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歲月余靜
- 皮生錄
- 肖辰不消沉
- 5041字
- 2020-02-08 10:46:35
我已經(jīng)許久沒做過噩夢了。
自阿古事件后,我不太能分清哪邊才是夢。樊郎的藥石無靈,所有人都很擔(dān)心我。我在一屋門前種了一棵桃樹,沒人知道,它是用我治命的藥澆灌的。
如果我活不長了,請你替我好好等阿古。
最近天氣有些反復(fù)無常,總歸是變暖了許多。梨兒比我還小,根本靜不下來。我依不過她,也當(dāng)出門是緩緩心情。梨兒給我備了一件雙夾扣淺藍(lán)色長裙,她還特意給我披了一件白色云紋斗篷,擔(dān)心我著涼。
“梨兒,最近怎么沒看見孫師姐?”
我最掛念的,除了阿古,就是孫云師姐。終究是她再怎么變,我都不會狠心恨她。
那日浩浩蕩蕩的圍剿,我知道他們想讓我閉嘴,可是只有孫師姐一直為我圓話,包容我的脾氣。
可人,總是會變的。
“林小姐你說孫云師姐嗎?她馬上就要及笄了。不知道會是哪個師兄有福氣為她束帶呢。”梨兒為我采了一捧瘦小的野花,它們在這寒風(fēng)里低著頭,提前被人結(jié)束了生命。
時間已經(jīng)過的這樣快了,真的和夢一樣。
我在七歲入的清門,為我加冕記名的前輩就是孫云師姐。她比我大四歲,一直視我為親妹妹。我記得事情不多,但是每件事里都有她和阿古,我們?nèi)齻€好像一家人,不分彼此。
我入門時不認(rèn)字,不會說話,身體不好,落的一堆毛病。那次高燒,阿古硬是不眠不休陪了我三天,當(dāng)時我拽著他的手臂死死不放,等我好了,他的手臂上留下去不掉的五指痕,皮開肉綻的看著我都疼。
而孫云師姐,在仁門門口跪了兩天,才請來醫(yī)者為我治病,她預(yù)支一個月的薪銀,天天想方法給我熬藥膳補(bǔ)身體。
我怕苦,偏不吃藥。她就給我示范,陪我喝藥。那藥苦的能冒煙,氣味經(jīng)久不散,但是她就在我面前,一口一口笑著喝下去。
我總是做錯事,受罰是少不了的,孫云師姐干脆辭了自己的差事,調(diào)到我們雜役部的頭上管事。她在人前罵的我可兇了,私下里都會留顆糖安慰我。
在我心里,她就是親姐姐。
她從未,覺得我是傻子。
所以,當(dāng)她說出沒有阿古的時候,最令我絕望。她明明知道,我那么聽她的話,從不忤逆。
我的孫云師姐,那么溫柔,那天她看著簪子,滿眼說不出的悲傷。或許,是我不該記得,才讓她這樣為難。
“想必場面一定很盛大的。”我撥弄著花束,止住回憶。無論怎樣,我也該送一份禮物給她。我想了很久,從衣裙到首飾,我都想送她,送她最好的。
心意,不是一兩件物件可訴說。
我去找過樊郎,他似乎對及笄禮漠不關(guān)心。他修長的手指熟練的修剪草藥,身上也沾染一絲苦味。我看著強(qiáng)顏歡笑的他,突然覺得世間真是事事都不能如人意。
“樊郎,你還喜歡孫云師姐嗎?”
“林小姐,我自然對她滿心歡喜。”
“那你為什么不去制作束帶,而在這自食苦味?”
“林小姐,你還真是...長大了。”
我看著樊郎,他笑呵呵的吞回自己想說的話。他杵在竹林里,聽風(fēng)聲哭泣。我不懂他的意思,我只是覺得或許他才配得上我的好師姐。
“林小姐,只有你過的如意而已。”他向我鄭重的行禮,轉(zhuǎn)身離去。
我和梨兒與他背道而馳,各自走各自的路。我在想,樊郎那句如意,是指我傻人有傻福嗎?我們互相說不出口的話,也是各自的命運(yùn)悲劇。
順著小路,我走到膳房,想找王婆婆借點(diǎn)食材。
膳房在飯?zhí)煤竺妫看挝液桶⒐懦圆伙栵垼紩膫?cè)門去偷好吃的,自從被王婆婆發(fā)現(xiàn)后,那里定時會有一個香噴噴的飯盒等著我們。我已經(jīng)想好給孫師姐的禮物,總算為自己找到能做事的念想。
“王婆婆,我想借一點(diǎn)鳳梨、香粉、甜水和桂花葉,您看看有沒有剩余的費(fèi)角料給我一些就好。”
一推開門,鋪面的食材味道沾滿整個小屋子。這里想必是清門最熱鬧的地方,油煙味四串,每個人做著自己的事,又能歡聲笑語。我貪念這真切的溫暖,蒸籠里的水霧像天上的云,鐵鍋里的油沫像夜晚的星星,看五顏六色的食材成為滿足人天性的藝術(shù)品,我覺得是幸福的味道。
王婆婆年紀(jì)大了,她總是愛打瞌睡,一旁做事的茉莉麻利的把食材包好遞給梨兒,對我抱歉的一笑。
我伸手握住王婆婆滿是皺紋的手掌,把她身后的窗戶關(guān)上一些,以免著涼。我湊到她耳邊,小聲地說“婆婆,我又餓了。”好在,沒人聽見。
“林小姐,這別的我都給你封好了。不過鳳梨難得,處理也麻煩,一會到飯點(diǎn)這里可忙了,要不你抽個空晚上來拿?”
“我不急,謝謝茉莉姐姐。”
我和梨兒只能先回去,晚上再做打算。她抱著一堆東西,嘴里也問個不停。
我看著她蹦蹦跳跳的模樣,不知該是什么表情。曾經(jīng),我也是這般,漫山遍野都覺新奇的傻丫頭。
晚膳過后,梨兒在哼歌。
我得支走她,我要一個人去飯?zhí)谩<热蛔隽藳Q定,我干脆放下手里研究食材的工作,偷偷抹著香粉提燈嚇?biāo)?
果不其然,這丫頭膽小,直喊我欺負(fù)人,我倆互相嘲笑對方是丑八怪,長久苦悶的氣氛一下緩解。
“梨兒,我需要一些書,還有紙筆。你和墨門的小哥哥熟悉,就幫我借點(diǎn)過來吧。”
我對她擠眉弄眼,害的她羞紅著臉,罵我亂說話。不過玩笑歸玩笑,她看我這樣渴求的眼神,也就妥協(xié)了。
我再三向她保證不出門,她才放心的走了。
等了幾分鐘,我披上下山時借來的黑斗篷,膽戰(zhàn)心驚的走到飯?zhí)谩T铝梁芮謇洌皇┥嵋稽c(diǎn)光給我照路,又或許,它不忍我看太清這個世界。
果然,側(cè)門擺放著好好的漆木飯盒,熱氣騰騰的像暖爐。
我悄悄打開飯盒,一層擺好一碗切的整齊的鳳梨塊,二層則是兩碗熱氣騰騰的雞絲蓮子粥。我規(guī)矩的端著碗,推開門,走進(jìn)只留一盞燭燈的飯?zhí)谩?
王婆婆倚在竹椅上,悠然自得。她招手喚我過來,一雙粗糙滿是油污的手靜靜撫摸我的額頭。
她有一只眼睛已經(jīng)看不見了,只能心急的把我往身邊拉。王婆婆腰佝僂的直到我半身處,我蹲下身依偎在她膝間,哪怕蹭的滿臉煤灰。
“孩子,快吃吧,和那個好孩子多吃一點(diǎn),別餓著。”
“婆婆,他不在了,吃不到了。”
“沒事的,還不夠嗎?婆婆這里還有呢。”
王婆婆聽不見我說的話,她跟我一樣可悲,活在昨日的夢里。我知道,總有人還記得阿古,總有人記得。
我端著碗,把粥往嘴里灌,我沒有喝醉的勇氣,只能這樣懲罰自己。王婆婆一直摟著我,她笑呵呵的,不斷重復(fù)飯還夠,別餓著自己。
我一個人,吃不下兩碗粥。
誰也騙不了誰。
王婆婆又困了,她說睡就睡。我擔(dān)心燭燈和窗簾燒起來,就用剪刀剪斷燭心,又悄悄地走回去。
我吃了王婆婆三年的飯,在偌大的清門里,有幸她還記得我和阿古。臨走前,我把最甜的一顆琥珀糖,存在她手心。
“孩子,要吃飽。別苦著自己。”她總這么說,我記下了。
我算準(zhǔn)時間,此刻梨兒還沒回來。我把一切安頓好,假裝一直在房里和面粉。還沒一炷香時間,梨兒才滿臉得意的回來。她看到鳳梨,只纏著我說想吃,并未多想。
深夜,我總是睡不著的。
我好像能聽見阿古喊我的名字。他被關(guān)在一個很黑的地方,受著非人的折磨。但他不哭不喊,只是握著我送的簪子,緊緊握著。我們在各自的心里,所以才相互被折磨。
“林意,如果重來一次,你還會信我嗎?”
我知道,這又是另一個夢,一個陌生的男子捏著我的喉嚨,他對我做著殘忍的事,滿眼卻是對我無盡的哀求和愛意。
我像個玩物一樣被扔在地上,我們看不清對方的臉。他走了,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就把我拋棄了。
“除非我做夢,否則我這輩子都不會再信你!”
我歇斯底里的沖他的背影大喊,緊接著像個瘋子一樣傻笑。我走到梳妝臺前,濃妝艷抹,哪怕我已是七竅流血。
我小心翼翼,用那根做工奢華的蝴蝶發(fā)簪束起長發(fā)。
我看著這個夢里的人,心底一片悲涼。哪怕是夢,我都不能讓她幸福。
窗外有幾聲鳥叫,顯得很稚嫩。我匆忙起身,發(fā)覺已是清晨,太陽早就暖洋洋的等我了。
“林小姐,你的禮物準(zhǔn)備好了沒啊,明天就是孫師姐的及笄禮啦。”
大老遠(yuǎn)的,我就看見梨兒歡快的身影。她驕傲的向我展示自己精心繡好的荷包,我看著粉色繡面上兩屜小籠包,穗子上是紅豆種子,不禁笑出聲。
“梨兒,你這禮物好別致,看著我都餓了。”
“林小姐要是再取笑我,以后就沒有早飯吃了。”
梨兒收起荷包,遞給我早飯,同時還不忘懟我?guī)拙浣鈿狻N依峭袒⒀实某粤枚啵@樣才有力氣把禮物做好。
“我的禮物,要晚一點(diǎn)送才有意義。”
我故意賣關(guān)子,拿出昨夜陳好的甜水面粉。將鳳梨塊放在蜜罐里封好,倒入桂花茶,置與陰涼處閑釀。另一邊,把蜂蜜和甜水面粉攪拌,用小火慢燉成焦糖狀。
等鳳梨真正入味,就用甜水面粉包裹好,撒上陳年茶葉、白糖、檸檬和薄荷葉,安放在柜子里等待成粘稠狀,每兩個時辰要觀察一次。等到兩者味道融合,就把它們倒在模具里,切成塊狀,放在我選好的陶瓷罐里,這就是我的禮物。
“桂花酥梨膏?這個禮物的確好獨(dú)特哦。”
“這可不是普通的酥梨膏,里面還有秘密呢。”
我收起陶瓷罐,小心把它放好。這份禮物,可不止看上去那么簡單。我囑咐梨兒別說出去,不然祝福就不靈了。
她好像抓住我的把柄一樣,吵鬧著想去挑新衣服,我也放下手中的筆,一同去了繡房。
繡房在仁門藥樓的后面,整個地方特別安靜。繡房基本是女子,她們整日伏在織布機(jī)前,為一匹匹布料賜予靈魂。
祈愿山的弟子不能隨便下山,所以大家的門服,平常的衣服都能從這拿,錢的話直接在個人薪銀里扣就行。我們繞過長廊,走到后門成衣的地方,開始挑選衣服。
“我存了好久的錢,這次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才行。”
“那你盡情挑好了,這次算我請你。”
“真的,那我不客氣啦哈哈哈。”
梨兒聽的很高興,手舞足蹈的狠不得自己就扎在這些衣裙堆里。我不是很會挑這些,就乖乖等著繡娘替我挑好我收著就是。
“哎呀,林小姐,你來的真巧。昨天才繡好的兩套衣服,正準(zhǔn)備送過去給你挑呢。”
我坐在一旁發(fā)呆,繡房的李阿姨就扭著腰向我走來。她招呼兩個丫鬟端著兩套衣衫,染著紅指甲的纖纖細(xì)手寶貝似的拍在這衣服面料上。
“這孫姑娘交代了,得用上好的面料給你做衣裳。你看這衣服光澤,針線繡的緊密,我都羨慕的不得了。”我聽到是孫云師姐的安排,心里是五味雜陳。明明是她的重要日子,卻還細(xì)心想著我。
“這套水藍(lán)色的長裙繡了玉蘭花樹,這衣底的水紋是用白線勾的,池里紅色的錦鯉活靈活現(xiàn),是個好兆頭。姑娘們在袖口縫了幾片花瓣,算別有用心了。這套鵝黃色的短裙繡的是桃樹,左心口的排扣是用灰絨毛勾線成燕子的模樣,這件衣衫有配套的大袖,是淡粉色的桃林,袖旁有桃花穗,你看看哪件合你心意?”李阿姨長呼一口氣,終于向我介紹完,剩下的就隨眼緣了。
我看著大袖上滿山遍野的桃樹,便離不開眼了。
我穿著它,也算是和阿古一起參加孫師姐的及笄禮。李阿姨很會看人臉色,她叫人把鵝黃色的衣服包好,又備好茶水,這才離開。梨兒也選好自己的裙子,竟然是一條繡著兔子的短裙,也算可愛。
萬事俱備,今夜過后,我的好師姐就成年了。
云屋,孫云看著手中的信,默默無言。她隱姓埋名來這個地方八年了,這段時間一切都和真的一樣,若不是古新那個下場,她差點(diǎn)也沉迷在這個夢里。
她怎么也忘不了,小安那雙本來有光的眼神硬生生變成一潭死水。
如果反抗他,是不是能讓小安多開心一天?
她拿起信,舉在窗前的蠟燭面前燒毀。看著這冰涼的字,她突然有點(diǎn)為小安難過,這樣的命運(yùn),真是太不公平了。她的成年禮,在這個人眼里,就這么一文不值。
答應(yīng)喬冬,勿戀樊棄。
這行字,在黑夜里逐漸消失,縱然是神,誰也無法預(yù)料明天會發(fā)生什么。孫云服好藥,這才安心入睡。
次日五更,天還沒亮,孫云就被丫鬟們叫醒。從發(fā)型到衣著,都是精挑細(xì)選的才行。女子的及笄禮是她們這輩子最重要的時刻,這代表女子可以談婚論嫁,邁向下一個人生目的地。
孫云長發(fā)挽成標(biāo)準(zhǔn)的成年女子發(fā)型,頭飾是成套的紅梅映雪。她額前點(diǎn)一朵梅花印,遠(yuǎn)山黛眉,翹鼻紅唇,膚若凝脂。一襲紅白相間的雙層長裙,衣裙上用紅珠做的梅花含苞待放,與窗外樹枝上的雜雪傲然相立。
執(zhí)扇掩面,步步生蓮,這短短的紅毯,她走的忐忑。頭上的飾品繁重,她每磕一次頭,行一次禮,只感覺天地都搖搖欲墜,壓得她喘不過氣。一旁的小輩一路為她撒花,滿山遍野的香氣熏得人睜不開眼,猶如掉進(jìn)海怪的夢里,似真似幻。
聽完女掌事千篇一律的女戒祝語,她便藏身在轎子里,挑選其他師兄弟精心準(zhǔn)備的束帶。男子縫制束帶,意為約束。如果女子接受,他們便算是訂婚了。
孫云一直不敢伸手,她看著這一條條華而不實(shí)的束帶,只覺得諷刺。
時辰還未到,她就抱著一絲期望,等那個人來。只要他來,自己這條命也算死的值。
信女許愿,不論代價。
我站在人群里,看著孫師姐一步一腳印。今日的她如同下凡的仙子,乘著金光,救贖世人。我的阿古,你看見了嗎,咱們的師姐,風(fēng)光無限的,成年了。
梨兒看著師姐,心中充滿對未來的美好幻想。縱然人海遮著我的視線,可我也掙扎在縫隙里,一直看著師姐,好怕下一刻她也跟著阿古一樣,不見了。
成年人的世界,就不一樣了。
女掌事古板的說著女戒,我聽著像一種詛咒。扇子遮住師姐的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雖然周圍人聲鼎沸,有祝福的、起哄的、羨慕的,只是大家各懷心思,吵的人頭疼。
風(fēng)吹著轎門,像敲門的聲音。我和她紛紛轉(zhuǎn)頭,哪怕這只是一場老天的惡作劇。
誰都在等,誰過的都不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