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世間情為何物——

舅舅坐在沙發上從文件包里拿出了一份起訴狀：“第一關算是勉強過了，但這只是開頭，打起精神，我們開始著手告商場，這是我寫的起訴狀。”

又是一夜無眠，我們整理了錄音轉文檔、錄像轉文檔、聊天記錄、文件申請、公告、各種照片、各種設備購買票據等等等等。

再次開庭，我坐在了原告席，一回生二回熟，我再也沒有了當初的緊張和局促，更能隨著過程平靜地展開思路，與法官對話。

等待判決結果的漫長時光里，舅舅依然不辭勞苦地為我們的家庭想諸多辦法。

關于我，印象最深的便是：“歷朝歷代都是吃文化飯的人出路更廣，既輕松，社會價值又更大，太多人都是實在沒辦法維持生計才不得已選擇做生意、做買賣，大浪淘沙，最后只有個別能抓住機遇的聰明人才能發家。你們這專業多好，又能評職稱，還能考執業資格證，這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工作，你要用辯證的思維看待問題。”

舅舅的這番話牢牢地刻在了我的心中，我開始沉靜下來思考以后正確的人生方向。

幾天的時間，書房里便堆滿了各種考試輔導教材，心無旁騖看書的感覺可真好，完全不同于學生時代抽打式的被動學習模式，巨大的壓力和對未來的希望源源不斷地給我動力。

建筑行業的法規科目竟是結合了舅舅研究的《合同法》和一些業內規定，學到這里我才明白，這世間能講出來的法理無非都是共通的，擇其善者而從之，才能保護各方的權益，這才是強大的法律武器。

經歷這么多糟心事，忽然有一天就突然覺得一切都稀松平常起來，生活本就不如意事之八九，那可能就是它原來的樣子。

看著眼前這些書，我不禁感慨，或許我依然是個幸運兒，還有這種平時看起來很平常但實則難能可貴的機會去學習，我再也沒了浮躁，甚至在某些時刻感到萬幸起來，還好是現在，而不是折騰不起的年歲去經歷妻離子散，支離破碎。

……

短暫地放松下來后，我回味著與墨涵漸漸模糊的關系，不免重新心痛萬分。

此時我們竟然好像達成了一種默契，一種漸行漸遠的疏離感的默契。

不明不白的絲絲牽扯最是讓人百爪撓心，或許我們都已經意識到一個不知怎么說出口的結局，我們都欠這份感情一個交待。

一個我從未想過也從不敢想的想法誕生于腦海，就讓我來做這個壞人吧！

“又快中秋了，我去看你吧。”

我珍視這段感情，一直苦心愛護著它，就算道別也要完美，要面對面，而不是冷冰冰的文字、聲音或者畫面。

良久，我收到了一句回復：“我去找你吧，想再看看那座城市。”

照例，我為她買了往返票，在接機廳等候她，一起漫步于這座溫暖的城市。

一切卻都那么平靜，不起一絲漣漪。

三日匆匆而逝，我覺得這最后的陪伴已經知足了。

……

“涵涵，我有話對你說。”

離別之日的晚上，我們一直沉默地走在一處公園里，我腦海里漸漸開始翻江倒海，終于還是下定決心打破平靜。

這幾日的陪伴完全變了味道，我們就像才認識不久的實習情侶，笨拙地相處卻都出奇地適應，明明各懷心事，你不言我不語，都想拖延到快來不及。

“嗯。”

墨涵低著頭看向地面，雙手手指捏著小挎包的背帶在揉捏纏繞。

“你也有話說吧？要不……你先說。”

緊要關頭我還是勇氣欠佳。

“不，你先說。”

果然墨涵也有話要說。

“好吧。”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地呼了出來，該來的就讓它來吧。

“我在打官司，還在持續打，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結束。而且……店鋪關門之后，我……欠了很多很多錢，還不知道怎么還，也不知道……十年二十年能不能還得清。”

我們都是細膩感性的人，稍微煽情的話我都怕墨涵會流眼淚，便用最簡短的陳述直接說出了一個事實——一個沾上就緊衣縮食、噩夢纏身，遠離就前程似錦、平安喜樂的事實。

“什么？！怎么會這樣？！”

墨涵突然抬頭，驚訝地望向我。

“所以，我們分手吧。我說完了。”

我閉著眼睛不敢看她，終于還是說出了最艱難的那兩個字。

債款壓頂，官司纏身，我想我已經徹底失去了戀愛的權力和資格。

“你不是一直都說沒那么糟糕嗎？你不是一直都說……”

“說來話長，不要再說那些了好嗎？你不是也有話要說嗎？都說了吧。”

我打斷墨涵，不想再提起那些艱難坎坷的曲折。

余光中的墨涵又慢慢地低下頭，好像在重新組織語言，思索著該從何說起。

“餅~~~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離不開家人，有時候我真的好累啊，想想你就覺得特別愧疚和心疼，其實還有后悔吧，說后悔更貼切一點，我真不該答應你，真的不該答應你，要說這二十三年來我做的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不停地傷害你……我是你的劫難你知道嗎？你知道嗎，我多希望你能閉著眼睛離開我永遠都不要回頭……讓我少承受一分，少一些不要命的自責和罪過。”

墨涵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繼續道：“回想我們以前，我從來都只會拋給你負能量、負面情緒，我總是有那么多麻煩，總是翹首期待著你能救我，看到你這兩年來為了我付出了這么多，我真是恨，恨自己不爭氣，恨自己無能為力。你明明已經那么忙那么累，我還要埋怨你不能天天陪著我，當我陪著朋友去試婚紗，我就莫名的酸楚和委屈，就對你亂發脾氣，我既后悔又管不住，我沒有辦法，我……”

墨涵的啜泣已經無法讓她繼續說話。

“是啊，我給不了你別人的男朋友輕易就能給的陪伴，我想盡辦法不再讓你繼續漂泊，可我還是失敗了。其實……你父母說的很對，找個相親的，一個城市的，至少可以穩定地成家，穩定地生活，可以隨時陪伴家人。可這些我都給不了，現在甚至我自己都……窮途末路。”

墨涵帶著哭腔，哽咽道：“我們明明都堅持這么久了，我們明明彼此那么忠于愛情，這些都是為什么？為什么……因為你不喜歡，所以我一直不愿意甚至反感和其他男孩子說話，可是沒你在身邊，我每天就盼呀盼，坐立不安，就想讓時間過得快點再快點，每天最幸福最安心的時刻就是晚上能和你說話，走到哪兒不管熟悉的陌生的環境什么都不怕，總覺得自己特別有底氣，因為我愛的人愛著我，我愛的人心和我在一起，和我站在一起。你知道嗎，每次我們見面分開的時候，都感覺心里空蕩蕩輕飄飄的，有時候想想這樣生活真沒有意思，一個人在外面飄著，和自己的愛人天涯相隔，不遂人愿。每次想到這里，我都恨不得馬上又回來追上你跟著你一塊走，但卻每次都只能抱著九點哭……”

聽到這里，我再也忍不住悲傷，背過身，淚流滿面。

“好了，時間快到了，我送你。”

我強壓著情緒，阻止墨涵繼續說下去。

墨涵淚雨婆娑，一直在低聲說著：“你舍得我嗎，你舍得嗎……”

我不舍得，我舍不得，但又能怎么樣？

即使都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真正來臨的時候，還是都想緊緊地握住手中的細沙。

一路上我們幾乎都沉默著，都感覺還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卻又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

……

“以后不要熬夜也別再抽煙了。”

“好。”

……

“以后要鍛煉身體，吃胖一點。”

“好。”

……

“以后你要是遇到一個好姑娘，要好好對人家，多陪著人家，你值得一段圓滿的愛情。”

“好。”

……

我在安檢口處一直凝望著墨涵，她一步三回頭，終于還是淹沒在茫茫的人海中……

幸運的是，墨涵擺脫了抑郁，而我確實也沒什么可以再為她做的了。

從此，關于她和她的一切都和我沒有關系了，徹底沒有任何關系了……

就像當年我們在城市客棧前臺，我問弱弱那個姑娘好不好看，弱弱甩下的一句關你毛事。是啊，她以后的人生真的就這么不關我事了。

……

回來的路上手機“叮咚”一聲，我掃了一眼，是墨涵的消息。

我把車停到了下一個緊急停車帶，趕緊打開手機查看。

那是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張紙條，紙條旁邊露出半個荷包，

我越看越熟悉……突然！哦！這不是墨涵許的那個愿嗎！

猶記得2017年元旦，彭潔、弱弱、墨涵和我重游天后宮時，墨涵雙手合十，跪在蒲團上虔誠地許愿。

“你剛剛許了什么愿啊？快讓我看看。”

我湊上她好看的臉龐問。

“不給你看，嘻嘻！”

墨涵捂著荷包一下子躲開。

“那你就告訴我嘛，我要聽。”

“說了就不靈了，要等還愿的時候再告訴你。”

……

回憶起那個場景，我趕緊放大照片，紙條上寫著：“希望菩薩保佑我一輩子隨時都能倚靠在煎餅哥哥的肩膀。”

當時那么鄭重其事的樣子，原來就是為了這么一句話，一個小小的畫面，小小的愿望。

可就是這么一個小小的愿望，再也實現不了了，不是嗎？

我看著她的筆跡，回想著她的一顰一笑，眼淚又開始止不住的泛濫。

我一遍一遍地默念著，恍然間竟頓悟了它其中的含義：

原來墨涵根本就沒打算還愿！因為這根本也沒辦法還愿！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竟需要我們用整個一輩子的時間才能圓滿實現，要我們一直到白發蒼蒼、垂死之際還能依靠在我的肩膀才算真的完成了它！

這分明就是一生的期許，一輩子的愿望啊！她把我們余生的相依相守都寫進了這不起眼的一句話里，平淡溫馨的小畫面卻蘊藏著沉甸甸的期許！

瞬間我再也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我錯過了一個人的一生，失去了今生最愛的姑娘，放棄了心中最美好的愛情，再也無法重新拾起，再也不能相思相守……

好好的中秋本該是團圓的日子，我們卻在這次團圓中殘忍地破碎著。

身邊高速路上疾馳的車輛呼嘯而過，荒郊野嶺的空曠地帶，悲傷落滿山崗，誰都不會去在意一處莫名其妙的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