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

輕妍坐在地上，將手邊的稻草一根根平行排好，偶爾抬眼看一看別處。她想事情的時候，總習慣做一些重復性的工作，這樣能讓她迅速理清如今形勢的前因后果。

只是這次她想了一夜，也沒想明白為何自己會身陷囹圄。

體力早早便被透支完畢，可她并不愿暫且閉眼睡上一覺，因為只要她一閉上眼睛，腦海里就會浮現出那個她不想面對的猜測。

她害怕。

昨晚辦事的官員去了鐘家，以瀆職的罪名將她逮捕，同時被捕的還有她那貪了大筆銀子的父親。

獄卒從前受過她的恩惠，偷摸告訴她五日后她就會被處以死刑，沒有證據、沒有審判，如此草草了結一個人的性命，跟如今嚴謹的司法程序可是大相徑庭。她當時就明白，她的死刑是有人刻意為之的結果，只是這個人，她不敢猜。

輕妍細細想來，自己這一生，有過風光之時、也有過挫敗之時；做過好事情、也為了生存使過陰刀子；親情來得曲折卻依舊暖人肺腑，友情走得平淡卻未曾讓她失望。

她穿來這個世界二十年，修訂律法、改革行政無一不竭盡所能，臨了總結下來倒是也做成了幾件事情，不枉她活這一世。

“鐘輕妍，你從未想過會落到今天這個下場吧？”

輕妍回過神來，看向站在牢房外面的安歌，“你來，嘲笑我嗎？”

她一夜未睡又遭此劫難，發出的聲音喑啞疲憊。

安歌抬手撫平自己官服上的褶皺，揚起下巴不屑道，“刑部復核案件，此番是為提審幾個犯人而來。放心，我還未無趣到以取笑你這個死刑犯為樂。”

“哦。”輕妍低下頭，繼續擺弄著手邊的稻草。

“鐘輕妍，死到臨頭了你還要端著那副天之驕女的架子嗎？”安歌見她一臉淡然絲毫沒有慌亂，心里藏好的厭惡之情又不受控制地奔涌出來，話語也隨之變得惡毒。“鐘輕妍，要是你肯俯下身子來求我，說幾句好話讓我高興高興，說不定我心情一好，就會留你一命呢。”

輕妍停下手里的動作，扶墻起身，站得筆直看向安歌，輕笑道，“安歌，你在刑部做官這么些年，經手這么些案子，難不成不知道死刑案件要由皇帝批準嗎？我主持修訂了衛晟朝大部分的法律，司法審判的環節早已爛熟于心，這案子，明顯不合規矩。我明白，這次是有人一定要我死，除了這個人誰也阻止不了了。

“我知道你討厭我，其中緣由也大體明白，我提防你，可我也欣賞你。你和我那些妹妹不同，她們只知道在路上給我使絆子，你卻是要與我在路上比個快慢的女子。安歌，我們做了這些年的對手，不如就在我生命最后的時刻握手言和吧。”輕妍踉蹌走過來，一手扶住欄桿，一手伸出去。

安歌有些晃神，方才她似乎在恍惚間看到了從前的鐘輕妍，那個身著三品官服的鐘輕妍、那個說出國重于己的鐘輕妍、那個和她在朝堂上爭執過后自己氣急敗壞而她依舊意氣風發的鐘輕妍。

這個剎那她終于深深地明了，無論是能力還是氣度，自己都比不過她。即使她離開了人世，也將會是自己心頭無法逾越的一座高山。

安歌輕輕推開她的手，緊閉上眼重重呼出一口氣，仿佛做出一個重大的決定般。“鐘輕妍，我接下來說的這些話，都是根據從宮城里傳出來的消息推測的，可能是事實真相，也可能只是捕風捉影胡言亂語，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本來是想用來好好嘲笑你一番，可方才你那樣做，讓我如今對你沒了半分的妒忌……只有同情。”

“你說。”

“昨天早上，也就是你被捕的那天早上，陛下在上朝前召見太子殿下，兩人密談了兩刻鐘。不過似乎談得不太愉快，宮人們說殿里打碎了不少東西，而太子殿下出來的時候面色鐵青，那天沒有上朝就直接回了東宮。

“當天下午，你父親的同僚和與他私交甚篤的那些人都進了的一個院子，我查了查，這個院子在太子名下。當天晚上，寫了你和你父親犯罪的折子就到了陛下手里。今天早上，戊王就收到了被派往朔州的圣旨，夏貴妃也跟著去了。還有，因為你是罪臣所以你和太子的婚約取消，陛下重新賜婚太子與歐淑離。

“陛下素來不喜太子，一直想讓戊王接他的位子，只是礙于太子嫡長子的身份，另立太子于理不合所以才一直拖著。這次陛下的行為，很明顯是放棄戊王選擇太子了。而這個轉變的原因，很大可能是，太子和陛下做了什么交易。你父親貪污受賄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可我不信你會瀆職，所以就仔細查了一下。你愛的人沒有那么愛你，還可能為了利益放棄你，這就是我想跟你說的話。”

安歌不忍再說些什么帶刺的話，轉身離開了。

輕妍看著那件熟悉的錦衣逐漸遠去消失在視線之外，終于不再用力維持表面的平和樣子，似是在一瞬間被抽干了所有氣力般癱坐在地上。

這下她的猜測得到了證實。

淚水大滴大滴地落下來，她捂住嘴巴，用力不發出哭聲。

衛子栩，當真為了那個位子，放棄了她嗎？

。

。

司扶清說，有一件事，輕妍為他做了很久。

她和司扶清一起，根據前世學的知識，又聯系這個世界的具體情況，編纂了一部查案教程。

因為還沒有收尾，所以一直擱著，就等他登基時推行。

沒想到現在這倒成了救命的東西。

她被特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