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聊天說話的氣氛讓外人看著都難受,偏偏三人還都只緣身在此山中地不自知,硬生生地拖過了丑時的尾巴。
忍無可忍的召旻從床上爬起來,草草披了一件衣服便把三人攆走。
陰洵在家時習慣就好的很,早睡早起。來了凝煙閣,除了一開始養病在床上躺了三天,之后的都是每天勤勤懇懇地起來練琴,看著滿地的角兒吊嗓子。
此時雖然強打精神,兩腳卻是飄的,唐月又好笑又心疼地扶了人一把,“走吧,我送你。”
曲原滿心的“呵呵呵”,自己趕緊滾回了該去的地方。
召旻也不大明白自己的眼睛該往哪兒放,打著哈欠,裝作沒看見,直接無視兩人,回房接著睡去了。
行至房前,陰洵腳下一頓,動了動鼻翼,不確定似的轉向唐月,遲疑了一下,“月娘,你……你先稍稍站遠些。”
唐月奇怪,卻并未出聲詢問,陰洵將房門推開一縫,隨即又關的嚴絲合縫,轉身肅然道:“果不其然。”
唐月也聞到了某種香氣,跟著笑了一下:“音郎好大的排場,沒想到小長生最近還挺閑的。”
陰洵聽懂了她的潛臺詞,報以一笑:“月娘放心,我對朝暮殿并無叵測。曲原能一早料到我會再次落腳,其他人肯定也想得到?!?
“其實有時候我真的在想,這兒子當的多虧啊,沾不上親爹親媽的半分好處,天天不是挨打就是挨罵,外人也不拿我當個正經公子對待。你說說,這出了事兒了,都想起兩人還有一個不爭氣的兒子來,開始玩兒了命的跟我過不去。那腳指頭想想,一個廢柴,能知道什么他們想要的?”
唐月淡淡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況且,大家都沒看錯,音郎何必自謙?”
陰洵笑道:“是啊,藏鋒藏了這么多年,漫過了爹娘的法眼,瞞不過群眾的火眼金睛啊。白藏了?!?
唐月不笑的時候,整個人多了幾分銳利,在慘白的月光下,顯得有點不近人情,有點兒冷血。
陰洵心里暗暗道:月娘——好像,心情不大好。也是,自己一個不求上進整天混吃等死的無賴之徒,怎么好意思……
念及此,陰洵默默一禮:“太晚了,月娘快回吧,明早,還要開張呢。”
唐月的腳步微微停滯了一下旋即笑了,眉眼略彎,眉清目秀,眉間垂下小小的一縷碎發,讓人生了無限的保護欲。這一笑,有如冰雪初融,春暖花開,不,是百花齊放,姹紫嫣紅。
“音郎剛剛是覺得我在生氣,在心里罵你沒有出息,是不是?”
陰洵一怔,被她的笑容晃了神。
唐月的話有如春日暖陽和煦:“沒有,音郎,真的沒有,我從來就沒那沒那么想過?!?
她的語氣輕快而誠摯,眼中透著一點毫不做作的光,帶著真心實意,一反常態的鄭重其事:“那怕天潢貴胄,天縱奇才,也難有一席安枕,一夜清夢。相反,濃妝艷抹,拋頭露面,隨心所欲不逾矩。這種日子,真的不賴,我過得歡喜?!?
“戲子無情啊,人人都說戲子無情,見多了國破家亡,看多了悲歡離合,摸遍渾身上下,骨頭渣子里滲三遍,都稱不出二兩真心。”
陰洵沉默了一下,聲音中帶了一點苦:“月……月娘,殿右卿……”
唐月的手依舊黏著他的袖子,在外人看上去格外的親昵親近,實則若即若離,并未使上半分力,只要陰洵稍有動作,便能甩掉。
唐月坦然道:“我死了?!?
還沒等陰洵反應過來,唐月一本正經道:“但豈不聞,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者亦可以生。要怪,只能說音郎生得這般俊俏,讓人看了背影就忍不住還陽相救?!?
陰洵聽著這句調侃,心里猛地揪了一下,疼的厲害。
他不動聲色地捂了一下心口,不動聲色地脫口而出:“月娘對誰都是這般……模樣嗎?”
中間的兩個詞可能不大好聽,陰洵不愿惡語傷人,硬生生地跳了過去。
唐月無所謂地聳了一下肩:“也許吧?!?
陰洵的牙死死地抵在唇上,怕是泄出什么情緒一樣,死死地咬著,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
唐月松了手,把頭稍微偏過去了一點,假裝無意識的不去看他,心口也是酸脹的難受。但好歹在舞臺上上千錘百煉過,一瞬間就整理好了表情和語氣:“事已至此,我還可以接著恬不知恥地叫音郎嗎,陰洵公子。”
陰洵開口的一剎在唇上咬了一道口子,只覺得說出的話都帶著一股淡淡的甜腥,他道:“那要看右卿大人還想不想當月娘了。”
唐月笑道:“當然?!?
陰洵回之一笑:“尋音亦如。家父常說,以不變應萬變。”
言下之意,兩人倒是不約而同地選擇在此地接著唱曲兒,任你東西南北風,自巋然不動了。
唐月上前半步:“這屋子里的香氣一時半會兒也散不了。走吧,給你安置個地方,先湊活一宿?!?
陰洵怕是被打死也沒想到唐月能讓自己在她閨房里湊活,如果說剛剛只是睡意一清的話,現在則是睡意全無了,幾乎是嚇得魂飛魄散,果斷拒絕:“月娘,不可以?!?
唐月被他義正言辭的模樣恍的一怔,一下子明白了剛剛那兩個未說完的詞是什么了,下意識反駁道:“音郎眼里,唐月就是那般不識禮數不知廉恥之人?”
陰洵心道:你自己剛剛說的——也許吧。
唐月反駁完之后也立刻啞了火,本來就是下九之流,登臺唱戲拋頭露面,禮義廉恥早就不知道丟到哪兒去了,已是自甘墮落,何必自辯?要過的不就是隨心所欲不逾矩的日子嗎。自己有沒有那個意思,何必在他面前把自己演的像是一朵白蓮花?
念及此,唐月心里又有點酸脹酸脹地痛楚。
陰洵其人,很好,應該,會找一個名門閨秀,或者是奉父母之命娶一個根本就不相識的姑娘,相敬如賓,共度一生。
雖然這樣的日子想起來有點兒悲慘,但真的是陰洵最應該有的,最適合的歸宿,安穩而平淡,一世和美。
至于他所想追求的自由,不過是曇花一現。都是世家子弟,在傳聞中尸骨已寒的朝暮殿右卿唐月自是最清楚離經叛道的價格,并不是每一個人都給得起的,她走過的路,自己從未后悔,但是,她也不想讓陰洵再來走一遍,太苦了。
此時此刻,陰洵正呆愣愣地看著她,未置一詞,意識到自己怕是有些失禮了。一時有點不知所措。只好看著唐月在哪兒固執地換著席褥。
良久,兩人同時低聲說了一句:“對不起。”
陰洵:……
唐月拽了拽被角,試圖把里面抻平整,柔聲道:“剛剛是我失態,音郎何必道歉?”
陰洵連連擺手,一邊猶豫著要不要上去搭把手,一邊道:“沒有,是我失言了,實在對不住,月娘,莫怪我。”
唐月微微動容,口氣隨著氣氛一下子輕松起來:“諾,那就算是,扯平了?”
陰洵悄無聲息地笑道:“嗯,就當扯平了?!?
唐月不滿道:“什么叫就當?好像我占你便宜似的。來吧,先歇下吧,明日還要早起。”
陰洵見她轉身,毫無預兆地拽住了她的袖子,看唐月回過頭來一臉疑惑地看他,才燙了手似的猛地縮了回來,訕訕道:“月……月娘,你呢?”
唐月道:“前些日子新進了些吃飯的家伙事兒,堆了幾間屋,還沒來得及差人打理,現在凝煙閣也并無空房,你就現在我這兒湊活幾天,我……我去召旻哪那兒。”
陰洵打斷道:“旻姑娘剛剛就睡下了,月娘還是莫要打擾她。要不……”
后面的話,陰洵說著說著舌頭就打了結,在心底糾結——這話得怎么說才能顯得不那么放蕩輕佻,還能表達自己的真實意圖?
唐月像是看懂了他心中所想,輕聲一笑:“莫非音郎還怕黑不成?也罷,那我再屏風后湊活一宿,一樣的?!?
陰洵急急道:“這怎么行?萬一著涼怎么辦?我去,一個大男人,難不成還要讓女人家睡地板?這缺德事兒,陰——音干不來。”
說罷,才想起來兩人已各表身份,無需如此謹慎,悄然失笑。
兩人彬彬有禮地爭了兩句,最后唐越無奈道:“音郎,天要亮了……”
話鋒一轉,她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來一枚骰子,笑道:“大的選,公平嗎?”
陰洵:……
半柱香后,唐月被攆到了床上,還咬牙切齒道:“音郎功夫不錯啊?!?
陰洵微微一笑,替她掩了掩被子,道:“哪里哪里,月娘手下留情?!?
說罷,背著小手,轉向屏風之后,心滿意足地去睡地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