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已經半小時了，今天不用加班，虞頌站在路邊，她無力朝家的方向前行寸步，才剛立秋，天竟這樣冷。

虞頌已收到基因公司發來的報告。中午的時候，基因公司打來電話：“虞小姐，你的基因報告結果已經出來了，紙質報告會在三個工作日內寄出，如果您很著急的話，我們可以先把電子報告發給你，從即日起，您可以在線預約專家幫您解讀。”

報告的內容中午她已看過。只是工作的強度讓她暫時忘記了脆弱、忘記了疼痛。此刻，在醫院后門的小路上，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那些中英文夾雜的文字，晦澀難懂，作為普通醫生的虞頌也是一知半解，她寧可自己完全不懂。

“MAPT基因突變，參考序列：NM_001123066，核苷酸變化：c.1907C＞T，雜合子，變異類型：pathpgenic。”

——MAPT基因突變她是聽說過的，對應一種少見的遺傳病，額顳葉癡呆。現有的醫學文獻對這個病的描述只有寥寥片語，“本病發病年齡較早”、“該病患者中30%-50%有家族遺傳史”、“致病基因位于第17號染色體、“本病暫無有效治療方案”。——蒼白又簡短的文字都預示著研究和治療上均是一片空白。

人的大腦，額葉管理行為，顳葉管理情感。額葉和顳葉生了病，就會出現行為不受控，情緒不受自己支配的癥狀。所以，媽媽才會這樣瘋癲。

原來，媽媽的病不是什么阿爾茨海默癥……

原來，吃了大半年的美金剛根本就是錯的……

而最讓虞頌覺得如墮冰窖的是，這份血樣是虞頌出于擔憂自己而送檢的，用的不是倪靜芝的血，是虞頌自己的。

手機閃爍著來電，虞頌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心底一片荒涼。她迅速掛斷電話，現在她沒有接聽任何電話的情緒。但對方似乎格外地執著，不一會兒，來電再次響起。這個點——五點半，也許不打完這通電話，她就無法下班吧。

虞頌動了惻隱之心，劃至接聽鍵：“虞小姐，你好，我這里有一份報告，送檢人是你本人。報告里有一些陽性結果，按照您下午的預約，今致電為您解讀報告。”

“你好。”

“報告中提示，這個基因的突變類型是pathpgenic，屬于明確的已知致病風險，屬于較高級別的致病風險。”

“嗯，這方面我已經了解。”

“資料顯示，MAPT是一個顯性遺傳基因。”

顯性遺傳，哪怕沒有醫學基礎，學過高中生物的人都知道，顯性基因，顧名思義，非隱匿的、顯出來的基因，也就是說，攜帶即有病。虞頌木然地說，“也就是說我將來一定會得這個病，是么？”

“嗯，理論上發病幾率確實比較高，但是并不是絕對的100%”，報告分析員并不知道虞頌有醫學基礎，所以打了一個淺顯的比喻，“好比有人明明擁有雙眼皮基因，眼睛卻一只單一只雙，說明，單的這只眼睛沒有完全表現出雙眼皮的性狀，這種現象在醫學上稱為不完全外顯.”

“攜帶了雙眼皮基因，卻沒有完整地表達出來，不表達的原因可能是被其他的基因修飾掉了?”

“是的，您的理解很正確。”

虞頌生出些許希望，問道：“那突變基因的外顯率是多少？”

“抱歉，我沒有這方面的數據。統計外顯率不僅需要龐大的發病人群樣本，還需要對發病者家系中的其他成員進行長期跟蹤。MAPT基因突變屬于少見病，目前只有一些散發的病例報道。”

專業的解釋傳達著寧靜的力量，虞頌的心情也不像之前那么煩躁，“我還想了解下這個病的發病年齡分布。”

“根據我手頭的文獻，確診MAPT突變的額顳葉癡呆患者中，40歲以前發病是比較罕見的，40-50歲之間的發病人數占比為10%，55歲發病人數占比40%，70歲發病人數占比90%。您可以簡單理解成，如果您攜帶有這個基因，55歲前發病的概率是40%，到70歲的時候發病率是90%。也就是說到70歲，基本都發病了，當然，還需要同一家系內的攜帶者，他們的發病年齡會很接近。”

虞頌剛剛生出的希望瞬間變回沮喪，70歲發病率為90%，其真實的含義并不是還有10%的人沒發病，而是剩余這10%的人很可能在70歲之前死于其他疾病。而且血親間發病年齡會很接近，而倪靜芝50歲發病。

“好的，我大概已經了解，謝謝你，其他方面，我暫時沒有想知道的。”

“對了，虞頌小姐”，聽到虞頌準備結束這通電話，對方趕緊補充了一句，“我真誠地建議您，如果您想要孩子的話，從優生優育的角度，最好是借助三代試管技術（也稱胚胎植入前遺傳學診斷技術），這樣可以確保您受孕的是健康胚胎，而胚胎的基因篩查這塊，我們公司也可以幫到您。另外您的家系成員中，我們可以免費為其中一位查單個位點，也就是MAPT突變的這個位點，其他人如果想查，單個基因位點的排查我們按300元每位收費。”

其實，有基因缺陷者最好是不要生育，這才是最理性的個人選擇，也是優生優育觀念里的共識，“生育方面我還沒想好。我今天剛拿到基因報告，太突然了。”

“好，以后您有什么問題可以再次致電我們。”

上班的第一天，虞頌躊躇滿志地對自己說，27歲晉主治，然后拼命做科研、發文章，爭取35歲升副高，35歲后呢，哈哈，就躺在功勞簿上吃老本。虞頌并非是勤勉上進的學霸型人物，只是長年的讀書經歷讓她懂得了“延遲滿足”這個道理，如果不想在漫長一生里吃盡“生活的苦”，就必須先吃點兒“努力的苦”。

而現在，她的人生已沒有來路，她不會兒孫滿堂、幸福一生了。人生會在五十多歲的時候戛然而止。回想過去25年，她只完成了讀書這一件事，按照父母的期待考上醫科大學，讀到碩士，甚至他們還希望她繼續考博。

很多美好還未開始，人生就已匆匆過半。那些未競的理想又算得上什么呢？她連明天為什么要上班這件事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