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此去不歸
- 皮生錄
- 肖辰不消沉
- 3016字
- 2020-06-05 17:17:14
窗下漏燭光,疏疏如殘雪。
最后,是你推開了我。
霎時,我猛然驚回神,可你已走入茫茫里不見了。白光開始從我的眸間點點消散,映入眼簾的卻是一抹真切而迷茫的寒氣。
早春的涼薄,便是這眉間三兩頭,被頓住的空歡喜。
你說,花開了。
我便癡癡的像四周看去,想尋出一朵花來。可目光所及之處,只有紙窗合縫里余下的一絲微亮,倒映著遠方夕陽的半面愁容。
時辰悄悄去了,便連著世間都開始慢慢褪色。
我想,她等不到了。
庭內無風,床簾卻如昨夜的燭臺一般搖曳不定。窗梗邊的散枝枯葉慌亂的敲著合紙,想拙劣的掩去她持續而痛苦的急喘聲。
窗外日光彈指過,榻間花影坐前移。
這段十步不到的距離,我卻只能對望著她如紙片般單薄的影,杵在暗處盈盈福身,為我行了一節拜禮。
四角的墻根擬著遠處層疊縱橫的高檐,一時間絞散了羸弱的光線,白白的困住了她。
磚瓦似山崩,沉沉埋去了我們。
我垂耳聽著她的咳嗽聲,每一下都仿若刀割在心尖。庭外兀的奏起了狂風,呼嘯間卷走了我和她在這座府邸里僅剩的回憶。
光暈被撕扯成碎片,點點灑在她緊皺的眉梢,留下一絲白日的余溫。
此夜,將涼如寒冬。
我看著她,同這光一般,正慢慢消散著。
庭外望不見半點星子,屋內頓時暗下來幾許,淚水恍惚間,她變成了唯一陪我渡夜的那盞明燈。
她是我的影。
庭外的樹影婆沙,屋內卻靜的出奇。茶盞染上了一層夜的寒霜,云板扣著她無休無止的咳嗽聲。
我的思緒遠在不見眼底的缺月上,是深情到極致的淡薄。
我想,我留不住她了。
我緩緩伸手,想掩去圓子唇間的血滴。梨白色的珠簾上又添了幾筆病痛的拙跡,似被打碎的月光,扎滿了我的雙眼。
原來錦州的輝煌,是被這樣一點點填卻的。
人生一世間,忽若暮春草。
我抬眼,透過腕間已被灼去半邊臉的繡花,恍惚又在那一道道針線間,聞見了往日她的一顰一笑。似有風浮動衣襟,又似一股隱約的花香,正踏夜而來。
我垂手握月時,墜出了一朵山花的倒影。
傾刻,我的眸盡數被衣間半闕的春意所掩蓋了。淺綠色的花瓣攜著蕊心點點的明光,若美人盈盈含笑,便棄去了我眉間渺渺的愁思。
相看未用傷遲暮,別有月色一潭悲。
“圓子,你看,花開了。”
掌間的花醉臥在我血跡斑斑的分指上,如是這屋里唯一的春色了。窗外似是漂泊的燭光,映下了我半夢半醒時眉宇間滿載的期許。
當我們的影湊成一塊,便成了她的模樣。
花望我時。
我卻忘她。
連瓣上刻著時光的漣漪,一圈又一圈的倒起了月光薄情的剪影。我與寒風兩相暖,只是想等著與她,共賞一次春景。
只可惜再轉眼時,我們卻又像極了這朵山花,開敗錯落皆是錦州的定數。
從此她笑輕事,獨留我憶莊周。
我拂手,將這朵錦州余下的春色,悄悄置與她的胸前。回環的花香正緩緩平去了她皺紋間的痛意,卻也離我愈發的遠了。
我們隔著一道漂泊不定的紗簾,與此對望的每一眼,都用盡了力氣。
何時起,我也會這樣頻頻留戀于初見?
眉間不知何時沉了太多愁,我便盡力睜著雙眸,想能再多瞧見她一分。
光影稀疏,她的面頰消瘦了許多,顴骨處漲紅,面色卻是一片蠟黃,而余下的那抹唇,也好似覆上了一層厚厚的雪霜。
她粗重的鼻息頓在我的指邊,久久不肯離去。或許有些話,還沒有來得及道盡,便被這外界的風雨所沖散的所剩無幾了。
言語還在過去,人卻已是走不到將來。
庭外一聲驚雷,劃破了云間的淚。
“圓子,太晚了。”
紙窗上糊了一層月色的朦朧,恍惚間竟也浸濕了我的眼眶。她的影子交錯于床簾上,叫我分不清真假。
遠處有光,星星點點的升起,是錦州的燈籠,也是早逝的昨日。
我緩緩起身,想帶著她的影子逃出去。
路過于鏡前,我眼角的余光匆匆逃離。一道熟悉的影子被拉長,而這具陌生的身體,正頓在原地不知所措。
凌亂的秀發下,我的眉眼如初,只是眼間借來的光,已映不清從前的過往了。
我的指抵在唇間,這里,少了些什么。
是笑。
小安不會笑了。
我的面頰上,早已鐫滿了錦州的傷痕。它們從我的心底蔓延,直至遍布了這具垂暮的全身。衣襟上布著點點污跡,這都是我前半生,所走錯的路。
鏡子里的我,已所剩無幾。
我癡癡的睜著眼,借著窗梗邊疏漏的月光看著彼時的自己,竟也生出一股茫然的涼意。
或許,此刻回來的我,也只是他某一場正欲遺忘的夢罷了。
一滴淚驟然落下,驚起我這位夢中客。
我伸手,恍然想接住它。
可當我抬眼時,才知曉自己已是淚如雨下。發事牽情不自由,偶然惆悵即難收。原是我的喜笑哀怒,都由不得自己。
不覺何時,我卻也成了這錦州人了。
鏡子內懸著窗外的燭影,星星悄聲躲進了夜的夢里。光陰在我的嗔癡間,奪去了它原本的模樣。我未曾想到,生離死別,竟來的這般猝不及防。
只愿,若不擁有,便無遺憾。
此刻,她正在鏡中安詳的睡著。
微風駐足于床榻前,拂手輕撩起床簾的一角,小心翼翼的向她呢喃起幾句家鄉的軟言儂語。這時的歲月靜好,又不知要拿她的什么來作換。
墻外暴風,屋內人垂淚似驟雨。
我突然不敢去想,心底也瞬間被這風涼了半邊。圓子才十二歲,可她當踏入這里的第一步開始,就再也沒有辦法回家了。
而這座城市,最終又能記得她幾分呢?
當我再說出她的名字時,是否卻成了錦州人眼里的瘋子?
那我呢?
總有一天,我也會被忘的一干二凈吧。
我恍然低頭,淚水在眼眶中迷了路;我緩緩張口,笨拙的模仿著她的夢話。或許,我這一言一語的真假,本就只是她的一個念想罷了。
窗外隔著的,是一個遲歸的少女。
簾后醒著的,是一闕錦州的葬品。
偶有清香,正半聲半響的隨她入夢。這朵生于南方的山花,與故鄉的她一起,孤零零的抵御著錦州的北寒。
卻總有一刻,我也能分她一半溫暖。
我點起燭臺,為人間偷來一處光。
窗沿蓄淚,屋子里隱隱升起一層寒氣,我環顧四周,才發現身后的壁爐也已沉睡了。
我呆呆的望了眼四角還掛著些蛛絲的柱沿,耳邊是一陣猛烈的咳嗽聲驚起,原來它也跟著我們一并腐朽了。
屋子老了,見不得人走茶涼。
可我也......
此刻,我只能任由自己淚如雨下,它的離開,我卻怎樣也留不住了。
而偶然回神時,我又急忙起身,躊躇著想為她添暖更衣。我不知疲倦的交錯與生死之間,最后,又能與誰人說呢?
聽盡人間事,往來仍不舍。
我伸手抹淚,起身,一指一指的棄開了你的手,向房前蹣跚頓去。
“天冷了,我去升個火吧。”
我拖累著步伐,行于壁爐前。一旁銅盆里的熱碳急切想的與它見上一面,而那眼下的余光,便充盈了整間屋子。
或許每個人,最后都會以另一種方式,回到我的身邊罷。
火光惘然,暖如她昔日的笑。
離我這般近。
我卻握不住。
......
我淡淡的喘了口氣,倚在門邊。身后是壁爐重拾的燃火聲,眼前是檐下偶散幾滴的雨珠。
它飛蛾撲火似的與之相擁,它粉身碎骨般見之呢喃,世間之情,不外乎此。此刻我便安靜的站在著,看歲月變遷,聽生活的徹夜不眠。
若置身。
若遠離。
隨即,我又溫起一盞熱茶,像往來時一樣,似乎什么都沒有變。
只是窗外的夜色等不及我的思忖,咽下了最后一口星光。夜色沉沉,風雨欲來,它們想接走的人,卻已無話可說。
下雨了,路便更難走了。
我趕忙回身,細細鎖緊了門窗。
和紙外,重疊了躲雨的人影,層次不齊的映射在隔間的床簾上,像極了送葬的賓儀。雨點似紛亂腳步般走向屋內,卻是無孔不入。
我便攔不住了。
我驚慌失措的從椅邊跌落,臂上的傷口卻無意沖撞了這里的棱角,竟也跟著流下血淚來。
她仍舊安詳躺在床上,連帶著胸前的山花,再也不必理會屋外的風雨了。
一陣痛覺襲身,便狠狠的斷送了我此刻僅剩的念想。
白光。
影去。
人不回。
我倒在冰涼的地磚上,身前身后都再沒了一絲溫度。鏡中的影缺了一半,便顯得我一個人格外孤獨。
從此你我,同一片日月生輝之下,不同的照影前行。
你便是我的光。
‘抬眼間,花香吹散了風。
圓子握住了我的手。
我笑著和她說一句悄悄話。’
“圓子,我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