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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曲終人散

  • 皮生錄
  • 肖辰不消沉
  • 2546字
  • 2020-04-23 23:21:09

我從未想過,我們會以這樣的方式再見。

他纖細的手輕叩一旁的木案,面目沉凝,久久不語。

臺上的伴奏已接近尾聲,拂簾微動,背后是用繁華修飾了半生的戲班子本來的面貌。

一角有些掉漆的妝臺,被勾了絲的老戲袍,碗口缺色的顏料......這匆匆一瞥,實在是誰也滿心道不出的疲倦。

唱與不唱,都是一輩子罷。

我立在他的懷里,只覺得連涼風都缺席。

我不知所措,確也知曉自己是逃不開了。

耳邊縈繞著頌人貴妃醉酒的前詞濫調,伴著沙啞無力的奏聲,好像一眨眼,戲早已枯,人看不慣悲歡離合,隨著這輪月,也跟著去了。

是夜,夢里燈火通明。

無我。

無你。

我瞧著自己散亂的發絲不小心纏在了他的腰佩間,絲絲縷縷的黑白相望,不知又是哪則戲,待著開場。

我拂手,想篦開這場無畏的纏綿。

銀蝶落入我的手心,恰一束光,交織了千百場我額首難忘的夢。

月光碎在這些縫隙里,賜了影子一份孤獨的豆米。

他察覺我都動靜,欠了欠身子,單手撐著倚背,一手環過我的腰,仰頭,溫一壺月光下酒,只為觀戲。

我癡癡的不知作何響應,身體卻默認了這般無果的親密。

“意兒,要開始了。”

他磁性的嗓音低沉的劃過我的面頰,留下一絲不短不長的余溫。

我縮了縮身子,又抬眸,定定望向前方不足幾指的戲臺。

我們的目光匯在一處,誰也不知,便驚覺了彼此的浮生。

只見,尾部系著半米長紅綢帶的金色管嗩吶被駐在墻角的技師輕輕拾起,高舉過肩膀,立在手掌的正上方。

他單步斜身,低頭吸氣,一旁的鼓師與之對眼,同舉手;琴師俯身;只在一瞬間,眾樂攜耳,待嗩吶一出,百戲則興。

紅綢未動,力拔山兮之間,一聲嗩吶長調,凄婉悲切,喚回了大唐盛世埋骨下無盡的悲涼,訴盡了一個傳奇女子白綾相茍的一生。

簾未啟而已眾目睽睽,唇未張而已聲勢奪人。

“海島冰輪初轉騰......”

她染著紅指的素手輕撩開幕簾,繡花輪扇半掩面,移身碎布上前,這拿捏極好的平調順著一股軟風,徐徐開場。

扇雖掩面,卻蓋不住她那雙慈吊的丹鳳眼,瞠目微抬,略略揚頭,正嵌了一輪明月,緩緩升起。

“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

她微卷白袖,右腕三繞扇,邊往臺中橫走幾步。繡扇貼胸,額首勾唇,眉目碾轉在臺下,如仙女下凡。

美人獨白,只是吊唁枯骨。

音樂適時的奏起回回曲,右門緊接著彎腰走出一人。

扮高力士之角者翹指領著宮女過橋,三兩步間與玉環相遇。

她拂手輕觸緙絲纏金的鳳冠一墜,微側身,隨之碎步,獨賞月色一人虛光影。

“玉石橋斜依把欄桿靠.....”

憑著靠字微高音,行腔波起,她轉手打開折扇左手翻袖亮相,再向右轉身,翻左袖亮相。

蟒袍繁重,鳳冠瑣雜,她卻一手一步行云流水,身若驚鴻,眉若岱山,調若本心,一曲一弦勾人心魄。

婉轉動人間,演繹半場人生。

長街古戲,一人唱著滿京城。

我看著她,只覺得似曾相識。

那一顰一笑,一聲一語,正帶著我,悄然進入下一場夢里。

那不算是一個很好的回憶,與我心胸中,只留下只言片語。

我只依稀的記得,我的生命中,也曾短暫的出現過這樣一位女子。

她終日含笑,身形索然,舉手投足與臺上的繁華,并無二分區別。

少時,我與兄長,便躲在簾帳后,聽過一曲貴妃醉酒,紅滿京城。

無數的鮮花紛紛墜落在她的指間,劃過那道琯玉鐲,陪著秀裙,滴入一杯未斷過的酒盞里。

只單我記得,她靠酒入睡,依舊夜不能寐。

每每深夜,燭火熄了一盞又一盞。我看著她的剪影倒在酒盞里,不再有貴妃睥睨醉臥之態。

透著屏風,她撇下纏綿后的緋紅,只剩半扯開的戲服,雜亂的發髻,滿身的云水之印,宣泄著妓院最真實的樣子。

身不由己,何止是戲。

“楊玉環今宵如夢里......”

她開口,下腰,半跪在臺中央。

滿目咦愴,聲凄切切,紅唇張張合合,卻出調未歇。生不相同,死不相情,來世之約只在這一句句唱詞中,為自己訴盡。

“到如今一旦無情,明夸暗棄,難道說從今后兩分離......”

我啟唇,顫顫巍巍的接下了這句,只剩零星半點的詞。

原那時,我不懂你的輾轉反側。

正如此刻,我不知曉,此夢正為誰祭歌。

我拂手,竟無半點眼淚。

只道心底的悲涼,再也不能將盡宣誓。

誰人不懂,又有誰懂?

她啟眉復和,步履轉折,一扇一人,一曲一詞,是演了誰的一生,還是在說著自己未償癡念的心事?

貴妃醉酒,醉里不知生死。

“小安,你快醒醒。”

是誰?

是誰在喊我?

我許久都從未,在夢里,聽過這個名字。

不知何時,我已分不清虛與實,好似剎那間,我所遺失的東西,都能在夢里實現。

我是貪心,我不愿失去,我不愿被遺忘,縱然,我永生永世都要被困在這條無盡的長街里,也當是我,自己救了自己一回。

我寧愿,只癡癡的看著你們。

我不想聽你說從未有過阿古。

我不想看你在火海嫁給喬冬。

我不想等著你活活被病痛折磨。

我不想你們走。

.......

可我知道,你們都要走了。

我不懂嗎?

我懂。

每每深夜,我做了那么多次夢,我蜷著自己破碎的心,一點一點往前跑。

我知道你們不在那里,我知道我永遠只能是一個人,我知道連夜,都撐不住我的悲戚。

可我還是要往前。

我只能這樣騙自己。

只能這樣。

惆悵人間萬事違,兩人同去一人歸。

我詫然,眼中蓄滿了她的身影。

戲已唱完了半場,可人生,我卻連半點期望都瞧不見。

我蜷著身,默默靠在你的懷里。我嗅著這股桃香,似真似假的叫我心慌。

我抬手,總想抓住什么。

我失落的揮舞著手臂,茫然的錯擊到他的臉頰。

我回憶著指腹間難得的溫柔,心下的涼意更甚。

他只立坐在那里,眼中半點無戲,眼中滿是戲。

我攜手靠在他的肩處,茫然無措的看向他。

這一眼,卻比萬年還長。

“小七......小七.....你是小七嗎?”

我看著這張臉,指尖猛然停住。

我不知所措,只能湊近到他的身邊,一遍又一遍巡視著這張臉。

我上下端詳,不愿放過他任何一個眼神。

時隔這么久,我原以為,你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故事里了。

長街長,少年長。

“小七,我....我是小安啊....我....”

我睜眸,癡癡的望著他。

此刻,言語只是過于無力。

我雙手捧著他的臉,又慢慢扯出一個笑來。我不知該說些什么,也不知,他認得的人,可還是我?

我看著他,他看著戲。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我們相繼無言。

他并未回應我,就連笑意,都只賞給了戲子。

我的手這樣涼,你都不愿避開。

或是說,這任何一絲一毫的情感,你都不愿施舍給我半分。

夢,終連在了一起,那個在我面前溫柔至極的男人,原是這樣的。

我貪念擁有,你便都允我。

只是時時刻刻,你都在警告著我,我在享著的這些,都只是代價。

原來是這樣。

原來真的不是夢。

“易生,那個殺死我的人,是你嗎?”

我了然,看著你,擒著你最喜歡的笑,緩緩問道。

你答,“是。”

轉眼,戲,便連著尾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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