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影幢幢。人影憧憧。

隔著人群，楊文騫還是看到了那雙熟悉的眼眸。她在笑，眉眼彎彎的樣子像是釀了甜甜的蜜，但眼波里又淡淡的，他能讀懂疏離的意味。她的梨渦很淺，嘴角上翹的時候只是淺淺地凹下去一點半點，鮮紅的唇色在白皙皮膚的映襯下詮釋著明艷的含義。

她不喜歡應酬，但說話會很甜。

手里的高腳杯很快空了。她是在回頭向侍者招手的時候，發現了那道一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那雙眼，仍舊平和，像是古井無波。在這遇見他并不出乎她的意料。今晚是陳教授的生日酒會。師出同門，這次的相遇是怎么也躲不過的。但在與他四目相對的一瞬，標準應酬的笑容仍舊是怔住。但很快又被理智吞沒下去。她再次抿起嘴角，正好接過侍者遞過來的酒杯，微微頷首，像方才敬那些不相關的人一般，客套地，遠遠向他示意問好。

他們之間隔了三分之一個酒會大廳，他卻覺得像是一道銀河那樣遙遠。

覃明婉是楊文騫的師妹。

是年少的微光。

每個人的青春里總有一個這樣的人，是你關于青春定義的所有詮釋。

所有懵懂的悸動，所有不羈的情懷，所有跌宕的情節，所有關于青春張揚的情感。

所有的患得患失，或者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哭泣與失落，像是要把一生愛恨的力氣都窮盡。

-

再次遇見她，是在半小時后。

早已從壓抑的人群中抽身出來，單薄的身影孤零零停在露臺。入了秋的京城，晚風已經涼透了。

她的長發燙了波浪，在月色下隱隱襯出些棕褐色。風緩緩地來，發梢也跟著緩緩地擺，不疾不徐。她還穿著方才在大廳敬酒的那條紅色抹胸長裙。像是對這夜里的涼意無所知覺。

楊文騫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就冷冷地站在那，恍惚里，像是和冷冷的夜光融合在了一起。

不知道她在這站了多久。

隔著這幾米的距離，冷風好像生生刮在了楊文騫的心尖。一面快步走去，一面將自己的西裝外套脫下。他向她的背影走去。將帶著余溫的黑色西裝搭在她的肩頭。

覃明婉低頭輕笑，帶著苦澀與自嘲。

她的耳力極好，早在他往這邊走的時候，她就聽到了腳步聲。一聲一聲，都踏在心上。淡淡的木香。，雜著淡淡的酒味。記憶里已經淡去的味道，鉆進了鼻息，又濃烈地卷上了心頭。她太熟悉這個人的氣場。卻也實在還沒想好怎樣的去見他。

覃明婉瞇了瞇眼睛，微微仰頭。

高樓之上，弦月彎彎的，城里看不到什么星星。

你知道嗎，在沒有體會過溫暖前，我從來不覺得冷。

感受到覃明婉的沉默，素來雷厲風行的楊文騫忽然束手無策。是應該先寒暄嗎，或者該說什么來緩和我們五年的空白，他搜腸刮肚卻好像有口難言。如果覃明婉此時看他，憑她的敏銳，必然能看到他的眼底的慌亂。但是，她沒有看他。

未開口的寒暄還沒拼湊出字句，楊文騫的眸光卻忽然凝滯了——怔在她食指和中指之間的一點紅光。

是煙。

她清瘦了許多，連帶手指都瘦得像是只剩骨節。指甲涂了深沉的紅色，和煙卷透著的紅光相映。楊文騫的眉頭皺了皺，目光抬起來去看身邊的女孩。她吞吐煙圈的樣子十分熟練。

她從前是不抽煙的。甚至討厭煙草味。

闊別五年，對方就像是只存在于通訊錄上的一個名字。偶爾能在朋友圈中、在師友口里探聽到一兩句近況。更多的時候，他們從熒幕上知道彼此的消息。

從最熟悉的陌生人，到已經不熟悉的陌生人。

他們共同畢業于C大廣播電視編導專業。楊文騫長覃明婉一級，師出同門，是她的師哥。眾所周知，C大是目前國內最頂級的傳媒學府，廣播電視人才的搖籃，和以國內影視演員搖籃聞名的Y大齊名。兩所學校，是娛樂圈的泰半江山。

覃明婉，藝名明韶，韶光的韶，是從大三開始接的戲。起初只是給一位師姐執導的文藝片友情客串，片名《天光》，故事很簡單，一個少年人的自我救贖之路。所有人都不曾想，一匹黑馬就此一舉拿下當年國內文藝片界的最佳影片，覃明婉就此進入大眾的眼中。憑借姣好的容貌、出眾的氣質和精湛的演技，覃明婉逐步征服了觀眾，也在業內立住了腳跟。她對劇本是近乎苛刻的挑剔，出演的影視作品不多，但每個角色都令人驚艷。為人低調，除非必要的宣傳活動，很少在公眾露面。雖然曝光度不高，但依仗實力和作品也斬獲了國內外的不少獎項。當然也有尋求爆點的媒體賊心不死，前段時間還真捕風捉影扒到了“影視小花明韶與國民男友遲問風疑似同居”的娛樂圈重磅新聞。盡管官方很快辟謠，但“問明月cp”的熱度仍是居高不下。

楊文騫，國內傳媒行業巨頭辰藝傳媒的少東家。在C大畢業后就到了國外，MJC和MBA雙碩士畢業，直到去年年末才回到國內發展。一面逐步接手家里的產業，一面也在制片人業內開出自己的立足之地。有著家族資源的支持，他的路并不難走，帶出來的影片也廣受好評，可以說是國內新起的一批優秀制片人。

最初的說過的話，好像都實現了。

我們都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輝煌。也都擁有了自己的星光。

“我記得，你以前是不抽煙的。”楊文騫最先打破的沉默。他離他一步遠，側首看著身側的女人。這個位置大約能替她擋些冷風。

“我也忘了是什么時候學的。”

覃明婉仍舊冷冷地望著露臺看出去的風景。當年的種種幕幕在他給她披上西裝外套的時候就翻涌出來，沉沉地壓在心口。她實在不敢去看身邊的人。再好的演員，也違背不了本能。明明漫長的時光把記憶都沖得淡薄了。如果沒有今天這場相遇的話。

不能否認曾是盔甲。不愿承認仍是軟肋。

也曾是一個露臺，彼時是學生會團建。夏日的凌晨，他在露臺發現了一個人躲清凈的她。那不是他們第一次提起夢想了，卻仍舊感到悸動。他們互相敬酒，笑著說要前程似錦。

她更瘦削了，寬大的西服蓋住了她的肩，兩邊空空落落的。

女孩的回應淡淡的，讓楊文騫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想問她，這些年過得好嗎。但這個好或者不好的回答，也許只會給自己帶來新的沉痛。他知道的，她過得不好，他也知道的，她一定會說好。明明預想過那么多次的再相見，而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楊文騫在腦海中搜索生活中所有與覃明婉相關的細節，像是審查策劃案一般審慎。他想告訴她，他一直在關注他。

“我辦公室有個秘書很喜歡你的電影。聽說上次微博抽獎還中了你的簽名海報。”

完全是臨時救場的一句話。他倒是的確用微博小號轉發過這類的抽獎，可惜運氣似乎不大行。

“小楊總的新影片風評也不錯，聽說提名不少。”覃明婉淡淡地附和了一句。

“有機會合作？”

“原來，小楊總是來談生意的？”細眉微挑，覃明婉第一次側首去看楊文騫，唇角微微翹起，就像是聽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也不知究竟是在笑什么。大約，是在笑不受教訓的自己吧。隨即就要把眉眼收回，又自顧自地說下去，“再看吧——”

一句話的語音還沒散完，收回的目光忽然凝滯了。眉眼擠出的笑意還沒落下去就怔住了。男子左手中指佩戴的鉆戒在月光下隱隱折著光。卻是一抹黯淡忽然襲來，覆在了覃明婉的眼底。方才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的情緒忽然又闖出來，驀地喘不過氣。她把句尾的音拖得很長，像是真的在思考。

“嗯——最近休假。”覃明婉勉強給自己找了個搪塞的理由。

我們如何走到這般生分的地步？楊文騫心底嘆了一口又一口的氣，目光尚在高樓之外的高樓游離，未曾發現身邊人的異常。尚在思索如何回應，忽而就聽到女子的低聲驚呼。心底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