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公子盯著容卿上下掃了幾眼，指著地上的周秀秀問：“她這是行騙，莫非兄臺還憐香惜玉？”

眾人仿佛摸到了關鍵，登時竊竊私語起來——

“瞧著一身正氣，倒還心疼起騙子來了。”

“又沒騙到自己身上，當然說風涼話了。”

“沒準是同伙，不如一起抓起來。”

說著，便有幾個膽大的往前湊了湊，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容卿迎風而立，一雙丹鳳眼微微斂著，明明唇邊含笑，和煦可親，此時卻無端讓人覺得疏離：“律法不外乎人情，這姑娘不過是討口飯吃，雖行為有悖，但也不至于送去剁手砍腳。”

東離國律法嚴苛，對于行騙之人，首次去手，再次去腳。

若是真將周秀秀的過去翻出來，便是砍去雙手雙腳，也是不夠的。

周秀秀這時也認出了容卿，沒想到曾經被自己騙過的人會反過來為自己說話，抿唇呵了一聲：“傻子。”

有人不忿地喊道：“沒騙你，你當然說風涼話了，若是把她放了，以后她繼續騙人怎么辦？”

容卿看了一眼周秀秀，又掃視著眾人，語氣平緩：“在下乃修行之人，信的是因果，她若繼續行騙自有天罰，便是沒有，入了冥界自有小地獄去磨。諸位與在下今日放她一馬，不過是積個善緣罷了。”

這話說得便有些飄渺牽強了。

一個高壯的漢子撥開人群擠進來，表情兇狠。嘴里嚷著：“我看你們就是同伙！看老子不把你抓去見官！”

說著，便擼起袖子要來抓人。

容卿屹然不動站在那里，等漢子撲到身前，便伸手往后一撈，劍身一旋一挑，敲在漢子腰側將人逼退。然后直直看向楊公子：“見不見官，還是聽苦主的吧。”

漢子吃痛退了幾步，目光往左右一掃，嚷道：“大家瞧見了吧，他們就是一伙的！”

頓時，眾人的議論聲又大了幾分。

眼看漢子又要撲上去，楊公子讓下人把人一攔，頭疼地擺了擺手：“算了算了，本公子也懶得和她計較。”

楊家不缺銀子，他平日做雙鞋都要不少，哪里會在乎那點小錢？

正主都不計較，圍觀眾人也不會沒事找事去出這個頭。

兩個小廝得了令放人，眾人不多時便走了個干凈。

只那漢子臨走時惡狠狠瞪了容卿一眼，嘴里罵了兩句臟話。

周秀秀將脖子上的木牌摘下來往地上一撂，揉著肩膀走到容卿跟前，眼睛晶亮：“這么巧啊，咱們又見面了，你來這里還是找人的？”

容卿點頭：“正是。”

“那你找到了嗎？”

她清楚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到這人時，他就在找人。

容貌不知，年紀不知，姓名也不知。

若不是知道他不屑說謊，她還以為對方是逗她玩的。

她沒看到，容卿垂下眼簾時，眸子里一閃而過的遲疑。

“應當是找到了。”

她聽他這樣說。

…

白梟瞧著下面的麻煩事處理完了，站起身來：“我下去接人，你呆在這里別亂跑。”

阿眠自是應好。

等到人出去，門完全合上，她微微往后靠了靠，捧著碗茶，小口抿著。熱氣蒸騰，熏得她有些犯困。

果然，養魂耗損的精力，實非一時半會兒便能養回來的。

吃完了茶，她又扒到窗邊往下瞧了眼，見那上仙還在說話，百無聊賴的轉過身，往椅子里一窩，打了個哈欠。

似白見她沒什么精神，提議到：“要不你先瞇一下，等會兒人要上來了我再喊你？”

阿眠搖頭：“那可是上仙，初次見面，不好失了禮數。”

“若見你沒精打采，不也是失禮？”

“那我吃盞冷茶醒醒神。”

“你這是消耗過度，又不是真困，吃茶有用？”

“聊勝于無。”

阿眠從椅子上爬起來，勾過注子給自己的茶碗滿上，摳出點靈力過涼，低頭灌了兩口。

正要抬頭之際，身后一陣厲風刮過她的耳畔，撞在屋內木柱上，嘭的一聲，割開一道口子，四下霎時寂然無聲。

“呀！！”似白尖叫了一聲，“什么東西！！？”

粘稠發黑的魔氣從口子里溢出了些，隱隱可見一顆珠子嵌在里面，裹了層魔氣，污泥里撈出來一般。

阿眠徑自上前取出，魔氣有一瞬攀上了她的手指，又極快褪去。抹凈表層，露出里面剔透的琥珀色，指腹細細碾過，上面有四個蠅頭小字。

“可來一見。”

她喃喃念出聲，話音剛落，周遭的寂靜皸裂開來，下一瞬，又是嘈雜人聲。

“是……阿婉的東西。”

……

容卿思索片刻，從袖子里摸出兩塊碎銀子遞了過去：“把人埋了吧，免得平白沾染因果。”

周秀秀接過來往上一拋，又穩穩接住，笑了：“你剛剛說的那些什么因果地獄，是真的？”

容卿點頭：“不錯，你若繼續錯下去，便會如此。”

說完，他背著手走了。

周秀秀一愣，抬腳追了上去：“那我爹娘被當官的打死了，為什么他們不僅活得好，還升官發財日進斗金？”

不見對方回答，她伸手去扯容卿的衣袖，語氣急切，又有些憤懣。

“我不過為世道所逼，騙了幾個人，死后便要入你說的勞什子地獄？而他們為富不仁，為官不廉！權勢壓人，草菅人命！卻長命百歲，子孫滿堂？”

“你不是信因果嗎？那你告訴我為什么呀？”

“你告訴我呀！！”

說到最后，她幾乎是吼了出來。

有人停下腳步，有人看了過來。

或是探究，或是只想瞧個熱鬧。

兩行清淚無聲落下，她毫無知覺，只是用力攥著手中的衣袖，求一個答案。

容卿停下了步子，轉過身來看她，忽然抬手將她頭上的稻草拔了下來，神情溫和：“從前長謠城做官的徐大人，膝下三子兩女。兩個公子先天愚，一個公子摔斷了腿，一個小姐屋子里失火燒毀了臉，一個是天生的湯藥罐子。聽到這些，你會好受些嗎？”

周秀秀愣了半晌，訥訥道：“你知道我的事？”

容卿將稻草輕輕放到她的手心：“不要再做這行了。”

周秀秀怔怔看著自己手心里的稻草，心中說不清是何滋味。

容卿沒再理她，轉身走了。

周秀秀在原地站了良久，等她回神去看，只能瞧見街頭巷尾的小販和墻隅水邊開的正好的杏花，再尋不到那一抹雪白身影。

一輛馬車從城外駛來，隔了老遠，車夫就沖她吆喝：“姑娘往邊上站些，借過借過！”

…

等到容卿已經走出去一段路，白梟才追上前搭話：“容上仙，真巧啊。”

仍頂著那張平平無奇的假面，不能得見真容。

前者一愣，眉頭微皺。

似是沒想到在此處會遇到熟人，也像是沒認出人來在努力回想。

白梟提醒道：“逢仙道，咱們見過的。”

話雖如此，卻也是一萬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時妖界正值新舊兩派內斗、有渡城力推新王即位之際。魔族虎視眈眈，意欲再挑爭斗。為防生變，白梟自請鎮守逢仙道，日夜不離。

而天帝為續妖族和平共存盟約，特去海外請長韶上神前往相議。

臨行時，上神特點了容卿一同前往。

逢仙道禁行，白梟又向來不喜天界那套打太極似的你來我往，當場出手和容卿戰到一處。

長韶上神在旁邊瞧夠了熱鬧，才和聞訊趕來的渡鴉公子一道把兩人分開。

如此，便是所謂的相識不熟了。

容卿將人對上號，不急不緩地見禮：“白尊使。”

態度竟比方才對著周秀秀時還要冷淡。

白梟只當不知，饒有興致地問：“方才那是……上仙的桃花債？”

容卿搖頭：“不過是從前有過一面之緣罷了。”

“上仙此番是正巧路過容陽？”

“探到了些妖氣，進來瞧瞧。”

白梟摸了下鼻子，表情尷尬：“那一定是妖氣沖天吧。”

先前為了嚇唬阿眠，他確實有少許時間不曾收斂氣息，沒想到卻引來了意料之外的人。

容卿不答，問道：“白尊使在此是為公事？”

這可是話趕話說到點上，正合白梟心意。他先是道了句“正是”，然后故作為難地嘆了口氣：“有個小妖遇血化形，難斷紅塵，失控傷人。若不是我及時阻攔，怕是要難以收場了。照理該是依我族律例處理，只是……想想總覺得可惜。”

“白尊使為何如此說？”

“想必上仙對我妖界煉魂池也有所耳聞，那小妖靈力低微，怕是沾上一點便命喪當場了。可她生來便內負靈氣，頗有仙緣，也算聽話乖覺。若就這般斷送了性命，確實可惜。”

說著，又長嘆了口氣。

“那不知白尊使準備如何？”

白梟等的就是這句，當場表情浮夸地演了起來：“我有心想為她尋個好去處磨練心性，可凡間那些山頭什么情況上仙也是知道的。別說收個妖怪入門，沒被當場打得神形俱滅都是福氣。”

容卿偏過頭來，繼續遞話：“所以……”

“我這愁了半日，正巧遇到上仙，倒覺得是你我的緣分。”生怕被拒，白梟決定漏點底，“前些日子，上界不是遣人去碧落宮商談新條例？想必再過上幾百年，就是天、妖兩界親如一家的盛況了。如今……”他笑了笑，“如今嘛，也算咱們先行于新政前端，為兩界和平盡一份綿薄之力罷了。”

兩人一路并肩而行，此時都快走到城門口了。

容卿腳步一頓，忽然問道：“人在何處？”

這便是松口了。

白梟調了個頭往回走：“正在酒樓里等著，收與不收，自然還是要上仙點頭的。”

“也好。”

容卿目光微低，藏去了眼底那抹極淡的遲疑與不安。可惜白梟正領在前頭，并未發覺不妥。

兩人走出大約四丈遠，容卿忽然腳下一頓，抬頭看向北方，若有所思。

“怎么了？”白梟聽不見腳步聲，轉過身來，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是……魔氣。”

算著距離，那一塊是容陽城主街的盡頭，多是些住宅。白日與東西兩街相比，人數要少上一些。此時，黑色的魔氣張成一只倒扣的大碗，實實按著一處，可不過幾息便隱而不見。

“張了結界……”容卿神色凝重起來，看向白梟，“白尊使，我既碰到此事，不能坐視不理，至于那小妖的事，容后再議吧。”

“這是自然。”白梟點了點頭，兀自掐訣喚來一只白鳥，“魔族久不露面，近來也不曾聽聞幽桀林有何異動，此事我要傳回有渡城，稍后再與上仙匯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