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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 司命府工作手記
  • 韓天垠
  • 4109字
  • 2020-02-09 00:34:01

顧承歡此刻頭上戴著珠冠罩了蓋頭,容顏無人得窺。她坐得端正,表面看來并無異樣。喜娘喋喋不休,向新嫁娘密授夫妻合和之道,卻不知道眼前人半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她正忙著數數。

因是賜婚,忠義侯府已無長輩,顧承歡又被封了郡主,故新娘這邊的一切事宜均由淑貴妃代勞。這位娘娘十分盡心,單是嫁衣這一項就極盡繁復華麗之能事,金線、珠翠、寶石一樣也沒少,極“貴重”,自然也極“重”——顧承歡覺得自己今日與身披甲胄無異,不過她也認了:雖然都是重,她這件,好歹漂亮點。

再者,南釗國素來以瘦為美,為了要做到纖腰一握,歷來嫁衣的腰身都十分“可觀”。縱使以她這樣消瘦的身形,今早也只能做了一回餓殍,才成功將自己塞進了這件嫁衣里——只因全南釗的裁縫師傅對腰身一事都秉持“得寸進尺”的原則。一早上忙著規行矩步,餓過頭了倒也不覺得,此刻坐下來,疲累和饑腸轆轆的感覺瞬間襲來。

饑餓感很難忽略,她只能數數,希望分散一下注意力。

喜娘說了半晌,見眼前的新婦依舊挺胸收腹地端坐,身形絲毫不亂,也沒有中途打斷,想起她年幼失怙,此刻又一言不發,還道她是害羞,可還沒等她把臉笑成一朵花跟顧承歡套近乎,就聽到門開的聲音。

來的正是南宮勖。

顧承歡心里一松,終于可以不用數了。

南宮勖幾句話遣走了打算繼續繁文縟節的喜娘和一眾丫鬟。喜娘得了個分量不輕的紅包,雖然沒看見顧小姐的模樣,稍微有那么一點點遺憾,可還是早點回去數錢來得開心呀。更何況,那可是南宮將軍!若不是他,深圖人指不定就要打過來了,哪有眼前的太平日子?自然他說什么是什么。

顧承歡趁著喜娘告退,迅速伸手摸走喜床邊沿上兩顆散落的紅棗,悄悄往嘴里送了一顆,另一顆藏在了手心。自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殊不知南宮勖笑語晏晏之際,恰巧將這一幕收在眼底。

終于,偌大的新房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南宮勖不慌不忙的踱步到床邊,由近處打量著他的新娘。

華衣美服的裹覆,使她的身形看起來更加單薄。一雙精巧的紅色繡花鞋在裙褂下若隱若現——南宮勖一眼看出,這新娘的足,似乎比別的女子更纖巧。

他的目光上移,果然,搭在膝上的一雙柔荑亦是小巧。指甲修剪的干干凈凈,沒有用眼下時興的鳳仙花汁染指甲。當然,柔荑之下肯定還藏著那顆小紅棗。

顧承歡這一天除了喝水,幾乎沒有進食,紅棗甫一入口就迅速解決,正打算用淑女的做派假裝打個哈欠,把第二顆紅棗送進去將嘴里的核兒換出來,卻聽見新郎官不緊不慢地道:“夫人是打算吃獨食嗎?”

她微微一愣,在蓋頭一角綴的東珠下面,看到一只朝自己攤開的手掌。

呀,被發現了呀。顧承歡有一點懊惱:世上還有什么事比吃獨食更開心?

南宮勖做出討要的樣子,只見他那一直端坐的新娘身形幾不可查地一震。他嘴角一勾,很想揭開蓋頭,看看她此刻的表情。

就在這時,一只纖巧的小手覆上他的手掌,一瞬即離。而他的掌心,多出一顆小小的紅棗。顧承歡的聲音里帶著一點惆悵自蓋頭下傳出來:“多出一個人分,就不叫獨食了呀……”仿佛給出的不是紅棗而是什么珍饈百味,像是一個孩子突然被要求分享玩具時的不甘愿。

南宮勖順勢揭開了蓋頭。

這對最近被議論紛紛的夫婦,終于見了面。

顧承歡大概沒有想到他會突然掀起蓋頭,還來不及把臉上的疏懶藏好,她微微瞇了瞇眼,適應了下,才抬頭看清楚眼前這個男人。嗯,他……好像不好糊弄的樣子。

他帶著笑意看她,眼睛里帶一點好奇。唔,長得倒是劍眉星目,原本就英挺的五官,因為笑意顯得更為柔和。可是眼里的一點精明卻怎么也掩不住。

顧承歡突然想起以前聽人提過,我們這位南釗的大將軍,長得英偉不凡,讓人一看便有落落大方之感,在戰場上用兵卻是狡詐如狐。

要說長相有欺騙性的話,應該就是眼前人這副模樣。

真正出色的將領都不是只會拼殺的莽漢。戰場,本就是這世上最波譎云詭的地方。

她想著想著,難免有點走神,也就忽略了對面南宮勖眼神里研判。

而南宮勖揭開蓋頭后的第一眼,就不得不承認,他對自己夫人的原本設想全面偏差,需要重新修正一下。

其一,他原想顧承歡出身將門,縱然不是將門虎女武藝超群,身量總會比尋常女子高些——畢竟當年忠義候昂藏九尺。誰知他的新娘竟長得如此嬌小,剛剛拜堂時他目測一下,算上珠冠不過堪堪到他肩膀。

其二,坊間對顧小姐長相的傳言一路紛紛揚揚,他雖不是最在乎女子的長相,難免也有點好奇。如今見了真人……大家都猜錯了。

顧承歡不是傾國傾城的美人,自然也沒有丑到“肖其父”的程度。

坦白說,顧承歡的五官若是分開看,并沒有什么出彩之處,可是組合在一起,卻出奇的耐看。老話說“一白遮三丑”,再加上今日盛裝之下,生生把五分也拉成七分。

其三,按理說這顧氏還長他一歲,又一直深居簡出。他猜想也許性子柔順沉穩。可眼前這位,怎么說呢?性子是不是柔順不好說,心大是一定的!能在自己的新歡之夜還走神的女子……

顧承歡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絲毫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貼上了“心大”的標簽。待她回過神來,才發現南宮勖正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或者……我們一起吃點兒?”她跟南宮勖提議。

“好!”南宮勖摩挲了下掌中的那顆紅棗,答得干脆。

新房外自有心腹待命,他一聲吩咐,不多時,便有丫鬟送來酒食。

終于吃上了今天的第一頓飯。真是……太好了。

與顧承歡粒米未進不同,南宮勖并不太餓。所以,他動了兩筷子,就開始慢條斯理地問問題,好進一步修正他對她的設想:

“今天很早就起了嗎?”

“嗯,卯時就起了。”

“卯時到現在,一點兒都沒吃嗎?”

“嗯。本來陳婆婆給準備了點吃食。結果被宮里來的兩位發現了,說是不合規矩,就收走了。所以……”

“陳婆婆,是你府里的老人嗎?”

“嗯,是我娘以前身邊的人。爹娘死后,我用不了這么多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實是養不起,我爹雖然也給我留了點東西,但也養不起這么多人……所以只能遣走了一部分人。”

“陳婆婆沒有家人,當年跟深圖大戰剛罷,到處都不安生,她無人可以投奔,還是留在我身邊得好,總算有瓦遮頭。過了幾年又跟深圖打起來了,世道又亂了,也多虧陳婆婆四處找門路為我變賣物件、張羅衣食才能平安過渡。”

“府里像陳婆婆這樣留下的老人,還有多少?”

“原本有對老夫婦。誰知劉叔去年冬天過世了,剩下劉嬸一個人,現在跟陳婆婆作伴。”

同為武將,聽到這些,南宮勖也不是沒有感觸的——真是胡倒猢猻散嗎?

說是“養不起”,怕是“留不住”。十五年前,忠義候府里就剩下個十歲孩童,說是主子,又有多少人把她當成主子?不說惡仆欺主,同甘共苦卻是沒有的,自然都作鳥獸散。

說起這些,顧承歡倒是淡然:“我爹出身窮困,為求兩餐溫飽才從了軍。要說攢出點資財、用得起家仆,那都是功成名就和娶了我娘之后的事情了。彼時戰事吃緊,他在府里的時間本也不多,和那些人也沒時間培養出什么主仆之情。人家不過找份差事,當然要為自己的生計著想。”

大約是從他的神情里看出了什么,她又補了句:“這事,不能怪別人薄涼。”

“你倒是想得開。”南宮勖給她斟上一杯,又有點疑惑:“我聽聞,岳母是定州大戶林家的嫡女,林家家資甚豐,又嫁了嫡女過來,按理不該不聞不問才是。”

顧承歡頷首:“我娘在時,原本還有兩名婢女。她過世之后,那二人便同我求了,放回定州林家去了。初時,外祖家還常遣人來送些財物,也有要接我過去的意思。結果,還沒等到那個時候外祖父就一病不起,第二年春天連外祖母也去了。舅舅當家之后,總有托詞,漸漸半點消息也沒有了。”

“你竟也不求助嗎?”

“不聞不問已是答復。他既無意助我,我有何必求助?我守在忠義候府里,雖然略艱難些,也不是過不下去。況且后來……”她聲音低下來,稍一頓,方才繼續:“定州地處邊境之地,宸卿十一年曾失守為深圖所占,想來他們當時的日子比我后來難過多了……”

南宮勖當然知道。宸卿十一年九月,定州失守。深圖大軍入定州,燒殺搶掠三日。軍民死傷枕籍,定州成人間煉獄。什么林家,什么望族,都被戰爭碾壓得渣都不剩。

林家家主當然也不會想到,幾代的積累,一朝戰禍,毀于一旦。

顧承歡當年沒有被帶到外祖家,冥冥之中,不能不說,是一件幸事。

南宮勖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莫要傷感。都過去了。”

“我沒有。”顧承歡搖搖頭:“我沒怎么見過外祖家的人,連他們長什么樣都不知道。也沒什么好傷感的。我只是……一點也不喜歡打仗。所以……”她看著他的眼睛,笑得歡欣:“你打勝仗的消息傳回來那天,我真的很開心!”

南宮勖聽過很多夸獎,當然也分得清,什么是真心實意,什么是假意奉承。

只是,顧承歡的這句,對他來說,有一點點特別。他覺得此刻,她的臉上才有了生動的情緒,不再是原先疏懶而漫不經心的模樣。

“不妨將你的兩名老仆接到府里安頓,也好就近照顧。”南宮勖提議。

“不用了。”誰知,顧承歡拒絕地徹底。

“我之前同她們商量過。要搬進將軍府來,始終是新地方,無論人、事,怕都要重新適應,兩位都不太樂意。今上這次為我添了不少妝奩,我打算在同福坊給她們買處合心意的小院子,日后來往探望也方便。”

倒也是合適的安排,南宮勖當然沒有異議。

“好了,你問了我那么多,”顧承歡放下筷子,已經吃了一些東西,胃不那么難受了,“現在是不是該我問了?”神情難得的認真。

南宮勖也想聽聽她有什么想問,他淺笑頷首,以示洗耳恭聽。

“你問吧。”

“你……為何求皇上賜婚?”

南宮勖心頭一動。

他反問:“眾人皆知,你我大婚乃是陛下旨意。夫人何以覺得是我所求?”

她知道?她知道多少?

顧承歡答得干脆:“猜的。陛下很久都沒有想起忠義候府了。而你此刻圣寵正隆,”她頓一頓,似是有點唏噓,“縱然要賜婚,也輪不到我頭上。況且……”

“況且什么?”南宮勖見她臉上突然帶了絲促狹的笑。

“啊……沒事沒事,反正怎么樣也輪不到我頭上。如果不是你求來的,我實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成為南宮夫人。”

“天下有哪個男兒不敬仰忠義侯?”南宮勖反問。如此一問,便是默認求旨了。

“你是想說愛屋及烏,所以才……”嘖嘖,顧承歡暗暗腹誹:這人顧左右而言他,忒不坦率。

“我若說敬慕夫人品性故求之,夫人可信?”

顧承歡似是沉思,嘴角翹起:“那你還是敬慕我品性吧!要是因為敬仰我爹才娶我,嗯……我怪沒面子的。”

南宮勖顯然沒想到她竟會這么說——“怪沒面子的”?這叫什么話?

他究竟娶了個怎么樣的女子?一時間哭笑不得。

“岳丈大人泉下有知……”他剛一開口,顧承歡就接得沒心沒肺:“沒事,他知道自己長得丑,一直擔心我像他來著。好在我娘生得好看,還能勻些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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