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59章 歸期有期

天顯七年九月,元靖云以宗主的身份,重掌尚書臺,復任尚書令。

這兩年多以來,經過宗室與士族的爭奪和博弈,此時的“尚書令”一職,早已水漲船高,不再是當初少府屬下的小小內廷官,而是典掌機要的輔政大臣。文武百官呈遞給皇帝的文書,也不再經過丞相府,而是直接經由尚書臺平省、決斷,然后再轉交給皇帝。

在元靖云的授意下,就職丞相的官員,需滿足三個條件:一是不結黨,二是溫良恭儉,三是年齡六十以上。這樣一來,三公中的“丞相”徹底被架空,淪為有名無實的虛銜,而尚書令一職,則擁有了實質意義上的相權。

她憑借元氏宗主和尚書令的身份,與戚榮卓暗中角力,迫使戚澤卸任衛尉,外調離京。同時,由于她的大力舉薦,葉昂繼任衛尉,執掌南軍。葉羽也在元承光的支持下,復職小津門校尉。

元靖云最后一次在宮中見到戚澤時,他說了這樣一句話:“你對裴家做的事,如果是正當的,那我做的事也同樣如此。”

她聽到后心中一驚,仿佛一只看不見的手,拿開了一葉障目的那片樹葉。隨后很長一段時間,每當她午夜夢回,總會一遍遍想起這句話。

如果沒有金川門之變,戚澤和裴暄靈早已成婚,兩情相悅終成眷屬。他們有什么錯?為什么會落得生離死別的下場?

大概算是補償吧,在濟陽王府被查封前,她特地囑咐善待裴沐柔,提前帶消息給她,讓她盡可能多拿些金銀細軟,悄悄離開郁陽,以免受牽連。

早先她見過裴沐柔幾次,知道她沒有絲毫心機,完全小女孩兒心性,對弘嘉一往情深,可惜……

究竟一個人要修多少福德,才能夠換來與摯愛之人白頭偕老?縱觀紅塵男女,不羨鴛鴦不羨仙的人間佳偶,也不過是鳳毛麟角。

然而,裴沐柔拒絕了她的好意,她分文未取,離開濟陽王府后,來到郁陽郊外的崇林庵,削發為尼,遁入空門。

當元靖云得知這一切時,只能一聲嘆息——崇林庵附近的小樹林,正是弘嘉的長眠之處。

這個僻靜的地方,是承光選的。弘嘉罪人之身,又非元氏,絕不可能葬在洛宗山的皇家陵墓,按理說只能運到亂葬崗草草掩埋。

戚瀾告訴她,那天承光一個人駕著馬車,運送弘嘉的尸首出了城,日暮時分才回來,他頭上、臉上、衣服上都是泥垢,雙手血肉模糊,指甲大多翻脫裂開,是他親手埋葬了弘嘉。

元靖云當然明白他對弘嘉的情意。他之前說過,她要對付弘嘉,他絕不會幫她。可那晚夜宴時,他在弘嘉與她之間,選擇站在她這邊,出示鐵證,給了弘嘉致命一擊。

然而,自此以后,承光對她疏遠至極,總是刻意避著她。

有一次在青陽門,元靖云遠遠看到承光迎面而來,可他立刻轉過頭去,裝作沒看見她,匆匆走向另一個方向,不愿與她打照面。

的確,她贏了。

她贏了裴家,贏了元弘嘉,可那又如何呢?承光的傷痛,裴暄靈的身死,裴沐柔的出家……還有數不清的無辜者,他們被迫卷入權力斗爭的漩渦,命運遭到不可逆轉的改變,誰該對此負責?

裴文儀自盡之前,曾經指責她“狠毒”,那時她尚可氣定神閑地反駁。

可如今,她不禁開始懷疑,當初她以一己私怨挑起宗室和士族的紛爭,讓朝堂和戰場血流成河,真的正當嗎?難道一開始就是錯的?

然而,她腰間掛著的宗主令,時刻在提醒她——

為了元氏的長治久安,即便是錯的,即便有滔天罪責,她也自當一力承擔,再也無法回頭了。

?

“駙馬回來了嗎?”

元靖云站在公主府前廳的屋檐下,攏緊了手中的銅制暖爐,在寒風中呵出一大團白霧,問伏在門邊的一個婢女。

“回稟公主,駙馬未回。”

元靖云又嘆了口氣,難掩心中的失落,抬眼望向深沉如水的夜幕。

今晚是除夕,按照慣例,宗室及親眷都要入宮參加除夕盛宴,與陛下一同守夜辭歲。封峻早早答應她,會在除夕傍晚趕回郁陽,陪她一起進宮。

可是,現在都過了酉時,比他說的時間晚了一個多時辰,還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

又是等。距離她上次見到他,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了。

正如她離開朔北前的許諾,如今封峻官拜大將軍,兼任朔州刺史、都督朔州諸軍事。他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內,將陷陣營的規模擴充到兩萬人,裝備精良、戰馬剽悍,成為大宣名副其實的第一勁旅。

她當然知道他很忙,忙著募兵,忙著練兵,忙著籌集糧草,忙著整備軍械,忙著為明年的北伐做萬全的準備。

他這人心志高遠,要以朔北為根基建功立業,可她在郁陽執掌尚書臺,政務繁忙,也一刻脫不開身,兩人這樣聚少離多,實在難解相思之苦。

有時候元靖云也會想,倘若她只是一個尋常女子,不愿與夫君分隔兩地,只需利索地收拾好家當,隨便雇個什么馬車驢車,便能歡歡喜喜地與他長相廝守。

或者說,倘若封峻只是一個尋常男子,就像歷朝歷代那些公主招的駙馬一樣,隨便在京中混個什么閑職,俸祿多、公務少,有大把時間提籠架鳥、飛鷹走犬,陪著公主當一對富貴閑人,逍遙半生也是好的。

可惜,她并非是個尋常女子,此前她分明有機會一直留在朔北,她卻不甘心躲在他的庇護下。

不過話說回來,倘若封峻僅僅是個安于富貴的尋常男子,當初她也不會選他做駙馬,更不會傾慕于他。

這時,一個婢女前來稟告,說道:“公主,再不出發,就趕不上開席了。”

元靖云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轉頭看向婢女,說道:“那就將牛車換成馬車。”

“馬車?”那婢女抬起頭看著她,一臉為難的神情,“像這般除夕盛宴,別的宗室都是乘坐牛車,咱們公主要是坐馬車,豈不失了身份?”

“馬車快一些,這樣就能晚點出發。”元靖云何嘗不知,因為牛車平穩閑適,有別于馬車的勞碌顛簸,京中貴族以此彰顯身份。

可是,她心心念念惦記的那個人還沒來,倘若她先行進宮,以他的個性,就算回來了,也只會在公主府等她,等到兩人再相見的時候,又是明年的事了。

元靖云攏了攏身上的狐裘,呵出了一大團白霧。她突然想到,與其在這兒枯等,不如去找點事打發下時間。

于是,她穿過前廳的院落,來到中堂西側的倉房。婢女打開門上的銅鎖后,伸手推開了厚重的倉門,舉著燈盞為她照明。

元靖云走近倉房中,伸手拿起櫥柜中放著的清單,就著燭光細細查看。清單上羅列的各式綾羅綢緞、金銀珠玉首飾和珍饈食料,都是送給新桃的。

照理說,這些東西原本可以從府庫中挑選些送給她,可是,元靖云嫌不夠好,一直等到陛下賞賜了新年禮,她才從中親自挑選了些稀罕的,過完年以后,她便會差專人送到朔北。

她當然知道,新桃跟她之間嫌隙已深。可是,且不論前情舊事,新桃于她有恩,理應送上謝禮,至于她將來如何看待她,也只能隨緣了。

這時,剛才那個婢女來到倉門外,再次稟告說:“公主,馬車已經備好了,可不能再耽擱了,要是再不出發,宮門就要關了。”

元靖云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清單,走出了倉庫,來到側門的空地前,一輛馬車和數個牽著馬的仆從婢女已經整裝待發。

她在婢女的攙扶下,撩起長長的裙擺,踩著車廂前的踏凳,步入車廂中坐定。車廂厚厚的門簾放下來了,伴隨著輕微的顛簸,馬車駛離側門,穿過側門前的小道,行駛在通往皇宮的寬闊天街上。

元靖云抱緊了懷中的暖爐,自從傍晚開始,在她心中郁結的惆悵,發酵到此時,已經隱隱生出了幾分怨氣——他這個人,終究還是失約了。

她伸手微微撩開車窗上的簾布,今夜除夕,天街上空蕩蕩的,上至達官、下至黎民,此時大多坐在家中,與至親團聚辭歲。那些受邀入宮的宗室,也攜帶家眷早早出發,哪會像她一樣,傻乎乎地空等一場。

元靖云又嘆了口氣,從簾布的縫隙中灌進的寒風,吹得她的手指有些刺痛。天街光滑寬大的石板上,隱隱反射著清冷的月光,回響著她這一行人孤零零的車馬轔轔聲。

元靖云放下車窗的簾布,將凍僵的手指貼在懷中的暖爐上,銀碳的熱氣烘烤著她的指尖,有種麻酥酥的微癢。

突然,在她身后的街道上,傳來一陣由遠至近的急促馬蹄聲。

元靖云心中怦然一動,著著急急地一把撩開車窗的簾布,手肘撐在窗沿上,探出頭向后張望,果然是他!

此時,封峻騎著一匹膘肥身健的黑馬,揚鞭策馬,帶著一隊親兵,踏著月色朝她疾馳而來。

元靖云忍不住露出一個淺笑,將窗簾掛在銅鉤上,露出整個車窗,沁涼的夜風霎時灌滿了車廂,吹散了她心中的郁結和惆悵,慢慢脹滿了久別重逢的歡喜。

封峻呼著大團白霧,策馬來到她的車窗旁,與她的馬車并駕齊驅,看著她說道:“我來晚了,實在對不住。丹亦有批預購的軍糧出了紕漏,我順道去看了下,耽誤了工夫。”

元靖云倚在窗框上,靜靜看著他,不由得心緒萬千,一時倒不知道從何說起。

封峻騎在馬上,月光照耀在他帶著眼罩的臉上,在眉峰鼻梁投下清晰的陰影。他見她沉默著,又神色嚴肅地解釋道:“你別生氣,我到了丹亦,原本想看了軍糧的賬簿就走,沒想到在縣衙里,正遇到縣尉的兵跟催款的農民起了沖突,我不能不管。”

“那后來解決了嗎?”

“嗯,已經解決了。”

元靖云聞言,微微垂下眼簾,看向手中捧著的暖爐,心中生出幾分微妙的酸澀——他的公事當然要緊,若是沒有解決,只怕也沒工夫回來。

封峻勒著馬韁,側身看著她,繼續解釋道:“丹亦的位置特殊,地處華揚道的樞紐,明年北伐的軍糧有一半要從這兒走,絕不能出差錯。”

元靖云抬眼看著他,心中不由得嘆了口氣。

她何嘗不知他忙的是正事,可正因如此,她才不便嗔怨什么,否則倒顯得無理取鬧。往常遇到這種時候,她或倚在他懷中,或靠在他膝上,低聲軟語閑談幾句,心中總會寬慰許多,舍不得與他計較。

可現在,他騎在馬上,她坐在車廂,前后都是婢女仆從,左右還有他的十來個親兵相隨,他那個親兵隊長呂盛,臉上掛著一副憨厚的笑容,鼻頭凍得通紅,幾乎與他寸步不離。一會兒進了宮,也是人多眼雜,在這種情形下,她如何訴得出相思之苦,又如何說得出重逢之喜?

這時,元靖云注意到,封峻駕馭著胯下的這匹黑馬,步伐急緩竟然與馬車全然一致,果真是騎術精湛。

她計上心來,有意逗逗他,便忍住嘴角的笑意,隔著車窗朝他伸出左手,說道:“手。”

“什么?”封峻轉頭看著她。

“把你的手給我。”

封峻左手執著馬韁,將右手遞給她。她握著他的手,他的手掌摸起來冰涼粗糙,讓她想起冬夜山上的巖石。她略一沉思,伸出右手手指,在他掌心寫了三個字:

“吃了嗎?”

封峻露出幾分困惑的神情,看著她開口答道:“還沒有,急著趕路回來。”

元靖云覺察到他試著想抽回手,便握緊了他骨節粗大的手腕,不讓他得逞,打定了主意,以泄讓她苦等的心頭之恨。

她再次攤開他的手掌,用指尖劃過他掌心的硬繭,又寫了三個字:

“想我沒?”

封峻一怔,胯下那匹黑馬的步調霎時亂了,竟然稍稍落后了一兩步。他沉著臉,輕抖馬韁,連忙趕了上來,再次與馬車并駕齊驅。

這下,元靖云再也忍不住,“噗嗤”一笑。她抬起頭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又握緊了他的手,擺明了他若是不回答,就別想要回自己的手。

封峻皺著眉看了她一眼,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情。他猶疑了半晌,轉過頭直視前方,不再看她,然后才悶悶地答了聲:“嗯。”

她盯著他月光下的側臉,不由得展顏一笑。讓他主動開口說點好聽的,簡直比登天還難,可就這么簡簡單單一個字,早已勝過千言萬語,落在她滾燙的胸膛,足以融化一片似水般的柔情。

“宮門快到了。”封峻說著又想抽回手,可這一次的力道輕了許多,她幾乎沒費什么勁,就將他的手再一次牢牢握住。

元靖云拉著他的手,倚在馬車的車窗上,轉頭看向天街的盡頭,前方不遠處,巍峨的皇宮透出的暖黃光暈,幾乎照亮了北面的夜空。

對,要不了多久,宮門就到了,他要先下馬。

也要不了多久,初三就到了,他要啟程回朔北。

再要不了多久,春天就到了,他要率領朔州軍朝胡夏進發,打一場歸期遙遙、生死未卜的北伐大戰。

念及此,元靖云不由自主輕嘆了一聲,離愁別緒霎時涌上心頭。

她低下頭,盯著他攤開的寬大掌心,伸出指尖,略一停頓,一筆一劃慢慢寫了八個字:

“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她寫完以后,心中不禁有些忐忑,便仰起頭看著他。

在冬夜清冷的月色中,封峻用僅存的右眼盯著她,神情嚴肅。他手腕一動,緊緊握住她的手,朝她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她心尖一顫,手背感覺到他掌中粗硬的繭,似乎還隱隱感覺到,寫在他手上的這句誓言,也刻在了她的心上。

元靖云凝神注視著他堅毅英武的輪廓,想起近來京中流傳的那兩句童謠:

“老猿頭墜地,立在山旁邊。”

這首童謠出現的時間,正是從封峻官拜大將軍開始的。這件事她從未跟他提起過,可是這兩句話,仿佛一片揮之不去的陰影,長久地籠罩在她的頭上。

然而,此時此刻,她寧愿暫時縱容自己,縱容自己忘掉這片不祥的陰影。

她微微俯下身,將額頭靠在他骨骼堅硬的手背上,輕輕閉上了眼睛,盼望這一刻的心意相通,永遠也不要結束。

主站蜘蛛池模板: 新干县| 汪清县| 赤壁市| 上蔡县| 龙江县| 邢台县| 威远县| 阳城县| 湖口县| 股票| 灵台县| 平果县| 海原县| 嘉善县| 肥乡县| 凤城市| 永顺县| 临安市| 乌兰县| 南乐县| 海安县| 利辛县| 达孜县| 建昌县| 广饶县| 离岛区| 横山县| 阜新市| 定襄县| 新建县| 乌拉特后旗| 辽宁省| 潜山县| 逊克县| 伊川县| 卓尼县| 广水市| 承德市| 绿春县| 临邑县| 五大连池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