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姒姬從韓慕白寢廂出來已經(jīng)是半夜時分了。

步履似乎要黏在地上一樣沉重，行至凝淵殿，見以念還在竭力的想要打破焚影的結(jié)界，她周身的紫光正與上空那道金色的結(jié)界形成對立之勢。

姒姬勸阻道：“冥姑娘，公子的結(jié)界你是破不了的，再這樣下去你也會支撐不住的。”

以念已是面色慘白，額間的汗珠不斷往下掉著，但仍未收手，就像是當年大師兄為救她出隕魔臺，直到靈力耗盡也不曾放棄一般。

她側(cè)目對姒姬道：“可是大師兄等不了多久了，我已經(jīng)失去了玥兒，我不能再失去大師兄了！”

一個分神，兩道力量之間突然金光大作將她彈開，險些站立不穩(wěn)。

姒姬立馬上前扶住她，“冥姑娘，你沒事吧。你別急，我有辦法救韓公子?！?

以念聞言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緊緊握住她的手道：“姒姬姐姐，你真的有辦法嗎？”

姒姬亦是穩(wěn)穩(wěn)得握住她在寒風中冰涼的雙手，擠出一個平和的微笑，道：“嗯，我是非妖非仙，公子的結(jié)界困不住我。而且我知道母蟲被鐘道放在哪，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韓公子有事的?！?

“你是想一個人去玄霄盜取母蟲？”如今的玄霄比作龍?zhí)痘⒀ㄒ膊粸檫^，以念實在難以想象這樣柔弱的姒姬要如何孤身一人去闖入玄霄，“不行，絕對不行！這樣太冒險了，如果你出事，我要怎么向大師兄交代？我不會讓你去的！”

姒姬面目憂傷，似顫栗在秋風蕭瑟里的一朵花，“這是唯一的辦法了，韓公子支撐不了多久了。鐘道雖然可怕，但畢竟身受重傷，我速去速回，不會被他發(fā)現(xiàn)的?！?

以念猶疑，“即使你拿到了母蟲，但母蟲無形是外力殺不死的，除非是母蟲的貢體自愿而死，否則就算拿到母蟲也無濟于事啊?！?

“如果順利的話，我可用妖丹殺死母蟲，只是我會因此而變回原形三年。所以這三年我會尋一處清凈之地閉關(guān)，三年后若韓公子還不改心意，我便回來尋他?！闭f道韓慕白時，姒姬眼中閃過瞬息的甜蜜。

以念察覺姒姬說這些話時，神情略有些不自然，于是擔憂道：“我還是擔心，還有太多地方需要好好商策，這樣貿(mào)然前去實在......”

“冥姑娘，你相信我。”姒姬的衣角被夜風吹得翩然翻起，像是一只在寒風中展翅的蝴蝶，如此脆弱而堅定。

以念見她如此也不再勸阻。

為心愛之人，縱使龍?zhí)痘⒀?，刀山火海又有何懼？也知世間的事，再多困苦，再多險阻，都敵不過一個心甘情愿。

只見那一輪皓月在姒姬瘦弱的身軀上鍍下一層融融的白色光暈，在她轉(zhuǎn)身時，鬢角的珠花玲玲而動，折射著深秋明亮的月光。

此刻她行走在光暈里，仿佛來自天際的一抹亮光，照亮以念晦暗的心境。

姒姬走后的這幾日韓慕白的情形越來越差，無論以念如何渡入靈力，都已無法控制住血蠱的蠶食。

眼看著大師兄神志愈發(fā)模糊，蒼白憔悴似一片殘葉，孤零零懸在冷寂枝頭。

每日嘔出的黑血更是令人觸目驚心，像是隨時都會化作煙塵撒手離去。這幾天以念都在這樣漫長的焦灼與恐懼中度過的。

終于，在第七日姒姬回到了焚影。

得知這個消息，以念第一時間飛至焚影山門前，遠遠就看到姒姬那拂柳纖纖的身影，她的步履有些漂浮，本就沒什么血色的臉上，此刻更是褪得干凈。

以念瞬間移步至她身邊，心慌意亂地扶住她，“姒姬姐姐，你終于回來了，怎么樣？拿到母蟲了嗎？”

姒姬露出欣然地微笑，輕輕點頭道：“嗯，母蟲已經(jīng)被殺死了，韓公子這兩日應(yīng)該就能好轉(zhuǎn)起來了。”

以念心口的大石終于得已落下，長舒了口氣。

這時才注意到姒姬臉上的憔悴，忽而想起她七日前離開焚影時，哀戚而決絕的面容，關(guān)切道：“你的臉色怎么這么差？是不是受傷了？”

姒姬疲倦一笑，笑容里有淺淡的不可捉摸的憂愁，“不礙事的，只是用妖丹殺死母蟲時耗費太多修為，一時有些虛弱罷了。”

以念心下感激，愛惜地撫一撫她的手，柔聲道：“大師兄看上去法力高強，年少得道。可無人得知，在我和蕭元徹離開玄霄后的這十年里，他過得有多孤獨。姒姬姐姐，我替大師兄謝謝你。不僅是謝你救他，更是要謝謝你愛他?！?

姒姬望向韓慕白所住的客齋方向，神色驟然變得哀傷而不分明，陰翳得如暴雨前沉沉欲墜的天際，“冥姑娘，我的時間不多了，以后我若不在韓公子身邊，還請你和公子好好照顧他，別再留他一個人了......”

“時間不多了？”以念有些疑惑。

姒姬低眉斂容，微微沉吟，“我的意思是......我耗費這么多修為，很快就會能以支撐人形。”她頓一頓，有些羞澀道，“我不想在韓公子面前顯出原形?！?

以念聞言笑道：“我明白的，女孩子嘛都想在心愛之人面前漂漂亮亮的?；蛟S用不了三年之久呢，說不定一年半載的你就恢復(fù)了，到時候就能和大師兄長相廝守了?！?

正說話間，一個小廝奔來報，韓慕白已吐出蠱蟲。

二人立刻回到韓慕白廂房。

晨光熹微透進，摻著溫暖昏黃的燭光，透過玉色半透明的紗帷落在他臉上。容色雖尚與寢衣一般素白，卻已有了些許血色，唇瓣紫黑的顏色也消褪下去了不少。

見他臉色已經(jīng)好轉(zhuǎn)了不少，以念放下心來，上前?說了幾句話，就悄悄示意侍女們離開，將時間留給他二人。

姒姬進屋扶他斜靠在被子上，柔聲道：“韓公子，你可感覺好些了？”

見到姒姬，韓慕白臉上喜色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來，穩(wěn)穩(wěn)拉住她的手道：“姒兒，我正想要去找你呢，今早我竟將蠱蟲吐出來了，看來真是閻王爺不肯收我！”

姒姬眼角有一點柔亮的光澤，略略沉吟，“看到你好起來，我就放心了……”

韓慕白注意到她的臉色，擔憂道：“姒兒，你臉色怎么這樣蒼白？是不是因為這些天照顧我都沒好好休息？”

她的唇邊蘊著濃重的苦澀，卻極力輕巧淺笑道：“可能是有些累了，歇一歇就好了?！?

韓慕白清朗的面龐，如中秋時節(jié)的月色，清澈照到她的心上，投下光亮的影子，“嗯…姒兒，其實我想問問你......你先前說的愿和我一起還作數(shù)嗎？”

姒姬凝視于他，怔怔的出了一會兒神，旋即切切道：“作數(shù)，永遠作數(shù)……”

韓慕白聞言眼中的光亮愈來愈盛，喜不自勝，長臂一伸將姒姬牢牢地攬過攏在自己懷中，動容道：“以后再沒有什么事能將你我分開了。我想我們以后就去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隱居，不問世事，你說好不好？”

姒姬靠在他懷抱里，輕輕應(yīng)聲道：“好……”

他繼而欣喜地道，“以念那丫頭剛還說要張羅我們的婚禮，我就笑她和元徹都十年了，還沒拜過堂呢，倒是先來催我了，豈料她還生氣走了……”韓慕白一時開心得像個孩子，低低的語氣如溫柔明亮的光線。

她緩緩低首，小心隱匿好眼角的淚珠，“其實冥姑娘很可愛，公子他雖是入了魔障，我也依舊感覺到他本性并不壞。你有這樣好的弟弟妹妹，在玄霄那些年一定過得很快樂，不像我孤身一人，在世上也沒有親人?！?

韓慕白的聲音有沉沉的堅定，“你有我了，從今往后，我會永遠在你的旁邊，任何時候只要你轉(zhuǎn)頭，就能看見?！痹挼酱颂帲D一頓又羞澀道，“以念可都叫你嫂子了……”

“韓公子……”她輕輕喚道，似蝴蝶緩緩落在耳邊。

“嗯？”

“謝謝你……”

姒姬的淚一滴一滴滑落下來，在韓慕白看不到的位置，無聲蜿蜒在她蒼白的面頰上。

韓慕白眸光已中有無數(shù)神采流轉(zhuǎn)，笑吟吟道：“姒兒，怎么突然這樣說？要說感謝的話應(yīng)當是我。我本以為將孤身一人長留玄霄，不想老天爺對我這樣好，讓我遇見你。年少時，我將得道飛升作為此生最大的使命，總以為只有得了仙身，才能知天地，見眾生。但元徹和以念卻想要放棄修行，下山成親。那時的我很是不解，他們就說如果有天我遇見心愛的姑娘就會懂了?！?

他的聲音忽然鄭重而堅定，“現(xiàn)在我懂了，原來你便是我的天地人間?！?

姒姬低低應(yīng)道“嗯”一聲。

這樣恍惚的一瞬間，所有的悲歡、辛酸、驚喜、愛戀和這些日子的深切期許，一起涌上她的心頭。

她連忙拭去了面上的淚痕，只道：“韓公子，我有些累了。”

“那我送你回房休息。”韓慕白擁著她，勉力下榻起身，又覺一陣無力暈眩，險些栽倒。

姒姬攙扶他躺下，依舊微笑著，眼中卻泛出一抹悲涼，“你瞧你，身子都還這么弱，還是好好歇著吧。明日我再來看你，我走了……”

說罷，她轉(zhuǎn)身，艱難地踱步離去。

“姒兒……”韓慕白忽而伸手拉住她的手，十指與十指牢牢交握，仿佛無盡歡悅和離別悲愴都交織在這手心中。

姒姬駐足，心中一軟，幾乎要落下淚了來。

他的臉上露出那樣溫潤如玉的溫柔與欣喜的神色，在秋日蕭瑟陰暗的天色下，明亮得如同夏天最明媚燦爛的陽光，“讓我想再多看你一眼，就一眼?！?

姒姬同是凝視他，良久無言。

縱有千言，亦只能如此了。

“好了，怎么看也看不夠，不能再看了?！表n慕白孩子氣地強迫自己轉(zhuǎn)過身，背對姒姬，催促道：“姒兒，你快去休息吧，別讓我擔心?！?

只聽到她緩緩道：“我走了，你要好好的。”平靜得聽不出一點情緒的波瀾。

韓慕白并不知道她走至門外，頻頻回首三次，明明眼中的眷戀和傷痛，直欲摧人心腸，可面上卻是如常微笑著。

她眼中的眷戀和不舍似天邊最后一抹斜陽，是晦暗陰沉將要入夜的天空，終于一點一點絕望地沉墜了下去，只余無限傷痛，似無邊夜幕。

這日，韓慕白已可以下床走動，幾日不見姒姬，相思萬分。

好不容易走到她所住的偏殿才得知，姒姬在他解毒的那日就已離開焚影了。

他焦急地找到以念，責怪她竟不告知自己解毒的真相。說著氣急攻心，臉色驟然白得跟上好的宣紙一般。

以念忙扶他坐下，安撫道：“大師兄，你打我罵我都好，千萬別再氣壞了身體。”

韓慕白捂住心口，卻依舊著急責怪道：“我怎能不生氣？你竟讓姒兒一個人去玄霄，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你讓她去就算了，還不阻止她離開，她修為本就不高，若是這三年修煉中出了事，身邊連個護法的人都沒有！”

以念委屈道：“我也沒想到姒姬姐姐會這么倉促不告而別的。我想她嘴上說要三年后再見，實際上肯定也是希望你去尋她的。那你就更應(yīng)該快快養(yǎng)好身子，才能早日與她重聚?！?

見韓慕白還在氣頭上，她心念一轉(zhuǎn)，又道：“大師兄，我知錯了。為表歉意，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但是你聽了之后就不許再生我氣了?！?

瞧她委屈巴巴的模樣，韓慕白語氣軟了幾分，“什么？”

以念道：“其實姒姬姐姐和蕭元徹從來就沒發(fā)生過什么。”

他微微錯愕，眼中忽然閃耀過明亮的一點光彩，旋即又欣喜起來，“你說真的？”

以念漫不經(jīng)心道：“當然是真的，我怎么會拿姑娘家的清白開玩笑。只不過是讓她脫了衣服，看了看是不是有妖斑......”

話沒說完，就被他驟然打斷，“什么？”隨后聲音又高了幾度，像個吃醋的少年，“蕭元徹這個混蛋！誰讓他看的？”

以念拉過韓慕白的衣袖，像小時候那般，左右搖晃著撒嬌，“哎呀，師兄就別生氣了，我小時候光溜溜的樣子，你不也看過嗎？算是扯平了。”

見他已然沉浸在這突如其來甜蜜喜悅之中的神情，和不受控制上揚的嘴角，以念又認真道：“說真的大師兄，等你找到姒姬姐姐，我們把蕭元徹的噬靈心魔驅(qū)除后，我們四個人就離開焚影找一處依山傍水的地方住下來好不好？”

“嗯，焚影雖大，卻實在冷清。我更懷念我們?nèi)齻€年少時在玄霄那樣簡單的生活?！表n慕白不覺含笑，神色松弛下來，“等一切塵埃落定，若真能找一處山明水秀之地隱居，那便再好不過了。”

他望向窗外，眼眸清亮，像是已經(jīng)看到了心中的那處地方。

以念托腮望向他看得方向，想象著，道：“房子不一定要很大，夠住就行。但一定要有一個大大的院子，夏天喝酒談天，冬天圍爐賞雪。等以后你們有了孩子，還可以在院子里玩耍。那我和元徹哥哥就當孩子的干爹干娘，你倆最好能生兩個孩子，免得跟我倆搶。”

韓慕白臉上微微一窘，繃不住笑道：“你這傻丫頭，這都想到哪兒了。我除了會點法術(shù)，什么都沒有，說不定以后窮得都揭不開鍋，人家姒姬姑娘憑什么要下嫁給我？”

以念鄭重地從桌子上支棱起來，道：“窮得揭不開鍋，怎么可能？你，玄霄大弟子，年少得道，憑你的修為，完全可以出攤算命。上面寫著‘玄霄首席弟子，不準不要錢’一定生意很好。我呢，堂堂魔君，偶爾在焚影做廚子，現(xiàn)在廚藝也精進不少，就可以開個酒樓，實在不行就在你算命攤旁開家面館也行。姒姬姐姐會的東西可多了，開個繡房或者來幫廚也行。至于蕭元徹嘛......他好像除了殺人什么都不會。要不，讓他去當個打手吧？”

韓慕白亦是認真地胡說八道，“比起當打手，我看他還是去秦樓楚館賣笑更賺錢。說不定還能當個頭牌，我們?nèi)齻€就能指著他養(yǎng)活了?！?

“我怎么沒想到呢，看來富甲一方指日可待。還是仙上思慮周全！”

“魔君大人過獎了……”

兄妹二人饒有興致的說笑起來，卻不見屋外墨色的云如煙霧席卷，殿宇樓閣如無數(shù)鬼魅怪影，重重疊疊向著遠方天際蔓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