步闖進來訓斥道：“又來忽悠老四。”柳月瑤變了臉：“怎么哪都有你？”有岳青楊攪局，柳月瑤把想要說的話咽回了肚子里，撅著一張小嘴氣呼呼地去東廂房找小蓮她們了。

“怎么了？”岳子杉問道。

岳青楊說道：“她還惦記著上戰場的事，自己不敢跟大哥說，想忽悠你去說。”

“怪不得捎信讓我回來，原來是為這事。”

“前幾天她剛找了二哥，還用丁燦茹來要挾。當時二哥正喝著水，啪的一下就把杯子給摔了。他指天起誓，說如果上天讓他在妹妹和媳婦之間做出選擇，他肯定是選妹妹。現在妹妹不讓他娶媳婦，他就不娶，氣得她一陣好哭，她一哭，二哥的心就軟了，如果不是我硬攔著，他就真去找大哥了。”

“兩年的事你問了嗎？月兒怎么說？”

“什么兩年？看她劃的那些杠杠，怕是只有十一個月了。她倒是想告訴我，不過要拿上戰場的事做交換，我沒答應。且不說她編個什么謊話來騙我，就是說實話我現在也不能聽，聽了就得答應她的要求。她出爾反爾行，我要是說話不算數，那小臉一變，真能抬腳就走，到時候誰都攔不住。”

“這倒也是。那你打算怎么辦？就這么拖著也不是辦法。”

“我也想過了，趁她現在還在意著咱們的想法，能拖一天是一天，等哪天真拖不住了，那就放她走，不過我得陪著。”

“月兒會同意嗎？”

岳青楊低了頭，失落和無助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柳月瑤來到東廂房，小蓮和荷花正鬧得不可開交，見她進來，倆人這才住了手。柳月瑤說道：“我四哥回來了，他的被子好長時間不蓋，太潮濕，趁著日頭好，你們去給他曬曬，我懶得動。”說著，一頭歪在床上，抱著小蓮的被子瞇上了眼。

瞇著瞇著，突然想起家里的被子破絮爛絨的，是該換了，總不能搬著舊被子去住新房子吧？她說道：“明天下午，荷花和小馬哥去把咱家的棉花彈成絨子，小蓮你和我進城，買些布，回來咱們做被子。”一時半會走不成，日子還得過。

第二天，荷花和小馬哥裝好棉花，駕車到岳家莊西邊一個叫土家洼的地方彈棉花。聽說那人彈的不錯，價錢也公道，而且比去縣城還近，能省一半的時間。小蓮就跟著柳月瑤進了縣城。到了縣城，柳月瑤又變了卦，她讓大牛陪著小蓮去買布，自己又去找陸錦學刺繡了。

這段時間，陸錦教了柳月瑤一些針法，有和蘇繡相同的，比如齊針、滾針、打籽，也有不同的，比如纏針、辮子股針。

陸錦拿了塊羅帕給柳月瑤：“對面雜貨鋪的劉夫人要繡個手帕，你來試試手。她想要個高山流水的，你琢磨著繡吧。”

柳月瑤說道：“這么一小塊布料，就是繡了高山，也繡不出來山的神韻。我給她繡一掛瀑布，下邊再點綴幾株小草，遠處再加個小小的山頂。”“行，”陸錦說道，“山頂處再繡幾絲白云，遠近高低就出來了。”“好，”柳月瑤答應著，“不過繡壞了可不能賴我。”陸錦笑道：“盡管拿著玩，咱家不缺這一兩塊繡布。”

翠枝翠云抬手叫柳月瑤，柳月瑤拿著羅帕挨著她們坐下了。

翠枝翠云是陸錦買來的繡工，和柳月瑤差不多大，已經跟了陸錦有三年了。

這時候，走進來兩個客人，是縣太爺府里的丫鬟，春蘭和秋菊，她們是來拿衣服的。

縣太爺的母親很喜歡陸錦的手藝，說是看了她的刺繡，整個人都敞亮了，就像她又回到了青春年少偷偷爬到高山頂上振臂高呼的時候。誰還沒有年輕過？只是那種痛快再也沒有了，直到她看到陸錦的刺繡。

過幾天是老太太的七十大壽。人道七十古來稀，老太太也沒有別的要求了，只盼著子子孫孫綿綿瓜瓞（die）。前段時間，她命人拿來一件紅色大袖袍子，叫陸錦給她繡個百子圖，說好的今天來拿。

陸錦取出繡好的大袖袍，讓春蘭秋菊檢查：“看看有哪不合適的，我再改改。”春蘭秋菊說道：“陸老板的手藝，我們信得過。”說著笑著，兩個人接過袍子抖開來看，一下子都驚住了，“這么多孩子，都跟真的似的，陸老板你繡得太好了。”

上上下下前后左右，整個袍子上不多不少，正好繡了一百個頑童。有在蕩秋千的，有在翻跟斗的，有在倒背著手踱著方步背書的，中間一個正在放爆竹的，更是惹人憐愛。

只見他左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右手拿著點好的香，歪著身子，側著腦袋，壯著膽子，要去點地上的爆竹。看他那緊張的樣子，明明很害怕，明明做好了逃的準備，卻忍不住興奮，把胳膊伸得長長的，一點一點的往爆竹跟前湊。

邊上站了兩個小孩，五六歲的樣子，梳著兩個總角，都捂著耳朵焦急又膽怯地注視著他。那表情，讓人忍俊不禁，真想抱過來親上兩口。

春蘭說道：“抱著這么多孩子，我們還真不敢大意了，萬一把他們給摔了，一個一個的哭鬧起來，我們可招架不住。”說著，忍不住掩了口鼻，笑了起來。惹得翠枝翠云她們也跟著笑了起來：“春蘭姐，還是早練習著吧，別等以后嫁了人，有了孩子，再不會哄。”

“臭妮子，看我不撕爛你們的嘴。”春蘭一邊笑著一邊說道，“你們兩個別得意，回頭讓山賊搶了去當壓寨夫人，我看你們還敢不敢使壞。”

翠枝說道：“春蘭姐，你少嚇唬我們。我們來了這兩三年了，從來沒聽說過有什么山賊，更別說搶壓寨夫人了。”

春蘭說道：“我可不是嚇唬你們。前幾天，我們老爺的至交，黃大善人，就被山賊劫了路。聽說他家的丫鬟被搶去當了壓寨夫人。不過那些山賊也真夠笨的，大白天就大搖大擺的在縣城里晃悠，還堂而皇之地趕著黃大善人的馬車。這下好了，被黃大善人撞了個正著。我們來的時候，剛看見他們被老爺抓回了縣衙，現在怕是已經挨上板子了。”

“什么？”柳月瑤吃了一驚，猛地站起來，跑過去拽著春蘭問道，“你快說，那個山賊在哪抓的？他長什么樣？有多高？多胖？”春蘭說道：“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我也沒看清長什么樣，只聽說是他帶著那個丫鬟在布莊買布，被抓了個正著。”

柳月瑤一聽，壞了，大牛被抓了。她來不及和陸錦說一聲，拔腿就往外跑。慌亂之中，只聽嘶啦一聲，縣太爺老母親做壽穿的百子大紅袍被撕成了兩半。事出突然，驚得春蘭秋菊呼天搶地，柳月瑤卻早已跑出門外，沒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