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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李代桃僵

封峻正在中軍大帳里發著怔,胡思亂想著,看見顧良才一身風塵仆仆,大步邁進帳來。

封峻深吸了一口氣,鎮定了心神,問道:“建州軍的運糧情報查到了嗎?”

“查倒是查到了。”顧良才撓了撓頭,表情有些古怪。

“押糧的主將是誰?”

“裴修言。”

封峻一聽這個名字,暗暗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

竟然是他。

也對,裴修言是裴泰的嫡長子,從建州往前線運糧,主持這樣的機要大事,不是他還會是誰。

顧良才觀察著他的神色,有些猶豫地說道:“以前你跟他的關系,可不一般……”

“怎么?”封峻回過神來,皺著眉看他。

這一問,倒讓顧良才不好說什么,便轉了話頭,問道:“那咱們原先的計劃,要改嗎?”

“為什么要改?”封峻反問道,有些不悅,“裴泰兵多,耗糧也快,咱們截了他的糧道,引他分兵來攻,押糧的主將身份越貴重,越有可能讓裴泰親自出馬,正是一舉兩得。”

“可裴修言對你——”

“論身份貴重,還有誰比得上他。”封峻憤然打斷他,驟然生出一股無名火。

顧良才張嘴想說什么,終究還是沉默了。

封峻自覺有些失態,對顧良才有幾分歉意,可又不知怎么說。他嘆了口氣,還是決定談正事,問道:

“日期定下來了嗎?”

“三天后。”

“地點呢?”

“石泉。”

封峻見顧良才神色如常,應該沒有生他的氣,便放下心來。他在帳中慢慢踱著步,沉思了半晌,心中有了謀算,對顧良才說道:

“咱們今天下午酉時正出發。”

顧良才爽快應了一聲,轉身要走,封峻又叫住他,說道:

“有兩點跟以前不同,一是將士自帶兩日糧秣。”

“兩日?”顧良才一怔,“去石泉最快也要三天。”

“廣淳軍府扣糧不發,營中只剩這么多了,這事別聲張,就說是為了輕裝奔襲。”

“穩定軍心嘛,不用你說。第二條呢?”

“將士都不著甲、不戴胄,只拿兵器。”

“建州的糧隊,可都是重兵押送。”顧良才有些憂心忡忡。

“沒辦法,糧秣不夠吃,奔襲六百多里,到了石泉還要打仗,這樣人力馬力都能省下不少。”

“也對,”顧良才面色舒緩了些,“反正打完了,建州飯管飽。”

?

這天酉時正,封峻和顧良才帶領三千陷陣營兵士,不著甲不戴胄,只穿著褶绔和烏皮圓頭靴,輕騎簡裝奔襲石泉。

經過了三天三夜的長途跋涉,他們中間只休息了兩次,吃飯喂馬睡覺,加起來不過三個時辰,其余時間都在全速急行軍,終于在第三天深夜,趕到六百余里外的石泉。

跟顧良才偵查的結果一致,建州的運糧隊此時行進到石泉,已經在附近安營扎寨,隨軍護糧的萬余名建州軍士,大部分都已經沉沉睡去。

封峻親自帶著一小隊人馬,避開敵軍哨崗,在黑暗中遠遠繞著營寨偵查了一番。由于石泉地處建州境內,難怪敵寨防御較為松懈,押糧的人也萬萬不會想到,在遠離主戰場的大后方,竟然會半夜遭到偷襲。

于是,他和顧良才各帶一千五百人,迅速突破東面和西面兩處轅門,有如從天而降的神兵鬼士,往來沖殺仿入無人之境,絕大部分兵士還在睡夢中就一命歸西,剩下的一小半爬起來倉促應戰,幾乎沒有產生什么像樣的抵抗,往往還沒回過神來,就被斬殺擊斃。

太快了。

這場精心籌備了半個多月、長途奔襲達三天三夜的戰事,在一個時辰以內就結束了。

封峻看著營寨中尸橫遍地、血流成河的景象,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他吩咐派出四隊哨騎,以營寨為中心四面鋪開,嚴密監視敵軍動向,其余兵士埋鍋造飯,抓緊時間整兵秣馬,天一亮就啟程返回廣淳。

顧良才朝他走過來,順手在縛绔上擦著血跡,問道:“咱們帶多少糧草走?”

“每人帶二十天糧秣。”

“二十天?夠嗎?”

“多的也拿不走,”封峻看著他,“用糧車運載太慢,很快會被敵軍追上,白白損失兵力。”

“那剩下的糧草都燒了?”

“嗯。”封峻眉頭深鎖,叫住身邊走過的一個軍士說道,“你去把帶裴修言帶過來。”

軍士領命而去,一旁的顧良才神情卻有些不安,他看著封峻說道:

“要不然還是我替你去。”

“不用。”

“這種時候了,你可別逞強——”顧良才臉上顯出幾分擔憂。

“我沒事。”封峻強壓著火氣打斷他,心情惡劣到了極點,轉身朝中軍大帳走去。

?

“將軍,人帶來了。”

封峻轉頭一看,軍士推著五花大綁的裴修言進了軍帳。

裴修言年約三十,膚色白皙,劍眉入鬢,目若朗星,頭戴一頂白玉束髻冠,原本系在頜下固定玉冠的纓帶,一側已經扯斷,垂落在胸前,月白色的戎服外單穿一件明光鎧胸甲,左肩的活舌革帶沒有系,胸甲歪向右側。

即便是如此狼狽的情形,在他英氣俊逸的臉上,仍然帶著與生俱來的清高和倨傲,冷冷注視著封峻。

等軍士退了出去,封峻走到裴修言背后,利落地為他解開繩索,在他面前退后一步,單膝跪地,抱拳一禮,說道:

“得罪了,公子。”

裴修言按著被繩索捆過的手腕,居高臨下看著他,冷冷說道:“如今你有出息了,這聲‘公子’,我可受不起。”

封峻站起身,凝神看著他,說道:“公子對我的舉薦提攜之恩,我一直銘記于心。”

“還有呢?”裴修言冷笑一聲,“你給我當貼身侍衛的那兩年,我對你如何?可有半分虧待過你?”

“公子待我很好。”

“你卻恩將仇報,幫著元氏害死我庶弟。”

封峻略低下頭,沉默不語。

“也罷,我早就看不慣禎明欺男霸女的做派,他落得這個下場,也算自作自受。”裴修言一挑眉,冷銳的目光緊盯著他,“說吧,你有什么條件?”

“公子是想讓我臨陣倒戈?”

“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看出來了,如今元家已是強弩之末。”

“這場戰爭,勝敗猶未可知。”

“順遼告急,你卻帶著陷陣營按兵不動,龜縮在廣淳,不就是想保存實力嗎?”

“我要是去救順遼,就中了裴大將軍圍城打援之計。”

“算你有自知之明,就憑你手中的六千人,去了還不是以卵擊石。”

“所以我來石泉,與公子一會。”

“你這一出,確實出乎我的意料。”裴修言俊逸的臉上露出幾分憤恨,卻一閃而逝,又恢復往常孤高的神情,“此前你的弦月陣一戰,著實精妙絕倫,像你這樣的將才,給元家賣命,實在可惜了。”

“我不是給元家賣命。”封峻搖了搖頭。

“女人?”裴修言輕蔑一笑,“我四妹十六歲,美貌出眾,你來建州即可完婚。”

“我已經有妻室。”封峻坦然看著他。

“元靖云許給你什么?我都能給。”

“我心意已決,公子不必再說。”

“我要警告你,等順遼一破,建州軍兵臨郁陽城下,朝廷必然梟首元靖云。”

封峻盯著他,堅毅果決地說道:“只要我活著一天,就絕不會發生這種事。”

“也罷,你既然不肯歸順建州,”裴修言略一思索,“難道是想以我為人質,脅迫我父帥退兵?”

“即便裴大將軍退兵,這三十萬建州勁旅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裴修言一怔,略一沉思后,問道:“那你究竟想怎么做?”

“在廣淳以逸待勞。”

“以逸待勞?”裴修言面露幾分猶疑,“建州軍在順遼圍城甚緊,怎么可能奔襲數百里去廣淳。”

“除非裴大將軍有必須來的理由。”

裴修言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說道:“這個理由……就是我?”

“正是如此。”

“你也太小看我父帥了,他可不會為了救我,破壞他的東進大計。”

“公子說錯了,”封峻沉重地搖了搖頭,“裴大將軍的這支軍隊,不是救兵,而是忿兵。”

“忿兵?”裴修言驚疑地看著他,臉色漸漸變得蒼白。

封峻沒有答話,皺著眉看他,以裴修言的才學,不可能不懂他的意思。

裴修言眼神凌厲地盯著他,臉上驟然籠上一層寒霜,顫聲說道:“我真沒想到,你竟然是這種忘恩負義的畜生。”

“我記得公子從前說過,不背恩,不棄義,難成大事。”

裴修言一愕,怔怔看了他半晌,眼中閃過一抹幽光。他冷笑一聲,說道:

“你果然有出息了,總有一天,你也會背棄元靖云。你既然已經有了決議,還特地把我叫來,難道就是為了當面羞辱一番?”

“我絕無此意,”封峻沒有回避他的眼神,“只是想讓公子知其然。”

“也罷,”裴修言嘆了一口氣,臉上又顯露出倨傲的神色,“你等著。”

說完,裴修言不再看他,伸手解開垂落在胸前的纓帶,把扯斷的一端重新系在玉冠上,然后正了正冠,再將兩根纓帶不松不緊地系在下頜。

公子還是跟從前一樣注重儀態。封峻看著此情此景,恍然間,又回到了十九歲的那個下午。

那天,裴修言午睡以后要出門,婢女還在給他梳頭戴冠。封峻備好了馬具,按慣例到中庭等他。

封峻站在中庭里,刺目的陽光透過疏疏颯颯的枝葉,星星點點落在他的身上和地上,曬得他發困。裴修言踏著細碎的陽光,走下臺階,信步來到他面前,說了句“送你的”,遞給他一張嶄新的黑漆弓……

“你愣著干什么?還不動手?”

封峻聽到裴修言清冷的聲音,霎時從遙遠的記憶中回過神來。此時,裴修言站在軍帳中央,他已經整理好了玉冠和胸甲,正一臉孤高地命令他。

封峻深望著裴修言澄澈的雙眸,壓抑著心中近乎軟弱的刺痛,克制住微微顫抖的手,拔出了腰刀,說道:

“公子,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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