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云中府響晴薄日，似乎天上的神官也知道今日是地下的天子過壽誕，平添一份喜氣。

承乾殿內熙熙攘攘，人頭攢動，熱鬧非凡。北海國大小官員難得齊聚，正借著陛下壽誕之際在一起相互說說話，外地官員消息閉塞，比不得首府大員，更是借此契機來云中上下打點，熟絡一下人脈。

殿外正大門，兩名身著紅色服飾的小宦官正逐個驗著一個個排隊等著入內的大人們的名刺和腰牌。今日皇帝陛下過壽，所邀請的乃是整個北海的精英，只有官職達到了正五品以上方才有資格入內，否則，那可是萬萬不能放進去的。

兩名小宦官大概是頭一次干這活兒，手上動作并不麻利，使得這些個大人們在大日頭地下站了好一會，許是這些官老爺平日里出門坐轎習慣了，這會竟然有些支撐不住，有一些個口里開始埋怨了起來，兩個小宦官本來就膽小，這一來更加慌亂了起來。

這下輪到眼前一個長腿細腰的公子哥模樣的人驗證，那人利利索索，掏出自己腰牌，小宦官拿到手里仔細看了看：“這，大人，您這官職是……”小宦官話還沒說完，這長腿細腰的男子神神叨叨的從懷里取出一個燙金邊的奏折模樣的事物，翻開來給小宦官瞧了一眼。

那小宦官真是個沒見過什么世面的，“啊”了一聲，誠惶誠恐的就要跪倒，長腿細腰的男子一把拉了他起來：“這位公公，例行公事而已，何必這么緊張？細細的查就是了。”說罷，還十分體貼的拍了拍那小宦官的肩膀，走進了承乾殿。

大喜的日子，亂亂哄哄的一些也是正常，各官員按位次落座了，各有各的話說。那長腿細腰的男子正低頭找自己的座位，忽被一人拉住：“胡僉事，你怎么進來的？”

長腿細腰自是胡海若的特點，他抬頭一看，面前老者一張臉龐又黑又長，還坑坑洼洼不審美觀，不是禮部尚書何贄是誰？

胡海若嘻嘻一笑，很騷包地亮了一下手里的黑色絨布折子，轉過頭來去最角落里尋自己的座位去了，留下來老尚書張大了嘴呆在了原地。

皇帝做壽，排場自然是極大的。人還在三三兩兩往里進，尚膳監的小廝們已經開始上各色茶點果品了，時蔬果子，堅果肉脯，應有盡有。

胡海若抓起一把葵瓜子，百無聊賴地嗑了起來。

“聽說了嗎，李玄同這禍國殃民的奸相，過幾日就要問斬了，哼，這老兒把持朝政這么多年，真真是太便宜他了！”

胡海若耳朵尖，這聲話語本來甚輕，又夾在熱鬧和喧囂之中，十分令人難以察覺。

另外一個人同樣氣鼓鼓：“可不是，他那個沒屁用的侄子也被廢了官身，逐出了云中府呢。”

“說的是，你說，這丞相之位如此要緊，李賊倒了之后，會是誰上位？我可聽說，那日早朝，何尚書可是痛罵了李賊，羅列了他十幾條大罪狀，把那李賊罵得啞口無言。這何大人，可真是火性不減當年，罵起奸賊來真是大快人心！你說會不會是這何大人？”人走茶涼的感覺不外如是，“李相”變為“李賊”也就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

另一人頗不贊同：“兄弟你言之成理，可你也不想想，這何老大人都已多大年紀了？七十多了吧？哪里還有這心力去登相位？要我說啊，可能性最大的，嘿嘿，還是那位溫水尚書啊……他雖是李玄同學生，可在隨后的徹查之中，吏部卻是摘的干干凈凈，尚書大人平安無虞，這位徐大人吶，高人!”

胡海若繼續嗑瓜子，悄悄瞟了一眼正中上首方坐著的徐懷玉，只見此公一臉淡泊，正安靜的品茶，一副云淡風輕模樣。胡海若咂咂嘴，懶得算計那些人心鬼蜮，獨夫倒臺，自有新人上位，滿朝文武急于尋求新主子也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

他轉了個方向，又聽見角落里有人在嚼舌根。

一人道：“聽說了嗎，端陽王劉榆的寶貝兒子劉熾死啦，聽說是太后差虎賁軍中郎將石崇信下的手，一劍穿心，那叫一個慘！”

胡海若一口茶水差點噴出來，啥？這還傳的有鼻子有眼兒的，好像親眼看見了一樣。胡海若失態得很，引得旁邊一位老大人很是不滿，連忙賠了個笑臉，繼續聽。

另一人道：“我也聽說了此事，那老王爺劉榆昏迷了幾次，心口痛的嘔血，唉……只怕將養好了也時日無多了。”

前一人道：“只怕這下要糟糕，本就有傳聞，說太后要削端陽，昭平，武安三王的藩，正是嫌疑最大的時候，偏偏這時候讓石崇信殺了劉熾，這不就是挑明了嗎……我北海的朝局，只怕不甚明朗了。”

拉拉雜雜，說什么的都有，胡海若瓜子吃的口干，喝了一口茶水潤喉，抬起眼來掃視了一圈，劉煥、劉榆、齊勛三位王爺沒有到，靠近陛下御座的三張鎏金座椅還空著，那是王爺們的矜持，自然要后來。公生夷也沒來，這可有些奇怪，上司徐懷玉都已到了，正端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吃著茶，神色平靜。

他目光正好著落在門口，只見都察司主事單宣剛好進來。單宣臉色難看，似乎幾天未睡，整張臉上泛著一股鐵青之色，陰沉而憔悴。他無精打采地走了過來。

胡海若放下茶杯，拍拍屁股站了起來，作了個揖。單宣一愣，沒想到胡海若竟也來給皇帝賀壽，疲憊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笑容，還了個禮，似乎是太疲憊了，手臂竟也有些不靈便。二人尋座，見單宣身體狀態不好，胡海若伸手相攙，單宣錯開身子，輕輕擺了擺手，示意不必，自行入了座。

看來單主事也沒想到胡海若會出現在這里，明顯地感到驚訝，以至于剛剛看見他的時候，目光中竟極輕微的流出一絲驚訝，夾雜著另外一種說不清是什么的意味出來。

又過了一刻，吏部侍郎公生夷也來了，面色依舊如平湖一般，一潭死水沒啥波瀾，撞上了胡海若的目光，只是微微一頷首，便算打過招呼了，徑自找自己座位去了。

胡海若討了個沒趣，整個場面上就倆熟人，還都對他愛理不理，他甩甩袖子，撣了撣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塵，氣鼓鼓回去坐了，抬起頭瞪了公生夷一眼，卻迎上了公生夷警惕的目光——是提醒他需要警惕。胡海若收到信號，沖他眨巴眨巴眼睛，又翻了個白眼，繼續端起茶杯飲茶。

尚膳監的茶水和果品沒有間斷，小廝們著實生了一雙好眼睛，見到哪位大人的茶壺空了便主動加水換茶，哪位大人的果盤光了，也會立即走來加滿，忙得不亦樂乎。

人來人往，觥籌交錯，喜慶祥和，天子雖還未到來，現場的氣氛已然開始變得隆重而盛大，逐步走向高潮，眾人興奮地只等著為天子獻禮賀壽。

門外禮賓司一聲長長的通傳：“武安王爺到——”

言未畢，一條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了殿內。現場的喧鬧聲很有默契地一起停了下來，眾人紛紛向外望去，見這武安王五十來歲年紀，身長幾乎有九尺高矮，虎背熊腰，身材十分的昂藏威武，可偏偏一張白面，一縷長須，一雙鳳眼，又襯得他十分儒雅英俊。武安王輕輕抖動了一下身上絳紅色綢緞袍子，掃視了一眼殿內眾朝臣，也不和眾人打招呼，走到了自己上首的位子坐定了。

這武安王齊勛儀態非凡，舉手投足之間有一股令人心折的氣度在里面，諸多朝臣自去找王爺見禮，言笑晏晏，其樂融融。武安王同樣禮數周全，每每起身還禮，或嘉勉幾句，或笑著閑說幾句，一點沒有諸侯王的架子，原本一些小官，只聽說過齊勛大名而未曾得見的，也都主動湊上去打招呼敬茶，如此一來，倒是有一小半人都聚在了武安王周圍。

“齊勛!你這是做什么？”一聲蒼老的呼喝，將一幫等著和王爺敬茶的官員們心里吃了一驚，都暗暗想：“這老兒可真是誰的面子都不給。”

齊勛站起身子，更加顯得高大魁偉，拱了拱手，打個問訊：“何老別來無恙。”

何贄身高不盈六尺，站在他身旁，兩廂作對更加顯得矮小可笑。齊勛見何贄氣得吹胡子瞪眼，哈哈一笑，賠個不是：“何老，容晚輩放肆了，您老莫動怒。”

胡海若瞧得驚奇，他原本不信何贄能將李玄同罵得啞火說不出話，如今這武安王不過和眾人喝了幾杯茶，聊了幾句天，就被何贄看成僭越了，一番訓斥，這武安王何等尊貴，還就是沒柰何，只好接著，這可真是厲害了。

他撇眼見到公生夷正看著齊勛身后跟從著的一名侍衛，眉頭緊皺，對其他人沒分去一眼。他順著公生夷的目光看了看，是了，王公貴族入云中，按照規制是可以帶隨身侍衛的，只是為皇帝賀壽這種場合，王爺們一般都不會再講究這些虛頭巴腦的排場，畢竟天底下沒有比皇帝身邊更安全的地方了——前提是皇帝不殺你。

看來齊勛久不面圣，獨來獨往慣了，竟把這條不成文的規矩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