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找“蛇頭”這件事情,胡海若其實半點把握都沒有,同安集太過龐大,去找一個自己根本不認識的人談何容易?又該從何處下手?
斬了一條小蛇的頭隨身帶著,逢人便展示這種做法既顯得輕浮,又充滿了挑釁的嫌疑,實在也不是胡海若平素一貫的辦事風格。然而事出無奈,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黑衣人急著出手殺人滅口,說明此事已經很是緊急,隨時都有生出其他變化,向其他方向發展的可能性,如果再不尋出端倪,這條剛剛出現的線索也隨時有可能斷掉。
公生夷也不承認這是一個好方法,因為比較浮夸和過于直白,但他同時也不得不承認,這應該是最直接的方法了,先搞他個沸沸揚揚,等著正主來給自己收場。
有時候,最直接、最高效的方法就是當下最好的方法,因為效率勝過一切。
果然,事情的發展沒有令他們失望。
那名胖胖的酒館老板很快便走了回來,帶著那個破舊骯臟的酒葫蘆,再次走上了酒館二樓靠窗的位置,雙手捧上酒葫蘆遞給胡海若,恭恭敬敬地道:“請二位公子移步?!?
胡海若再次笑了起來,右手一把拿起那酒葫蘆,就跟了上去。
同安酒樓大門口的街面上,站著一名此間小商販模樣的人,笑嘻嘻地迎了上來,道:“二位,請跟我走吧。”說罷,轉過身子就往前行走。
那名小商販腳步虛浮,走路姿勢也一搖一擺地不是很雅觀,可以判斷是一名沒有武功,且長期從事底層工作的普通小老百姓。那小商販一路走走停停,一直走了很遠也沒有轉彎,一直在這條最繁華、最熱鬧的主街上行走,沿途遇到熟人和朋友還很熱情、很親切地打招呼,絲毫不像神秘組織的成員,倒有點像忙碌了一天準備回家的商人。
那小商販走了好長一段路,中途和熟人打過了七八次招呼,眼見繁華的主街道路變窄,兩側原本高大林立的住宅和店鋪逐漸向中間收縮,建筑物的高度也漸漸變低,變得越來越破舊。
那小商販停步在了一家低矮破敗,連匾額都破損了一半的鐵匠鋪門前,喊了一句:“老六,我把人送到了?!闭f罷,轉身走了,再不看身后的人一眼。
胡海若和公生夷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神里看到了疑惑,蛇頭,難道就在這家鐵匠鋪里?
被稱作“老六”的人,是鐵匠鋪里的一名老鐵匠,年紀五十來歲,滿面皺紋,煙火熏上的黑煙夾雜在流出的汗液之中。他頭發灰白,肌肉虬結,卻是個駝子。
那鐵匠聞言,放下了手里拿著的鐵錘和鉗子,走了出來,看了看那名小商販給他帶來的兩個人,語調平緩地道:“兩位,跟我來吧。”
鐵匠沒有往店里走,反而轉了方向,繼續向前方更加破敗,更加貧窮的地段走去。
原來,這是接力,不同的人有自己的擺渡范圍,將人帶離自己的區域,并且轉交到下一個擺渡人的手中任務就算完成,其余的路再由其他的擺渡人帶著走??礃幼?,這座同安集一直沒有被官府摸清楚,里面一直還從事著一些見不得光的交易和勾當。
龍有龍道,蛇有射道,同安集還真是有自己的一套鬼門道,里面的規矩太多,不是熟人還真的進不來。
很快,轉過一個大彎,眼前的景象發生了明顯的改變。原本還比較寬敞,勉強能夠通行一輛馬車的街道立即變得狹窄促狹起來,原本的石板路面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坑坑洼洼的黃土路面,行人走過去塵土飛揚。現在街道的寬度變得狹窄并不完全是建筑的原因,更加主要的是人,因為此地,人也很多。
各種身穿破破爛爛衣裳的小商販,將籃子放在街道的地面上開始販賣,一個接一個,一層接一層,所擺的攤位有大有小,大攤位擺好之后,小攤位自然在大攤位的空隙之中討生活,如此場景,猶如卵石鋪路,雖然顯得雜亂無章,毫無任何秩序可言,但這是市井的智慧,是小本買賣,小生意人擺攤求生的默認規則,因為這樣可以確保土地資源最大程度的利用,確保自己至少能夠有一個位置可以出現。
說來也奇怪,這里的居民和小販很明顯是處于邊緣地帶的,和主街主路上出現的行人和各類大型商鋪的規模盛景是沒有辦法相提并論的。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說得清的,說不清的,他們被排擠著,擠壓著,強迫半強迫地在這里生活,然而他們的精氣神,他們的生命力卻令人意想不到的旺盛。這種旺盛,最直接地體現在了小販們的叫賣聲上,一聲一聲,聲音嘹亮且充滿了律動感,一聲吆喝完,略作調整,很快又是一聲吆喝聲響起,好像自己是這條街上最有錢的人,做得生意是這條街上最賺錢的,充滿激情,永不停息,盡管聲音嘶啞了,盡管賣的東西絲毫沒有賣相,也絲毫沒有人駐足問津,但仍舊影響不了他們的熱情。無論年齡、無論性別、無論男女老幼,都是如此。
這就是底層民眾討生活的艱辛,拼盡全力地生活,不得不如此,否則就生存不下去。
胡海若對這一幕當然不陌生,他對這樣的人始終充滿了敬意,因為無論如何,不管身處何地,不管是怎樣糟糕的境遇,都始終不能喪失希望。只要一個人不喪失希望,哪怕再潦倒、再落魄,他都沒有輸,都有東山再起的可能。
胡海若自小要過飯、偷過錢,也被人吊起來打斷腿過,被富人家的狼狗追得狼狽地逃竄過,從軍之后,因為年紀幼小,被**欺辱過,被敵人砍得重傷只剩下一口氣過,被包圍起來險些凍死餓死過,當官之后更加被無數人用無數陰謀詭計算計過,但是他都活下來了,并且越活越好,越活越硬實,也越活越開朗,究其原因,他自己把它歸結為,沒有放棄。
公生夷就顯得比較尷尬了,他萬萬沒有料到富麗堂皇的北海國都,云中大城竟然還會出現這樣的一幕,真的是萬萬沒有料到,簡直有些失管失控的樣子,街道上秩序看起來比較混亂。
遍地的雞毛鴨糞令此地的空氣異常污濁難聞,滿天的塵土飛揚,令他的嶄新的光潔的外袍上沾滿了灰塵。他生性愛潔,此時眉頭緊鎖,內心里十分厭惡和抗拒,實在是沒有料到尋找蛇頭會是一件如此麻煩的事情。其實麻煩他倒是不怕,只是對于這種底層的市井小民的生活和臟亂的環境十分的不習慣。
胡海若看了他一眼,見到他緊鎖的眉頭,臉上通紅,一路小心翼翼地盡量不蹭臟自己的衣服,神態架勢就像一個萬分小心最后卻還是被無形浪子調戲了的小娘子。胡海若越看越有趣,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公生夷知道自己的窘境被胡海若看了個正著,心中略微感到氣惱,道:“你笑什么?”
胡海若道:“沒什么,唉,看你的樣子……不知道當初那些傳聞是真的還是假的,你說,如果你這般樣子被云中那些大姑娘小媳婦見到了,她們會作何感想???”
他說的當初的傳聞,指的是公生夷剛剛出仕那幾年的盛況,每次出門上朝都要被圍觀,承受著云中一眾姑娘媳婦的尖叫聲而不得不緊緊躲在馬車里的事情。
公生夷明知他在搞什么鬼,不過此事事關自己的體面,他又向來不喜歡別人在他面前提起這個事情,說道:“什么當初?什么作何感想?”
胡海若咂了咂嘴,一臉惋惜的表情,說道:“你看看你,這就惱羞成怒了?你怎么還說急就急了呢?不過,話說回來,夷兄,我倒是第一次見你這么激動的樣子呢!那天晚上我喝多了和你打架,你都一直一副冷冰冰的樣子……”
聽他這么說,公生夷明顯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說道:“并沒有惱羞成怒?!?
“哦,那就是傳聞是真的了?!?
胡海若插話的速度很快。
“我是想說,如果那些姑娘們啊,小姐們啊,此時此刻見到你躲躲閃閃的,走路的樣子也像個姑娘,甚至比他們還要妖嬈嫵媚,你說她們會怎么樣?”
公生夷簡直氣得不想再和他說話,身上的動作開始僵硬起來,腳上不再在意地上的滿地雞毛鴨糞,也不再在乎身上的衣裳是否沾上了灰塵和爛菜葉,像是鼓起了勇氣一般地向前走去。
此時,他們已然換過四名擺渡人,在同安集里越走越偏,越走越遠,從一開始的人來人往,逐步到人煙稀少,直到此時,幽僻昏暗的小巷子里只有幾件破破爛爛的,好像下過一場雨,刮過一陣風之后隨時都有可能倒下的小茅屋。
空氣潮濕,還泛起陣陣霉爛腐朽的味道。這條小巷子里靜悄悄的,幾乎沒有任何聲音響動,出來算上擺渡人,一名衰老的乞丐帶著胡海若公生夷兩人的腳步聲,剩下沒有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