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舟行如故
- 皮生錄
- 肖辰不消沉
- 2393字
- 2021-09-03 23:30:55
錦州共有二十二道長街,其醫館商鋪更是無計其數。
兩個時辰里,我尋樊棄,猶如大海撈針。
道路很寬,馬車卻行的艱難。
每每向前,便總有行人橫腰攔截,跪的頭破血流,求的聲淚俱下,種種只為了能討到今日一串續命的銀錢。
我聽車夫說,他們日日這般,甚至有子承父輩者,如城墻上的磚瓦,死了便會有下一個活著的替上去。
現在的錦州,早已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了。
我嘆了口氣,默默合上轎窗。手中的茶盞仍舊滾燙,霧氣朦朧中映著我這張精致而慘白的面頰,好似籠中金雀飛蛾撲火,已難自救。
這里的每一條街,每一個走過的人,都試圖把我拉回曾經,曾經那個天真爛漫的林意。
行云散后,物是人非。
一不留神,這杯茶,灼烈如火般,撲向了我。青瓷雕刻的杯盞轉瞬化成齏粉,連馬車也受驚的顛簸了一番。
花卷和沈鏡遲遲從睡夢中驚醒,看著有些狼狽的我,眼中只剩自責與擔憂。
這一路,我們極力想維持的安靜,終究還是在此刻瓦解了。
今日本就走的匆忙,車中并沒有備下什么應急的藥物。看著手足無措的花卷,沈鏡壓下心中的恐慌,沉聲吩咐車夫加緊腳步,盡快趕到附近的醫館,為我診治。
他輕推開轎窗的一角,又借著收拾碎片的緣由,挪到我的身旁,細細為我查看傷口。
“花卷,你快些去后柜里拿個干凈的軟墊來,再將風扇底下納涼的冰桶也一并帶到你家小姐身邊,要快!”
他不斷說著那句“要快”,手忙腳亂的立在我身旁。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沈鏡也會如此慌亂。
他小心翼翼的捧起我有些發紅的手腕,一點一點的解開用珠翠做成的袖扣。
涼風吹進轎里,散了一分熱氣。
我才看清自己的手腕連著掌中心,已經留下了一道寬若半指、長長的、深紅色的、凸起血泡的疤痕,而指尖最為嚴重,紅腫的白肉翻在舊皮上,已有了糜爛之向。
竟燒的這樣嚴重,和那天.......好像.....
花卷看著我的傷口,欲言又止,眼中卻已噙滿了淚水。
沈鏡卻來不及感傷,只一并奪過她手中的救急之物,手指微微顫抖,又從腰封中抽出一疊細心藏好的、干凈的、散發著淡淡皂香的藍色手帕,轉身舀出水桶中的冰塊置于其中,待至綢面微微浸濕,才仔細將它兩邊封好,制成了一個簡易的冰敷袋。
慌亂中,他的手緊挨著我的袖口,毫無往日禮教的約束。
沈鏡提著冰敷帶,正欲向我靠近,卻與轎簾上不知何時停靠的一只五色的彩翼黑斑鸚鵡四目相對,它那雙紅色的眼珠里滿是與自家主人一般的戲謔和狠毒。
“吱呀……吱呀……”遠處仿佛傳來一曲厲鬼哭嚎般的斷節竹笛聲,與這條街上的繁華格格不入。
沈鏡后背的衣衫已被不斷冒出的冷汗黏做一團,好像與他的皮肉縫合在一起,冰涼刺骨,如芒刺背。
他祈禱著這一切都是假象,祈禱‘他’不會提前到來。
“沈郎....沈郎......”
我急急喚醒他,他卻抽回神,慌忙躲開了我伸出的手。
“意丫頭....你的傷要緊,我...不便替你醫治...”
沈鏡面如土色的別過身子,干咳了幾聲以示回應。他手忙腳亂的撐起扇骨,掩面轉向對跪在一旁的花卷說道:
“花卷,你小心拿著這個冰敷帶,一寸一寸的替你家小姐去了火氣,記清楚了,力氣要小,不能直接敷在傷口上,還有,你將她的手墊在軟墊上,也好減輕些疼痛.......一會便能到醫館了,你先小心伺候著吧。”
“沈郎,你看上去臉色不太好,不如...一會和我一同去醫館看看吧?”
“不了,是頑疾,自小便有,不是什么大事。”
我看著沈鏡盡力扯出的笑容,又想起他方才的舉動,想必是不愿與我談及過多。作罷,我只得收回了手中原本想替他拭汗的手帕,不再多言。
他看上去比來時要更為疲倦,好似剛經歷一場狂風暴雨。
而那時的我還并不知道,我未來所要承受的,遠比他要痛苦數萬倍。
轎中又恢復平靜,這只是山雨欲來的前提。
此時的沈鏡,心中郁結難解,實在坐立不安。他胡亂的搖著折扇,單手撐著有些昏沉的大腦,鼻腔間的血腥味攪著轎內的悶熱,叫他有些喘不上氣來。
他極力咽下心中涌出的顧慮,想將注意力轉向別處。他猛地支起轎簾,層層塵土襲來,才發覺街上早已寥寥無人影了。
是‘他’....
‘他’都知道了.....
一切都已成定局了。
沈鏡瞬間癱倒在地,兩眼發白,雙耳如臨五雷灌頂,轟轟作響,好似大限將至。他的手死死攥住轎窗的縫隙,試圖穩住自己的身體。
他環顧四周,幸而無人察覺到方才的異樣,這才長舒一口濁氣,收起折扇,正襟危坐,只是聲音有些細若游絲的說道:
“車夫,還有多久才到醫館!”
“回沈主子,天氣悶熱,馬兒跑得慢,已經快到了。”
“既然還有些路程,便先調了方向,去不知茶樓吧。”
“沈主子,不知茶樓可離半城的距離啊,這來回一趟,怕是天黑也趕不上去醫館了。”
“......我早早就替林小姐定了出全先生的說書,豈是你能耽誤的?”
“是....奴才知錯了.......”
話畢,沈鏡似泄了全身的力氣,只側身倚在轎窗邊,滿面憂愁的向街道上空空看去。
他用著最后一點力氣,小聲的對自己說道:
“終究,我還是什么都沒攔住。”
...........
午后的烈日燒的地磚寸草不生,易生每向前一步,腳底升騰起的白氣,正如當年悲劇重現,仿佛無數個死于他手下無辜的亡靈,都在替遠去的我們伸冤。
他看著遙遙而去的馬車,眼中閃過對少女濃烈的情意,隨即又被巷口走來的黑影掩蓋。
“阿古,都安排好了?”
“是,主人.....”
黑影不敢抬頭,沙啞的嗓音在無人的街巷回蕩著。
當他再一次聽見那個名字,那個溫存著他這輩子與她僅剩的一點美好回憶的名字時,曾經所受的刑罰,面前所做的一切,都變的不重要了。
他欲言又止,腦海中不斷重疊著一個人影。
“你做的很好......”
他充耳不聞,瘋魔了一般,打斷了他的話。天色沉沉,在阿古張開嘴說下第一個字起,他的心情便由著面前的少年搖搖欲墜。
“主人,屬下不求別的,只求....只求您能讓屬下....讓屬下再看她一眼!”
面對他幾乎以死相抵的請求,易生玉白的手指輕輕摘下了臉上的鎏金面具,露出了那雙已經毫無溫度的琥珀色雙眸,以及精致如雕刻般俊朗的面頰。
暖風吹過他挑起的嘴角,卻變得滾燙起來。
“你若想看戲,便折了一條手臂,以做門票吧。”
話音剛落,少年的身影便隨著天空中飄下的五色羽毛消失不見。
而他那不含人類溫情的笑意,仍繞梁在空地一片獨自為情所傷的血色中。
在不久的將來,他們卻以這種狼狽的方式,再次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