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層層的兵,鐵甲鮮亮,步履劃一,真似一只修成正果的千年蜈蚣精緩慢壓過來,王樸額頭上似有蟲子在爬,抬手一捋才知,居然是汗珠,大冷天還能冒汗,我真是奇人。王樸在心里自嘲了一番。
“哈哈哈,我笑皇太極無謀,居然來此送死,破敵就在今日。”陳士良突然哈哈大笑道,他的話出奇大聲,倒把身邊的王樸嚇了一跳,王樸轉頭看去,正想問為何這樣說,就見陳士良的臉頰也有汗珠,此刻初春寒涼,又是東北這等極北之地,哪來的燥熱,哎呦,原來是故意這樣說以激勵士氣。王樸也醒悟過來,只是還沒來得及接話,就見親兵驚呼道:“少爺快看。”這親兵指著關寧軍的方向,情急下對王樸的稱呼都改為少爺。
王樸記得這個親兵名叫王度,是當年父親王虎送給他,王家的家生子。神甲營草創前就跟在身邊,時日最長,后來,王家將他逐出門第,這個親兵也沒有走,是王樸最為器重的一名親信,這人平日老練果敢,但這會兒他聲音都在發顫,因為吳襄在帶著關寧軍逃跑。
仿佛關寧軍上下都早得了默契一般,他們只一個號子聲,就齊刷刷朝著這邊沖過來,王樸怒極,這是打算擾亂神甲營的陣型,自己逃命也就算了,還不忘坑友軍一把,其心可誅。但王樸不敢在此刻得罪吳襄,因為不出意外的話,以后幾個月他和吳襄都將在錦州城里窩著,抬頭不見低頭見,在人家的地盤只能忍氣吞聲。
于是王樸連忙下令全軍向東全力沖刺,戰場上,令人瞠目結舌的一幕,大明這邊還沒等接敵,兩支騎兵,一支在往南逃離,還有一支卻往東突進,意圖不明。
宋偉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幕,始終一言不發,他知道他的大限終于不可避免的來臨,手里摸了摸劍柄,這是孫督師親授的寶劍,皇城兵造局能工巧匠的精品,用這把劍抹了脖子,可以見到太祖嗎。現在他居然只是這么一個念頭。
關寧軍很快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絕塵而去。宋偉的車營兵卒直到這會兒才醒悟。
“敗了,敗了。”有人喊出了這一聲。
頓時全軍嘩變,遠處的王樸只來得及看見宋偉獨自站在車上,拔出寶劍往脖子上一抹,隨后被人流淹沒。
什么叫兵敗如山倒,本來還棱角分明的陣型,瞬間便融化了,成一坨糊糊。近萬人在互相踐踏,很多人想往山上逃命,可是人擠人,反而互相拉扯,如漿糊一般黏成一團。或許是錯覺,王樸遠遠看去,只感到他們仿佛放慢動作一般,人人舉手投足都很黏很慢。但是一旦摔倒,卻一點不耽誤嗝屁,就很快被身邊的人踩踏至死。
“哎,走吧。”倉促躲開關寧軍的裹挾后,神甲營很快陣型整頓完畢。王樸下令全軍向南,跟著關寧軍的塵煙,逃往錦州。他的騎兵都是重騎,速度遠不及關寧軍,很快就有幾支小股的東虜輕騎兵追了上來,不過,重騎在前進中,勢不可擋,東虜輕騎無論如何都不敢繞到前面去阻擊,只能在側后不斷襲擾。
起初王樸還有點擔心,但是過不了多久,就發現這些東虜騎兵不敢靠近,因為神甲營的短銃實在太犀利,他們只能在數十步外放箭,射殺一下無甲的備用馬,這就安下心來,從這里到錦州才四十里,不需要換馬。
神甲營上下七百騎往錦州逃命的一路,東虜大軍緊緊尾隨,王樸等人不敢停留,只能拼命的催馬,不過半個時辰,王樸就感到了身子麻木酸疼,尤其雙臂幾乎不聽使喚了。這樣披甲趕路實在太耗損體力了。而且更多備用馬被射殺,漸漸不夠換用了。于是神甲營陸續出現了掉隊。
這些掉隊兵卒不消說,很快就淹沒在東虜追兵的馬蹄下。
沒等王樸下令,有很多兵卒丟棄了盔甲,即使神甲營向來軍紀嚴明,而擅自丟棄盔甲是不可饒恕的死罪,在這種時候也顧不上了
所謂法不責眾,與其等兵卒們都犯下死罪,到時候對眼尷尬,皆下不來臺,倒不如自己給自己一個臺階。王樸遂一咬牙,下令棄甲,這下子,更多人丟棄盔甲,無數銀子打造的精工鋁甲被遺棄,將要落入東虜之手。
王樸很不甘心,他是穿越者啊,怎么會敗成這樣慘呢。
不行,我還能挽回,王樸突然胸口涌起一股無名的怒火,這是名為現代人優越意識的怒,我堂堂學識飽和的現代文明人,怎么能敗給通古斯野人,可惡。
“凡是肯回頭阻敵者,可換新馬。”王樸聲嘶力竭的下令道,這股不甘的氣性讓他喊聲都變了樣,如雞鳴一般尖利響亮。
長久以來的軍紀嚴明與從不克扣軍餉的作風,還是有點韌勁。隨著傳令兵將這道命令傳達下去,大伙兒紛紛領命,呼嘯著,我來,我來,還有我,朝著中間的備用馬處靠攏過去,領了新馬便自覺勒韁繩斷后。
重甲騎兵若是拿來斷后,無疑應景,這些斷后的甲士如同開了無雙一般,殺入敵陣,只見一路人仰馬翻。東虜顯然沒料到明軍敗逃之際還會突然殺一個回馬槍。愣怔下,未能及時變陣,頓時迎頭被砍死了不少。
而且神甲營斷后的甲士們運氣充盈,這下回馬槍還砍死了一個東虜將領,按東虜的軍法,主將戰死,隨行親兵一律處死。這些親兵絕望之下,哇哇叫朝著斷后的甲士們逼近,后者見敵人不要命一般,不待敵人聚集起來,抬手就一個短銃吐出火舌,只見這些東虜親兵應著火藥的聲光一一落馬斃命。
東虜的這股追兵沒了首領,也沒有那些維持軍紀的親兵,就紛紛掉頭跑了。
場面一時竟有逆勢翻盤的錯覺。
但是東虜的追兵還是源源不斷趕來,不一會兒就烏壓壓一片與斷后的神甲營騎兵對峙,多爾袞在其中當先處格外醒目,正遠遠的觀察著這邊,他深恨王樸,因此放棄了最有油水的掩殺敗敵的本職,一心只緊緊咬住王樸,這會兒見此微微蹙眉,他帶來的人馬都是輕甲,面對對面的重甲騎兵,討不到好處,東虜的精兵人數就那么多,死一個就少一個,因此不到萬不得已,不會主動去跟敵人拼命打硬仗。見這些神甲營的軍卒還有余勇,多爾袞只好下令止步,耐心等著。
王樸身為主將,為了激勵士氣,同時也是現代人的傲慢作祟,他沒有跑遠,而是停下來看斷后的情況,見這些斷后的士兵打了一場小勝戰,就上前去跟這些勇士們商量,道:“敵軍不敢上前,我們可以乘機沖入敵陣嗎。”
斷后的兵卒們面面相覷,皆驚異莫名的瞪著王樸,他們印象中這位臉比姑娘還白的主將是個膽子小到極點的紈绔,這會兒怎么發起瘋來了。王樸從他們的復雜眼神中讀到意思,不禁老臉一紅。確實,王樸在戰場上就是個擺設,偶爾領軍沖鋒也是躲在陣中心,于親兵的層層護衛下。但是這一次,東虜野人攆著他這位自命不凡的現代人,像趕傻狍子一般,害他毫無形象的抱頭鼠竄。這令他有了一種深深的屈辱感,許是憤怒下小宇宙爆發了,他突然開竅,反復在心里念叨: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東虜是天災,躲不掉,越是躲,將來就越輸得慘。
他必須鼓起勇氣,給東虜來一個狠的,不然,這一場敗戰,回去以后如何服眾,軍中的那些驕兵悍將本也瞧不上他這個紈绔,只是王樸出身地位超然,古人觀念不同于現代,他們非常認可出身門第,在他們眼里勛貴子弟就是高人一等。此外他從不克扣軍餉,軍紀嚴明,而且能與將士同甘共苦,算是這個時代勛貴子弟中做派非凡的佼佼者了,這樣才能收服軍心。
但是這一戰,東虜追的太緊,王樸事先估算不足,漏算了很多關鍵,于是他敗的太狼狽。一旦神甲營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神話被打破,人心散了,隊伍就不好帶了。而且,東虜遲早要入主中原,在那時要有一場決戰,若是神甲營從今日起就跟其他明軍一樣,患上恐東虜癥,那場必然到來的大決戰如何渡過去。
若他不能滅東虜,難道還有活路嗎。或者選擇投降,淪為亡國奴,子孫剃發,從此豬狗一樣的活著。不,自由慣了的他不能忍受這樣的下場。
是啊,我沒有退路。和普通的明國人不同,王樸是知曉歷史走向的現代人,所以他看的比所有人都更長遠。
這反而促使王樸做出了一個驚人之舉。反擊回去,給東虜來一個狠得。
斷后的神甲營兵卒們在號角聲中快速結陣,這個時代的騎兵一般是蒙古式的戰術,陣型非常松散,但是王樸受到后世網絡知識的啟發,他在訓練騎兵時,特意用非常緊密的方塊陣型,馬頭幾乎貼著前面的馬屁股,左右的手肘都能磕碰到。
王樸并不知道這樣密集的陣型有何優點,只是知道拿破侖用這套戰術在十九世紀的歐洲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這會兒,僅僅百余名騎兵,組成了一個很密集的陣型,更加顯得小號,如同巨獸跟前一只小蟲子。
看見這邊神甲營的騎兵萎縮成小不點,東虜的勇士們都不自覺的圍了上來,有些更是躍躍欲試,野獸在御敵時都會盡可能的張大羽毛,使自己看起來更大,而對面的神甲營卻反其道而行之,這使得氣勢上,神甲營被東虜穩穩壓了下去。連東虜坐下的戰馬似乎都感受到兩軍氣勢的微妙變化,本能的釋放蹄子,鐵蹄敲打土地咚咚作響。
“跟著這面旗子,他指哪就殺過去。”王樸將自己的將旗交給親兵,并對將士們下令道。他依舊在隊伍的最中心,周圍還是圍著一圈的親兵,但是這一次,沒人敢在心里輕蔑他膽小了。
終于東虜開始動了,王樸驚訝的發現,東虜似乎對他這個神甲營主將不很感興趣,這一只東虜輕騎兵居然欲繞過王樸這些斷后的兵馬,去追擊他身后主力。
這等公然的蔑視,當然要迎頭痛擊,于是王樸朝這股欲繞道的東虜騎兵一指,旗子也偏了過去,百余重騎兵如一只爬行的蜈蚣一般朝著敵軍側前面緩緩移動。
因為這支東虜騎兵正準備繞道,而且這里的地形很是狹小,一邊就是筆直的山峭,另一邊有密林錯落分布。神甲營的重騎兵雖然緩慢,但在這個地形下,若是東虜不肯后退,兩軍就會撞上。
顯然輕騎兵不能跟重騎兵硬碰。東虜騎兵紛紛掉頭,然而,神甲營在東虜騎兵掉頭之際,王樸吹響哨子,全軍驟然沖刺,東虜騎兵顯然大意了,尾巴被緊緊咬住,又是上演上一戰的戲碼,東虜回頭五步射面,但這一次,神甲營的重騎兵組成的陣型太密集了,手銃的火力也更密集,而東虜的弓箭因為要在馬上立起來,所以只有接敵的那一排可以射箭,稍遠的兵卒被這些立起來的弓梢擋住射界沒法直瞄,所以火力上吃了大虧。
“葡撻葡撻”聲不絕,煙火繚繞,一路不間斷,僅僅幾輪的火銃齊射,東虜就折損了至少百名精兵,而己方傷亡無比輕微。
“哇啊,哇呀。”遠處的多爾袞徹底怒了,他感受到了無法抑制的怒意,渾身都在滾熱,哪怕冰冷的鐵甲也散不去的熱,這又是老一套,他娘的,欺人太甚,而且這一次死傷更為慘重,他多爾袞若不給予回敬,只怕從此抬不起頭,要被人一輩子當成廢物。
東虜此刻還保留著漁獵部落的習俗,對勇士格外尊崇,而極為蔑視膽小鬼和廢物。
所以此刻,多爾袞想生生用牙咬死王樸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