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世之罪
- 皮生錄
- 肖辰不消沉
- 5011字
- 2020-02-07 11:02:37
一路上,阿古走的很急,他拉著我,我們乘著風,躲避命運。
今天也不是民間什么大日子,所以街上來往人并不多。一切和我想的都一樣,哪里都是亮堂堂的,酒肆串巷,有著瀟灑的煙火氣。當我真的看見攤販琳瑯滿目的小商品時,這場夢,才剛剛開始。
阿古比我熟悉環境,他走的很自然。
旁邊的酒肆高樓上掛著紅燈籠,一點一點的吞噬著阿古。人群三三兩兩的從我身邊擦肩而過,耳邊環繞他們似懂非懂的交談聲,我好像分不清,下一步該怎么走。我一直低著頭,睜大眼睛害怕遺落阿古的腳印,我就這樣跟著他,身邊的花花綠綠與我無關,只要是我們,走到哪都行。
“小姑娘,來看看簪子吧。”
姑娘清甜的聲音吸引了我,我停下腳步,走向發簪鋪。白色的絨布上擺著不同形態、做工精巧的發簪。我最敬重手工匠人,哪怕只是一塊木頭,他們也能鐫刻出萬里山河。我忍不住伸手觸摸,卻又怕這真切的涼意刺傷我。
“小安,咱們這些做雜活的,買發簪做什么?”阿古的聲音冷不丁從我身后傳來,他握住我想去試探的手,滿臉疑問。其實我也不知道,但我想買個東西做紀念,想證明自己也可以下決定。
“這位小姑娘還未到束發的年紀,頭發養的很好,有根發簪也方便啊?!?
“對啊,阿古,我給你也挑一支,好不好?”
我干脆湊近他,沖他耳朵里吹氣,阿古嘴硬心軟,最好說話。果不其然,他一副身上著火的樣子慌忙跳開,扭過頭不哼聲算是答應了。我早就看中兩根簪子,一支縷刻山紋的鏤空銀簪,下面墜著的鈴鐺聲音清脆,最合我意;一支香木楓葉的實木簪,低調又帥氣,最適合我的阿古了。
“小安,我又不是女孩子,要怎么在師兄面前戴著發簪啊?!?
“阿古,那我以后就可以替你冠發了。”
“小安,你到底懂不懂,冠發那可是結發夫妻做的事情啊啊啊。你......”阿古就愛在這話上較勁,我每次都是笑著聽他罵來罵去一些歪理,我不懂什么禮俗,我跟阿古這么要好,做什么都愿意。
“糖葫蘆哦,糖人糖串串兒哦。”夜晚了,就像賭場的好彩頭才剛剛開始,人潮擁擠,糖葫蘆的聲音喚著我和阿古繼續向前。阿古擔心我失神走丟,讓我原地待著等他回來。街上有特殊的香味,混合著柴米油鹽,演繹不串場的皮影戲。
人群里,總有一個人在等你。
突然,人群就騷動起來。大家擠擠攘攘排成兩排,留出空道。馬車震耳欲聾的踐踏地面,轎子內又是一派靡靡之音。轎子很好看,四周窗戶鏤空,紗簾是紫色的,就連轎面都繪著紫色的鷹紋。我突然很著急,來不及欣賞貴族的審美,我努力撥開一波又一波的陌生人,卻找不到阿古,他跟著糖葫蘆一起消失了!
別走,求求你別走,救我!
我眼前一黑,耳邊的聲音也變了。好像生活趕場換了一出戲,我又掉到不知哪時的記憶里。我衣衫不整,面前是什么東西的碎片,它們扎的我滿身傷痕,可是我顧不得別的,只是一步一步的爬,去追一個看不見的身影。
我啞了,喊不出他的名字。
烈馬的嘶吼聲驚醒了我,我摔倒在塵土里,面前果真有一個身影。不管有多狼狽,那個身影我都記了一輩子。周圍的鄉民只顧著看熱鬧,馬車迫停,里面的貴公子差管家和車夫對他一陣抽打。明明同樣是人,我們在這些貴族眼里卻命如草芥。
我想上去解釋,嘴巴卻喊不出聲。我只能瞇著眼,從一堆腳印底下爬過去,再死死擋在他面前,硬生生挨了不同的毒打。其中車夫最拼命,他直接一腳踹開我倆,再回去安撫受驚的馬。馬車咕嚕咕嚕的無情嘲笑我們一番,這才高傲的離去。
我手心一涼,果然他流血了。
鮮血染紅他白色的短衫,有點刺眼。我們被踹到人群后的墻角落里,我才發現他不是阿古。他個頭比我高,摔得比我重,前胸都是一條條鞭痕,額頭也烏青一片。我此刻在他懷里,倒成了負擔。
我聽著他胸口有力的心跳聲,這才松口氣。其實這人長得不錯,頭發用白色布帶束好,五官俊朗,一身簡單的白色上下短衫,有一股說不出的義氣。
可他不是我的阿古。我或許是被打痛了,眼淚又沾濕他的木色外衫,只顯得我們更加狼狽。他的懷里很暖,手臂也有力的護著我,只是他再好,都不是阿古。我想找手帕擦眼淚,卻發現揣在袖口里的發簪不見了。
我丟了阿古,害了陌生人,還失了簪子,人是有多失敗才能活成我這樣?好像離開了清門的那一步,就注定我不再受幸運庇護。
“你哭什么哭?小爺我又沒死。”
我轉頭,原來他醒了。我乖乖離他遠一點,以免牽動傷口。一墻之隔,外面的歡鬧好似從前,我們面面相覷,心里不知想著什么。他有點兇,說話的聲音卻很好聽,我竟然也下意識的聽話,不再哭了。
“謝謝你?!?
“小事,我早就看那司康家的臭小子不滿了。不過你還真是傻,懟著馬車撞,是活膩了?”他言語無狀,滿臉鄙夷的看著我。月光傾瀉,為他加冕一身圣光,他靠著墻壁,好像離我的世界很遠。
“果然是傻子,被我罵了都不回嘴。喂,你的東西,差點沒謀殺我,這錢你得負責。”他從懷里掏出發簪,不偏不倚的扔在我手心。失而復得難,那時我還不懂,有些東西注定尋不回來。我把它好好的放在包里,才扶著墻根慢慢站起來。我得去找阿古,我得去找他。
“喂,你都這樣還想逃逸,我的賠償金呢?”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湊到我身邊來的,一把攬著我的腰,側身把我抵在墻上,惡狠狠的看著我。
“從剛剛你就喊阿古的名字,他是你什么人?明明是我救你的,你這樣走也太無情了吧?!彼环砰_我,我也掙脫不開。我在他懷里,連呼吸都難受。如果是阿古,才不會對我這么兇。
“哎哎,你別哭,搞得跟小媳婦一樣。算了算了,今天算我行俠仗義,錢我也不要了,我陪你去找阿古。你別哭了,乖?!彼床坏梦业粞蹨I,慌忙的拿袖口亂擦,倒抹的我一臉血跡。他難得放低口氣,性子也說一不二,拉著我大街小巷四處串。
“小媳婦,你的阿古長什么樣子?”
“我才不是小媳婦,你該叫我一安?!蔽冶凰念^暈,停下來喘口氣。這人也真不正經,渾話都說得出口,明明只是個乞丐,還一臉桀驁不羈。他話多,愛講段子逗笑我,這一條街的小道消息他都能說的頭頭是道。
“易小七,你是一直在這條街上住嗎?”
“不然呢,我又沒有爹娘養,大哥住哪我住哪,日子也快活。”
“別灰心,說不定你的爹娘是很了不得的人呢?!?
我看著易小七大步行走的背影,覺得很熟悉。我也記不得父母,卻沒他活得灑脫。他嘴上嫌我傻,但是我無論走都快也好,慢也好,他都只理我一步之遙,不多不少,我們都能看到彼此。
夜已深了,沒了燈的街只余一陣蕭瑟。
我有些著急,阿古說過叫我原地等他,我現在到處亂跑,他想必也著急壞了。晚上風涼,街坊都收攤了,再沒有我夢里心心念念的溫暖。易小七只顧著喝剛剛在客棧門口撿漏的燒酒,用它醉醒我們這對罪人。
“我送你回去吧?!?
易小七負傷在身,臉色已經慘白。我們繞了大半個鄉鎮,腿都是一片淤青。雖然小七沒有說出口,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我信阿古。我挪到最初等候的地方,身子蜷縮成一團,在心里祈禱風能把阿古帶回來。
“小媳婦,這天兒太冷了,我送你回去吧。要是阿古找到了,我就上山找你,要是他在山上,不正好?”他穿的比我少,實在是凍得直哆嗦。易小七憋不住話,起身就想拉我,可他不懂我為什么寧愿凍死也要傻傻的等一個人,他不懂我在想什么。
“可是阿古說了要我等他的?!蔽宜﹂_他的手,低頭哭泣。我一個人闖了禍,更不能拖累易小七。云師姐說我像不聽話的小孩子,倔起來誰也拉不住。眼淚滴在我手臂的傷口上,真實的痛覺卻驚不醒我。時間不能重來,我有感覺,阿古已經確確實實的走了。
如果是夢,求求你讓我醒吧。
我好像聽見糖葫蘆碎裂的聲音,周圍是金光閃閃的酒池。我就這樣被精心裝扮著,禁錮在金絲的籠子里,聽錢侮辱的聲音。然后他來了,像神一樣,甜言蜜語,又是一道枷鎖。
別信他!
“林意,你該醒了。”黑夜,誰在喚誰的名字?難道,我所經歷的一切,只是夢嗎?我想知道答案,想看清那個人,是不是我的阿古。老天可以奪走我的一切,但請別趕走他。
我再一睜眼,果然和夢一樣,我回到了清門。
孫云師姐枕在前廳的案桌上睡著了,我看著地上散落的繃帶和藥瓶,就知道昨天的一切不是夢。我隨便披上一件綠色的長裙,也忘了穿鞋,急沖沖的就往外跑。跑過小石子路,繞近道翻過竹墻,我留著一地血印,跑回我和阿古的小木屋。
“阿古,阿古,你在哪?我回來了?!蔽曳涞构?,生怕他和我捉迷藏。只是阿古的東西都不見了,我們一起布置的窗臺上少了一壇雛菊,一起儲存寶貝的地方少了一件包袱,什么都少了一份,整個房屋空蕩蕩的。原來這間屋子,有一個簾子隔著我們兩個人,而現在,時間推開了我們兩個人。
“小安,你還沒好,別亂跑好嗎?”
云師姐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門口,她扶著門簾,似笑非笑的看著我?;蛟S是我鬧得動靜太大,慢慢的小木屋四周都圍滿了人,他們試圖透過任何一個縫隙,監視我。云師姐輕腳漫步的走進來,卻壓得木板不斷哀嚎。她每走近一步,我的心跳就逐漸加快,形成自殺式的窒息。
我逃不掉了。
“阿古,阿古你快救救我。云師姐,我錯了,你把阿古還給我好不好?阿古,阿古,嗚嗚嗚......”
我退無可退,只能拽著云師姐藏青色的裙底苦苦哀求。她彎腰捧著我的臉,還是那樣溫柔細語。
“小安,你肯定是被昨晚的風寒給燒糊涂了,咱們清門,根本沒有阿古這個人。”
“不是的,不是的,阿古和我住在一起,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云師姐,你怎么能忘了阿古呢?”我不可置信的看著云師姐一字一句的說出那樣絕情的話,她一臉疑惑的看著我,卻是說不出來的面目可憎。
所有的師兄師姐都是一臉疑惑的看著我。
“不是的,不是的。齊師兄,你安排我和阿古去掃雪;王師兄,你負責阿古那一組的雜事,還有還有,云師姐你收過我和阿古寫的道歉信,還有很多事,你們怎么能不記得了呢?”我望向往日一同說笑的師兄師姐們,滿眼的渴求,哪怕只要一個人還記得阿古,就夠了。
“小安,你一直和木師弟工作,是木師弟在王師兄那里做事,還有,我只收過你的道歉信。字歪歪扭扭的,害我笑了好一陣子。小安,你真的記錯了。”
陽光從窗戶縫里擠下來,卻照不到這一屋子人身上。
我曾想過,阿古沒有回來,或是在那條街上走丟了??墒俏以趺匆矝]想到,這有著上百人的清門,活活扼殺了我的夢。我看著這群陌生人,他們還是那么溫和,穿著與我同門的衣袍,各個站在影子里,一刀一刀的殺我。
對,簪子,還有簪子。我從包里翻出銀簪,鈴鐺清脆,我看到師姐眼神里忽閃而過的悲傷。我推開她,舉起簪子抵在喉管處,顫顫巍巍的走到門口。
“我和阿古一人一支的簪子,你們又怎么解釋?”
我得逃出去,找到易小七,只有他能幫我找到阿古。我摸到門框上我與阿古記錄身高的條紋,終于止不住哭了。我的阿古,陪了我三年,不可能只是一場夢。
“小安,是我不該帶你下山玩,讓你生出這些胡亂心思?!?
孫云師姐起身看著我,她皺著眉,語氣那樣誠懇。好像一瞬間,我知道的一切都是假的。他們這樣自然,沒有情感的忘記阿古,就像忘了吃飯一樣簡單。我看著所有人空白如紙的雙眼,只覺得寒氣逼人。是的,我懂了,我是個傻子,無論我說什么,沒人會信。
我就這樣,不明不白的,失去了阿古。
人要認清現實很痛苦,我又變成那個清門的傻子。而這次,身邊的同伴換成了一臉古板的木林師弟。我打聽過,所有有關阿古的故事全部都換成了我不記得的往事。那個夜晚,孫師姐背著走丟的我回到清門,在這個故事里,沒有易小七,沒有阿古。人最痛的,就是自己記得不該記得的東西,然后自己懷疑自己。他們只是忘記了阿古,可我好像丟了自己的另一半靈魂。
而那根簪子,是孫師姐買給我的生辰禮物。
我還在養病,只是不大愛說話了。窗外的梅樹星星點點的染紅樹枝,這早已不是桃樹開花的季節。樊郎來看過我幾次,說是心里積郁太多,身子大不如從前?,F在只要有人來看我,就總有不同的人以不同的理由盯著我,只可惜,我再也不會追著人問,阿古回來了嗎。
他會回來的,我等著就好。
皇城,死牢。這里很亮,不過除了油燈,其他東西上都沾滿了鮮血。來往巡邏的人都被他遣散了,所以靜的出奇。他躺在軟榻上,居高臨下的審問犯人。
“古新,你可是占盡了他的好處啊。”
“屬下,屬下知錯?!?
“那個地方還是不安全,該來的遲早要來,你還有將功贖罪的機會。”他甩袖興起一陣清風,卻帶來古新一陣慘叫。他或許習慣了,只有這哀嚎才能配得上如此好茶。
古新身上沒有一絲好肉,而胸口那塊皮囊上,不偏不倚的插著一根木簪。他輕笑一聲,哼著不知名的青樓小調,走出這吃人的地方。推開門,又是迎接陽光燦爛的好日子。
清門,一屋。木林師弟笨手笨腳,孫師姐就撥了一個小丫鬟供我穿衣打扮。大家好像對我一個雜役弟子有如此優待并不驚訝,反而三天兩頭有人送來關照品慰問我。
梨兒雖然有些木訥,做事卻很麻利。她任勞任怨的給我端茶倒水,偶爾還陪我聊天。我沒有別的要求,只是一點,我那一頭黑發,要用銀簪挽好。
阿古聽到銀鈴聲,就能找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