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云苓知道我與淮蘭溪做了冬衣,便每日找些閑話聒噪,在她眼里,那個偶爾蠻橫、打趣欺負她的淮蘭溪確實的十惡不赦,怎么能抬舉他到小姐主動做冬衣的份上,簡直比偷吃了她辛苦攢下的杏核還要可惡,看她呼天搶地地夸張表情,更像是當著她的面數落蠻纏薛虎子還要不能饒恕。我并不理會她,只將做好的棉襖放起來,等著淮蘭溪的消息。
一直到大年初十,合家用過午飯,我與云苓獨自返回院落,剛進門,只見從門后閃過一個身影,唬的我大驚,定睛看時,只覺心頭一喜,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朝思暮想的花子淮蘭溪。十多天的郁郁之情,登時一掃無余。云苓快嘴說道:“哼,還算你有點良心,沒有昧下那么好的玉,也不枉費別人的心。”說完徑直進屋去了。
不等我開口,淮蘭溪從懷里掏出從我袖中擄走的方帕,小心翼翼地層層打開,環佩穩穩地安放其中。我喜地去拿,可淮蘭溪一閃身,說道:“這個可以給你,帕子可是我的,給不得。”
我羞得滿臉通紅,一把奪過環佩攏入袖內,嗔怪道:“哪的道理?明明搶了別人的,還說是自己的?大膽賊人,看我這巴掌。”我舉臂佯去打,卻不料被一只大手牢牢把在空中,進退不得。爭執不下,抬眼竟見淮蘭溪面色微紅,雙目灼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四目相凝,情切切不言自明;兩心傾顧,意惓惓不點自通。
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聽云苓陰陽怪氣的打趣道:“呦,我說這大冷天的,是要拉弓開架啊?有話快說,有本快奏,大白天人來人往的也不嫌臊得慌。”云苓將包著棉襖的包袱塞進我懷里扭身走了。
我二人立時羞得緋霞滿面,低頭不語。我將包袱遞給淮蘭溪說道:“辛苦你取來環佩,這件冬衣與你御寒吧。”說完抽身欲走,只聽淮蘭溪輕聲道:“十五西街有花燈,你去嗎?”不等我答,他忙又道:“我專門給你做了一盞花燈,就掛在橋南的大槐樹上,你一定要來,我我......在橋南等你。”我不置可否,可心內竊喜,閃身進屋,正芳魂未定,卻見云苓跪在榻上隔窗向外張望,見我進來,早笑歪在一邊。我漲紅了臉,抄起香枕扔在她身上笑鬧成一團。
百無聊賴地捱過這難熬的幾天盼到正月十五。早早用過晚飯,我與云苓梳妝穿戴一番便趕出門去。一路上,我又喜又惑,喜的是,我總是明了了他的心,攥緊右手,手心之中隱隱感到那日在白靈庵他手指劃過的溫度;惑的是,花子并非乞丐,大淮亦非蘭溪,他到底是誰?暗暗思索一路,不覺已來到西街南口,向北張望,一眼難看到頭,處處張燈結彩,人人嬉笑歡顏。云苓鉆到人群里,不大會抓著一把糖葫蘆鉆出來說道:“小姐,虎子哥在店里等我,我就不陪你了啊。往這邊走到頭就是南山橋啦,大淮準在那等你,喏,這個給你們吃,告訴他,改天他得回請我吃好吃噠,哼!”她嘴里囫圇著半顆糖葫蘆不等我回答,塞給我兩串鉆進人群中去了。
南山橋,存于鬧市卻隱于喧嘩。人們盡趕著踏過橋身前往西街看燈,此時此處相對于喧嘩熱鬧的街區,稍顯安靜。
我雙手舉著糖葫蘆左右張望,除了幾個趕去觀燈的匆匆路人,卻遲遲不見淮蘭溪露面,心內正悶火之際,只聽一聲喊道:“楚慈,你看!”。
我尋聲望去,只見一只雄赳赳展翅欲翔的“白鶴”花燈從橋盡頭冉冉升起。我大喜,連連拍手驚呼:“這不是我的風箏嗎?怎么......好漂亮啊!”
我回頭問道,卻見一把嵌金邊的真絲龍骨玲瓏香扇驀然閃入眼簾:“好香啊!”
我將糖葫蘆一股腦塞給他,拿起香扇小心摩挲著:“是送我的嗎?”
淮蘭溪佯說道:“你幾時聽我說要送你啦?不過是借給你看看,看看而已!”他自顧吃著糖葫蘆,抬頭看著漸行漸遠的“白鶴”。
我心生蜜意,仔細端詳著這把香扇,雖不是什么金貴物,卻也做的別致精巧,扇穗之上墜著一塊涼滑的乳色鵝卵石,正欲細看上面的字,卻聽淮蘭溪說道:“你們女人啊,個個眼淺無識,玩物而已,什么時候看不得?再不瞧,人家辛苦做的花燈可是飛遠咯。”
我嘴里雖想著要分辨幾句,可心里如灌了蜜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笑抿著嘴抬頭看燈,果然已飄過很遠,漸漸地在夜幕里化成一顆明亮的星辰。
“淮蘭溪,如今你不要再瞞我,你到底是誰?”我開門見山直接挑明心中疑惑。
淮蘭溪的眼神突然迷離起來,似有所思的表情,更讓我確定以前的直覺是正確的。
他,定另有隱情。
“那么想知道?”淮蘭溪一頓,“知道了,未必對你有好處。”
我心里疑惑,怎么又與我扯上干系?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故意笑道:“那能有什么壞處呢?”
淮蘭溪眼底涌出一絲暖意,半晌說道:“與你無關。其實你知道也無妨,只是......或許知道后,我只會離開這里。到時候,你我再見,遙遙無期。這才是我最擔心和不忍告訴你的原因。”
我蹙眉道:“為什么要離開?要去哪?”
“你看你看,我還沒有說,你便先急起來。你們女人啊,就是沉不住氣。”淮蘭溪竟不顧我急赤白臉地追問,一味的笑話起我來。
“俗語說,英雄莫問出處,我本不該如此盤問,只是一來心中疑惑,終日思索著,定要解開這個撓心結不可;二來,我們相識一場,怎可未名未姓,日后可如何是好。”說到后面,我已羞紅雙頰,低頭自顧。
“慈兒!”淮蘭溪拉過我的手說道:“你心如斯,我心固亦。”
南山橋,白石欄桿,玉雕如栩,靜怡地籠在郎朗月色之中更顯清幽愜意。橋頭玉階前,一雙璧人并肩安坐,細數遙遙往事。
原來,七年前,明城巡撫淮之復因職務有失,被一紙圣旨革職查辦,抄沒家產;淮蘭溪正是淮之復次子,圣旨下達之前幾日,父親著親信舊部鄭先原要將他與哥哥秘密送往南方景城遠房舅父家;哥哥長蘭溪五歲,身為長子,素來心高氣傲,氣節超然,深得父親喜愛。家中犯事,他極力懇求父親,說道:身為淮家長子,棄父叛母,遠走茍活,豈是君子所為?若真要走,不如今日就殺了我,否則日后無顏再見淮家祖宗。淮蘭溪當時十歲孩童,亦被哥哥感動,一起跪求爹娘留下同罪。父母見二子如此,一家人悲戚不已,連前來辦差的鄭先亦不覺落淚慨嘆。父親為保淮家命脈,遂留下情辭懇切的哥哥,忍痛吩咐鄭先將啼哭不已的淮蘭溪強行抱離明城。誰知,來至半途,朝廷的追兵已至。鄭先寡不敵眾,身負重傷,彌留之際,告訴淮蘭溪景城方向并舅父名姓便魂歸他鄉。
命運總是讓人猝不及防,等幡然醒悟,便已是滿眼滄桑。可憐年幼的淮蘭溪,昨日富貴公子,今夕貧賤乞丐。就這么過起了流浪的生活,因鄭先囑咐,不可走大路,沿人煙稀少的小路南行。淮蘭溪謹遵吩咐,忍凍挨餓,終于一日,饑渴難耐的他昏倒在路邊,等醒來時,已在一戶人家的炕上。原來是家姓冷的獵戶,于是,在獵戶家寄住了一年多,也學到了不少日常畋狩的手段,但因冷獵戶性情暴劣,時常免不了皮肉受苦,另掛念著尋親之事,終還是離開冷家,又開始了流浪的日子。中間不知受了多少苦,亦不知蹉跎了多少年月。終于到了南山城外,那日實在餓急了眼,正遇上肖掌柜運米回至城外,淮蘭溪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扯下袋米,“嘩啦”,白花花的大米掉落一地,他管不得臟,硬生生地將生米塞進嘴里咯吱咯吱咀嚼著。兩個伙計上前扭困不住,肖掌柜從食袋里掏出玉米軟饃遞給他,他扔下生米,抓過饃饃兩三口吞下去;肖掌柜又不動聲色地將水袋遞過去,他也抓在手里咕咚咕咚喝個底朝天。半晌緩過勁來,剛要道謝,誰知肖掌柜一聲令下,眾伙計撲上前去用繩子捆綁了他來。肖掌柜只道他弄臟了東家的米,不好交差,索性帶回去交由東家處置。父親憐惜淮蘭溪,將他關在馬廄鎖一鎖性子,收在糧店做了伙計。
“蘭溪,你該早告訴我的。這么多的事情,你自己怎么承受?”一語未完,我已滾落下淚來。
“告訴你又有什么用呢?這已是我心中之痛,怎能再連累他人,更何況是你。”淮蘭溪眼望星空,一臉平淡,言語之中,更藏憐惜之意。
“那上次在白靈庵測字尋人,就是尋的你家遠親舅父嗎?”我輕聲問道。
“是。”淮蘭溪唇角微動,低下頭輕笑道:“也不是!我知道那卜卦的誑我,玩笑而已;命隨心轉,人由天佑,被別人算定的不能算是好漢。只不過這幾年流浪過來,我是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去面對親戚。哥哥遠勝于我,該活命的是他,而不是我。如今我卻獨自活下來,沒有至親兄弟,沒有朋友知己,無牽無掛,活過今朝,不知明日,與其投奔親戚寄人籬下,還不如獨自生活逍遙自在。這幾年我走走停停,遲遲不達景城,也是因為如此吧。”
淮蘭溪突然哽咽起來,他黑漆漆的眼眸中浸出一絲光亮,瞬間用手抹去,扭頭對我說:“你知道我為什么留在這里嗎?”
我迎上他真摯惓惓的目光含羞說道:“總不是因為我吧?”
淮蘭溪嘴角扯出一個完美的弧度說道:“你聰明的很嘛,自然不是因為你。”
我立刻紅了臉,可心里卻是說不出的失落,低頭不語。
“是因為你那只青鶴風箏。”淮蘭溪仰望星空,似是自言自語,似是對我宣說。
“那風箏可是我的。”我心里一下子樂開了花。淮蘭溪,好個人精。如此我明了他的戲謔之詞,陰霾一掃而去。
“知道是你的,所以才留下來陪這可憐的風箏,免得它被你送出青天掛大樹,沒得活命下不來。”淮蘭溪肆意嘲笑起我來。
十五的滿月總是讓人忘憂抒懷,而今年的月光更勝往年一籌。不知不覺夜已微深,可觀燈的人群依然熙熙攘攘,不肯散去。想來也是,一年僅此一次的觀燈節,游玩需盡興。
自十五與淮蘭溪分別后,便日夜放在心上,時不時拿出玲瓏香扇摩挲觀賞,那日留心看扇墜上的題字,竟寫有“金鳳玉凰”字樣,又想起年前在白靈庵卜的卦文,心下喜不自勝,取出長琴,拂一曲鳳求凰,自然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