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軒的母親陳子月收到了政府發來的邀請函。
他們家是生活在A層的民眾中的一份子。大廈時代,盡管沒有了等級與階級的存在,但也并不是平均主義社會。生活條件的相對好壞,依舊是有所差別。除了少數對F層有特殊感情而主動留在F層的人,大多數的民眾都選擇去更高的層級生活。政府根據系統中每個民眾貢獻程度的大小,將各層居住級別的權限分給了每一個人。這種相對公平的方式獲得了多數民眾的認可。
龔軒的父親是聯合政府F層8區中央警局的一名警員。在反-政府軍發動叛亂后,在攻打8區的戰斗里,他死在了與反-政府軍的火拼中。龔軒父親陣亡后,聯合政府將龔軒一家以英雄遺屬的身份,給予了他和他母親居住A層的特別權限。原本居住在E層的龔軒和母親被接到了A層與聯合政府總部1區接壤的2區市中心的殉國英雄家屬大院。
政府邀請陳子月前往A層13區參加新能源生態環境居住區建成典禮。
龔軒知道聯合政府近幾年來一直在13區進行的新能源生態環境居住區建設。13區地廣人稀,自大廈時代建立以來政府基本沒有對這片區域進行大規模的建設,在原本的計劃中,這片區域,是作為一塊空白區以供政府進行各類的技術突破研究使用。
隨著時間的推移,技術的進步,大廈時代之后又不再需要戰爭科技的研發,因而各種實驗對于場地的范圍要求開始減弱,華成宇上臺執政之后,將發展的目光瞄向了這塊區域。十年前,聯合政府通過了有關13區新能源生態環境建設的決議,轟轟烈烈的這項工程由此拉開序幕。
1月9日,龔軒算了算,三天后就是這項決議通過的十周年紀念日。作為英雄遺屬的母親確實有參加這類慶祝性活動的資格。
不過邀請函上只邀請了陳子月一人,并且很意外地特別強調了只允許陳子月一人前往。這讓龔軒心里難免有些疑惑。父親犧牲以來,他就承擔起了照顧體弱多病的母親的全部責任,這段時間里,母親病情突然嚴重,于是原本在念大一的他為了照顧母親而休學在家。
政府對于母親的情況并不是不了解,即使是自己沒有達到參加典禮的資格,出于母親的安全考慮,政府也沒必要只邀請母親一個人,而且還專門地特別進行強調。
他猶豫再三,最終還是不放心母親一人前往。他想盡管只邀請了母親一人,但多一個人參加,大概也不會有多大的影響。
他和母親提前一天到了13區。
這是一片極為遼闊的土地。如今,這里已是一片無比繁華的景象。新能源生態環境區的建設,以模仿人類曾經F層綠化環境區為標準,配合上數百年前甚至數千年前的樓閣文化,再輔之以現代的建造技術與能源供給,最終花費十年建設完成。有幸在這里居住的民眾將可以體驗到前大廈時代的人類文化與現代技術結合后的奇妙感覺。
生態區的工作人員熱情地接待了兩人,龔軒在說明了自己的來意與理由之后,工作人員稍作猶豫,最終默許了龔軒的行為。
典禮的進行場所設置在一處空前開闊的廣場之上,這里是一片巨大的平原,空間之廣袤,以至于環繞在周圍的禮臺以及建筑樓閣,在廣場中央的人們眼里,都顯得無比遙遠。
龔軒心想這么大的廣場,可以站滿多少個人。一萬,十萬,還是更多。在他的印象中,還從沒見過規模如此之大的廣場。在這里的建成典禮,所邀請到的人人數,必然是一個天文數字。
事實正是如此,提早了一天到達這里,這里就已經是人山人海,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無比愜意的神情,他們將政府的邀請當做了自己人生中一項重大的榮譽。
當晚龔軒與母親被安排在巨型廣場附近的一處小樓閣里。雕龍畫鳳的樓閣之上,龔軒可以隱約看到遠處的廣場中央,在夜色的籠罩之下,禮臺被綴染上一層淡淡的銀白色。
已經是深夜了,燈紅酒綠散去,人們大多數都選擇了早早休息以準備第二天的典禮儀式。
龔軒還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見到六千多米上空的皎潔月色。數百年過去,人類社會發生了這么多翻天覆地的變化,如此真實的月光,自他出生直至遷居到A層之前,他從未見過,他也是第一次這么認真,這么仔細地欣賞著這樣的美景。
系統投影出來的月亮,還是和真實的東西相差太多了。他不禁感慨。
大自然的曼妙,還并不是人類能可以隨手復制的。
他又想到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種種事件。聽聞大廈系統中出現了一種奇怪的東西,有人傳言政府在極力向民眾隱瞞這個驚天的秘密。只是目前還沒有人能準確說出政府所隱瞞的到底是什么。
不知何時開始,這個原本完美的系統所帶來的完美社會正在慢慢地變質。他以前從未真實見到過的戰爭,卻真真正正地在不久之前發生了,父親也因此喪命。人與人之間,原本的融洽關系似乎也在不知不覺中有所變化。龔軒也說不上來到底哪里變了,只是隱約覺得,似乎在社會中,多了一些不明不白的詭譎的物質,混雜在了人與人的關系之中。
母親體弱多病,父親走后,自己儼然已經成為了母親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希望,世界漸漸不再太平,自己也應該想想今后的路,以便更好保護自己唯一的親人。
他一夜未眠。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閃爍在遠方的蒼茫天際的時候,他揉了揉眼睛,這么近距離地接觸著天空,接觸著真實的不加雜質的光芒。
中心廣場上已經有人影攢動。
建成典禮的開幕時間是在上午十點整。樓閣離中央廣場不是太遠,龔軒陪著母親在開幕前半小時趕到了廣場。人山人海,龔軒和母親陳子月站在了廣場的邊緣,再往里面走人影就非常密集,他不希望自己和母親在川流不息的人影中走丟。
陽光慢慢變得熱烈起來,時處冬季,但由于大廈系統強大的地熱功能,使得人們能夠很好地隔絕寒冷。
龔軒看了看表,時間已經過了十點半,比原定的開幕時間已經遲到了半個小時。環繞在周圍的禮臺沒有任何動靜,沒有一點典禮即將開始的氣息。
原本歡快地交流著的人群漸漸安靜了下來。廣場中已經有一部分人開始不自覺地抱怨。
上午十一點。
開幕時間已經整整過去了一個小時,別說是有典禮開幕的跡象,就連一個相關的政府官員的身影都沒有出現。有的人已經不耐煩地想要離開。
龔軒看到高大的禮臺上好像多了些人影。
他站在了廣場靠近邊緣的地方,離邊緣的禮臺還有不小的距離,人流涌動,他只能看個大概。
遠處的人影行動有序,在禮臺上出現之后便很快一字排列開來。環繞著整個巨型廣場的禮臺之上,很快便一字排開站滿了人影。龔軒沒有看清那是什么人。
他聽見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驚呼。聲音從廣場邊緣傳出。
身邊的人又開始議論起來,禮臺距離太遠,這邊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驚呼聲與議論聲慢慢向里傳遞。龔軒看到幾米外的幾個人的臉色漸漸變得驚恐起來。他們口中念念有詞。龔軒聽到了“政府”、“軍隊”幾個詞語。
“噠噠噠”、“噠噠噠”、、、、、、
急促的聲音響起。
身邊的人開始驚慌失措,尖叫聲一下子充斥在人群中。
龔軒臉色劇變。
這是,槍聲。
禮臺出口中央上方。南齊云小組四人倚在禮臺的欄桿上,看著下方的人群。
“組長,已經命令他們動手了。”楚涵向南齊云報告著。
南齊云點了點頭,他的表情有些猶豫。“嗯,知道了。”
他認為自己從一開始就做好了一切的心理準備,但直到今天,當自己真正面對這一幕的時候,自己的內心終究還是出現了動搖。
聚集這些感染者的方案是1號提出的。齊岳要求他們給出一個處決感染者的場所,并提供相應的計劃,政府會在具體執行上予以全權支持。1號針對此前政府開發新能源生態環境區的建設計劃,考慮到這片區域幾乎沒有人口居住,廣闊無垠的土地上又方便聚集大量人口,并且與“黑體”對策局總部較為接近。
生態區恰好于不久前竣工。她提出以參加生態區建成典禮為理由,將這些人聚集在13區的這片土地上,政府在軍隊的配合下,再執行相應的處決計劃。
出于大廈民眾對于新能源生態環境區的崇尚心理,此項計劃在執行方案上確實存在著極大的可行性,齊岳同意了1號的方案計劃,并在第一時間通知了此前參與建設新能源生態環境區的政府部門機構來進行配合此項計劃的行動。考慮到存在某些感染者因種種原因不會參與邀請,楚涵隨后又補充了對這些不與會的感染者的處理辦法。由對策局命令各區隸屬于對策局的警察力量,派出便衣警察,對這些民眾進行秘密-處理。
這里根本就不是環境區的建成典禮儀式場所,更確切地說,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屠宰場。
槍聲在廣場上瘋狂地肆虐著,人們在驚慌失措中四散奔逃,在密集的彈雨中接連倒下。慘叫聲,哀嚎聲,哭喊,求救聲此起彼伏。
人數太多了,百來萬的感染者,接受邀請的人數達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這么龐大的數字,即使是政府調來了大量的軍隊,也并不能在短時間內將之全部解決。
在經歷了較長時間的慌亂之后,終于是有人開始清醒過來,一部分的人開始向廣場出口處逃去。
“攔截。”南齊云下令。
出口是政府軍重點進行圍堵的地方,這里配置了為數最多的主力部隊,配合以最為兇猛與密集的火力,感染者們一批批地倒在了槍林彈雨中。
廣場內的秩序亂得一塌糊涂。龔軒拉著母親躲在了一個能避開大部分火力的角落里,等待著情況的變化。
他不知道政府為什么要這么做,他想不到又任何的理由可以導致政府一次性對這么多無辜的民眾進行如此瘋狂而又野蠻的屠殺。即使是對于在大廈系統中犯下極其嚴重的罪行的人,政府也從未有過這般手段奪取他人生命的先例。但現在這樣的事,就確實發生了。
在求生欲望的本能下,盡管面對著出口處政府軍強大的火力圍堵,人們依舊是不顧一切地向那里奔逃著。絡繹不絕的人群瘋狂地壓向出口。
一批一批的人倒下,一批一批的人沖了上來。尸體,堆積如山。
九十多萬,將近百來萬的感染者,不停地沖擊著政府的圍堵火力網。
政府軍終究是有些力不從心,逐漸有幾處的出口被感染者突破。
南齊云在遠處看到了這一幕。他嘆了口氣。對于這些民眾而言,自己儼然已經成為了他們眼中最大的惡人。
他不覺得自己現在的行為有多么的正義,即使他知道,這么做是為了拯救更多的人。但不管怎樣,這場屠殺,對于這些被殺害的民眾來說,即便他們是無法挽救的感染者,這么做對于他們來說也太不公平。就好像這么多的人,被這個社會,被這個世界,所一下子拋棄了。生存的希望被強行剝奪,他們現在該得承擔著多大的絕望感,那些沖向火力網的人,那些想繼續活下去的人,那些倒在槍林彈雨下以及很快就將倒下的現在這些人,他們可能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死去的理由是什么,自己活著或者自己死去的意義是什么。
“通知武裝直升機部隊,剿殺漏網者。”他讓韓先去傳達自己的這一命令。
天空中傳來了螺旋槳的轟鳴聲,數百架被改裝后的重型武裝直升機從附近的機場起飛,從遠處,向人群中飛來。
煙塵席卷過機身兩側。數千枚導彈齊射,彈頭直沖人群里來。
炮彈碎片伴隨著爆炸產生的氣浪,蕩起無數的血肉。
廣場里的幸存者,精神也大多早已崩潰,這是他們一輩子都不曾經歷過也從未想到能經歷的場景。百萬人的集中處決,這種規模,在大廈時代后,絕無僅有。
南齊云突然想起二戰時期德國人的種族政策對猶太人的屠殺。邪惡與正義相碰撞,卻始終不能有個確切的結果,這是何其嘲諷的對比。
但他,他們,別無選擇。哪怕這種正義的實質早已扭曲,為了整個人類的未來,這是政府必須做出的取舍,也是每一個人類必須做出的取舍。
人山人海,尸山血海。
“報告長官,西側,南側出口有部分感染者逃出。”士兵跑來,向南齊云匯報情況。
還是有人在同伴的掩護下沖出了包圍圈。這也在對策局的意料之中。
眼下,別說是僅僅一個巨型廣場,整個生態環境區,甚至于整個13區,都已經被聯合政府的大批軍隊全部戒嚴,無關的民眾早已被疏散至別的區域,現在,凡是留在13區的人類,只有兩種身份,感染者,與對策局武裝。
僥幸逃離的感染者們就近躲進了環境區中的建筑里,依托地形與建筑的復雜性,以謀求生的希望。
“剿。”1號只說了這一個字,她抓起一把槍向著遠處奔逃的人群掃射而去。方案最早由她提出,南齊云能夠看得出來,在她眼里,這些被“黑體”潛伏的感染者,已經根本算不上是人類的一份子。
慘叫聲中,幾個身影接連倒下。
政府軍隊打開了出口,不計其數的軍隊,涌進了廣場之中。前期的火力網剿殺已經處理了大部分的感染者,現在正是軍隊對幸存者進行掃殘的時機。
聯合政府部署在13區以及鄰區的所有軍隊,已經全部被對策局調遣,對感染者進行最后的處理。遠處的各種建筑之中,已經有軍隊慢慢地靠了上去,開始逐個排查漏網者。
龔軒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大量的政府軍隊圍了上來,對著絕望的人群進行著不斷的點射。
南齊云突然回過頭問楚涵。“那個人找到了?”
楚涵點點頭。“有分隊主官發來消息,找到了那個混雜在感染者中的正常人類。”
南齊云在龔軒剛進入13區的時候就發現了他。
每一個人在踏入13區的那一刻,其身份數據便清晰地顯示在了對策局的控制系統中,也正是因為這樣,南齊云在一天前才接到了下屬所匯報的關于龔軒的信息,早在行動開始之前,對策局就在政府的示意下秘密送出了13區所有的無關民眾,可偏偏就在行動即將開始的前一天,浩蕩的感染者人堆中,混雜進來了龔軒這么一個正常人類。按理來說,對策局應該對他進行攔截,以免在其后的行動中傷及無辜。
但為了防止因強行攔截而引發的變故和圍觀感染者的懷疑心理,最終南齊云還是放了他進來。
他一開始想著,也許,要是他死了,僅僅死了這么一個無辜的民眾,也許,并不會有多大的問題。但在計劃執行開始后,在目睹了這么多人的絕望之后,南齊云還是后悔了,在對策局各分隊進入廣場和建筑中進行掃殘行動時,他下令找出龔軒,如果他死了,至少自己要給他這么一個被卷入這件事的無辜者的交代與尊重,倘若他幸而不死,那就應該繼續賦予他存活下去的權利。
剩下的人被軍隊趕到了廣場中央。這是最后一批感染者了。
黑壓壓的槍口對準了他們。
龔軒和母親在人群中的最外圍,他將母親保護在自己身后,他看著眼前這些全副武裝的軍人。
他們的臉被厚重的裝甲所遮蔽,龔軒沒法看清他們的表情。
對著這些無辜的民眾進行如此兇狠的屠殺,作為擁有著軍人榮耀的士兵們,到底是以什么樣的心理,去做這些事呢?
他知道今天大概是要跟著廣場上的這些人一樣,埋葬在這里了。身邊的這些倒下的人,他們身體里流出的鮮血,將這片泥土鋪成的環境區大地染成了近乎黑色的深紅。他想著,自己不久之后,也要成為這千千萬萬被屠殺者中的一份子,自己的血,也將混雜在這片土地中。
父親死得那么英勇,自己,卻只能被迫地,死得一點意義都沒有,連自己的母親,自己唯一的親人,都沒有辦法保護。龔軒的臉上漸漸蒙上了濃濃的絕望。
槍栓拉動,整齊劃一的清脆聲音響起。
陳子月突然像發了瘋似的撥開龔軒的手,她站在了龔軒身前,望著眼前的這些士兵,黑壓壓的槍口下似乎有的只是冰冷的奪取生命的呼號。
她突然對著眼前的士兵們跪了下來。
“不要傷害我兒子。”她大喊著。
“求求你們,不要傷害他。”她又聲嘶力竭地說著,她的眼里滿是淚水。
她在這種情況下一點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同樣是看著身邊的人倒下,她想不出一點能夠讓自己的孩子逃離這里的辦法。
自己年紀大了,可是自己的兒子,還這么得年輕。他怎么可以同自己一樣,死在這里。
她不知道政府為什么要這么做,眼前的人,為什么要做出這樣讓人難以理解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