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傾身上的喜服層層疊疊，繁重華美。她重新披好蓋頭，走向喜堂。賓客祝賀，下人忙碌，至于新郎新娘的親人……千傾幼時父母都被土匪殺害，而傅長蘊，不知父母，從小在他師父身邊長大。

不知為何，她沒有一點點喜慶歡樂的心情，明明是自己大婚，明明所嫁為愛。總感覺有什么缺失，她漠然頂著喜帕，無神地、機械地隨著仆人走完了成婚的繁瑣流程。

而傅長蘊，也似乎沒有那么歡喜。他有些敷衍地應對賓客，與她拜堂、同入洞房的過程中始終不發一言。千傾能理解他，他的師父在他心里，不僅僅是領他進門的師父，也是扶養他長大的養父。

本該歡笑、幸福的日子，兩人卻各懷心事。

傅長蘊拿起稱桿慢慢挑起喜帕，稱桿寓意“稱心如意”，但他掀開喜帕的第一眼卻是妝淚縱橫的千傾。她端坐喜床上，鳳冠喜服莊重華美，本來精致的妝容卻被越發洶涌的淚水沖花。

他坐在千傾身邊，拿出手帕細致地為她抹去淚水，而后湊近，在她的額角落下羽毛般的輕吻。

“長蘊……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千傾努力止住淚水，哽咽地說。

“不怪你。不管你是哭是笑，我都會在你身邊。”傅長蘊伸出手臂攬住千傾，千傾無力地靠在他肩膀上，哭得越發洶涌。

這一靠，有什么東西從千傾懷中滑出落在她手上。她低頭一看，是一面精致小巧的銅鏡。

一瞬間，腦海里跑出幾塊殘影：一個坐在秋千旁花壇的男子、一只步步生草木的白鹿、以及這面銅鏡。

這是……空憶鏡，可以存儲記憶的……

我、我為什么知道它的用處和用法，卻不知道它是怎么來到我手上的？！

千傾止住哭泣，一顆心忐忑不安。她丟失的重要的東西，和這面鏡子有關嗎？

她顫抖地打開空憶鏡，但是上面的畫面變幻快到幾乎來不及看清到底發生了什么。

傅長蘊也隨著她靜靜看著銅鏡，攬著她的手臂不禁加大力氣，緊緊摟住情緒不穩的妻子。

盡管畫面變幻過快，但千傾手中的銅鏡哐啷一聲砸在地上，她想起來了，什么都想起來了。

山神說過，封存世間所有人的部分記憶還是太難，這部分記憶會慢慢復蘇，按人們對此人的記憶深刻與否先后復蘇。它卻應該也沒有料到，千傾不到一天，就記起了才消失不久的存在。

“為什么！……明明不是我們的錯！！”

千傾掙脫傅長蘊的懷抱，猛地站起來，歇斯底里地吼道。

“啊啊啊啊！！！為什么！千倚有什么錯？！我有什么錯？！為什么要這樣……

都是創造共生之術的人的錯！卻要我們承擔過錯！天道不公啊！！！”

千傾渾身劇烈顫抖，她一把掀翻旁邊的木案，卻失去重心跌倒在地。她的鳳冠重重砸在地上。她發髻抖落，披頭散發，空枉地仰著頭痛罵著。

千傾原本驚艷絕麗的面龐此刻堆滿痛苦和怨恨。

傅長蘊心疼地站在她背后，半跪下來從后面擁住千傾，此刻他說什么都無濟于事。他不知道千倚是誰，也不懂千傾為什么在新婚之夜突然發怒，他所能做的，就是給予包容。讓她發泄一陣，或許心里會好受一些。

忽然間，一只葫蘆飛到空中。傅長蘊見封印破裂跡象，第一時間捏決沖去，卻晚了半步。

“噼啪”脆響，葫蘆整只從中間破開，里面沖出無數黑氣團，黑暗和怨氣眨眼間充盈整個房間。

傅長蘊連忙回頭欲帶千傾離開，以他的修為，暫時還對付不了連師父都要以命相搏的怨魂群。

他一回頭，整個人呆住了，恍如置身十八層地獄。

千傾紅著眼睛，青絲亂舞，無數團黑氣鉆入她的身體。她好像沒看見這些黑氣般，還在抱頭喃喃怨語。周圍怨魂也隨著她一起怨恨道：

“是啊……為什么……”

“為什么我們不能轉生……”

“為什么要被困在世上，和仇人永世糾纏……”

“為什么不得安息……我們沒有錯……”

“我們已經這么慘了……你為什么要盯著我們不放……”

“你要滅了我們……先殺了她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舒服了！我的怨恨好像緩解了！”

“咯咯咯……”

房間里的怨魂低低盤旋，有的已經沒了自己的意識，只留怨氣，機械地重復著千傾的話，有的還殘留意識，記得傅長蘊和他師父一路追殺他們，企圖報復他。

而后怨魂接連沒入千傾身體。

“不要！”傅長蘊沖過去抱住千傾，試圖把她包得嚴嚴實實，不讓怨魂鉆入她的身體。今天本是大婚喜日，只合幸福喜樂，所以他的佩劍、符箓一樣都沒有帶。

千傾慢慢平靜下來，面無表情。怨魂們還是一個接一個地透過傅長蘊的身軀穿進千傾的身體。傅長蘊死死咬著牙，每一只怨魂穿過他的身體，就要經歷一次萬劍穿心般的疼痛。

他懷里的女子無悲無喜，無力地低下頭。屋內慢慢恢復清明，好像剛才發生的只是幻覺。

“千傾！阿傾！”傅長蘊抓住她肩膀，低頭查看她是否無礙。

千傾毫無預兆地突然睜眼，與此同時一柄劍穿透了傅長蘊的腹部。

她握著劍柄，掙開傅長蘊的懷抱，眼中無神，無情地推進劍身。

傅長蘊低頭握住劍身，嘴角滑落鮮血。這是他贈給千傾的家傳古劍，此刻沾滿了他的鮮血。

“千傾……是我啊……”傅長蘊忍著腹部的痛楚，盯著千傾的臉，嘶啞道。

千傾臉上卻沒有任何變化，也沒有任何表情。她唰地抽出劍，傷口飆出的鮮血濺了她一臉。傅長蘊體力不支，半跪在地，立刻召來他的佩劍。

千傾石化般的面龐有一點變化，卻只是流淚。眉不擰，鼻不紅，眼不閉，她面無表情地掉下淚。那好像不是淚，只是天上的雨水掉進她的眼睛，再順著面龐滑落。

傅長蘊的佩劍裝在千傾送他的劍鞘里呼嘯而至，他握住劍鞘，企圖格擋千傾的攻勢，但她卻沒有再動了。

“……殺了我……長蘊。”

千傾突然開口。

“我撐不住了……我不想……不想變成妖魔……”

千傾話是這樣說，她的手卻顫抖地舉起劍，直指傅長蘊。

“我不行了……快啊！”

傅長蘊紅了眼睛，淚水沾滿了千傾無比眷戀的俊毅的面龐，緩緩地拔劍出鞘。

千傾定定看著傅長蘊，眼神復雜，眷戀、絕望、還有即將解脫的釋然。

哥哥跟她說過，他是博愛之人，心里給小愛的空間不會太多，必要時，會舍棄后者。千傾明白，他會做出對的選擇。

在銳利的劍刃刺破她的心臟的那一刻，她盡全力微微笑了笑，說了什么，但沒有出聲。

傅長蘊淚如雨下，看清了她的口型：

“來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