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寺很久沒出現(xiàn)大排場了。
祁安從雕花鎏金的車廂里出來,大步走到正堂請渡塵上車,衣擺窸窸窣窣地響著,玉佩碰撞出悅耳的聲音,暗紋在陽光下反射著顯貴的華光,沉穩(wěn)而驕傲。此時此刻,我與阿狴在宮府的庭院里,透過橘紅的火光觀察著一切。
“天下在握,大概就是我們現(xiàn)在這樣了。”我笑著說道。
阿狴得意地又添了一把火。
“人說散花樓別具一格,風雅兼?zhèn)?,湯菜新奇,婚喪嫁娶、祝壽做宴若能在散花樓訂上一閣,便是十分有幸了。據(jù)說,來往的客人非富即貴,怕是普通人家想都不敢想的地方。”渡塵坐在車廂里,一邊連連感嘆車廂的精巧一邊說道。
“所以有人千金散盡,也要討個風頭來耍。只是有的人就此發(fā)跡,一路平步青云,扶搖直上;而有的人,家財耗盡,到頭來一場空夢,自此一蹶不振?!逼畎层紤械赝巴?,漫不經(jīng)心地說。
“還是看命啊?!倍蓧m感慨,“一生成敗全在一座樓上,未免太險了。路還是一步一步走更踏實。雖然不能一步邁上云端,但至少心不會懸著??傄鹊肴f丈深淵更好?!?
“官場,就是需要八面玲瓏左右逢源的人。有的人如魚得水,那是能耐,有的人呆若木雞,只是不適合罷了。沒什么險不險。各有各的活法?!逼畎驳囊暰€從窗外收回,凝聚在左手的翡翠扳指上。
“祁公子一身貴氣,何不覓個侯王將相做來,錢權(quán)兩握,人生得意?!倍蓧m隨口一說。
“呵,我不太會替人賣命做事?!逼畎矞\淺笑了兩聲,轉(zhuǎn)移了話題,“聽人說,您算命很準?”
渡塵一愣,旋即朗然大笑道:“雕蟲小技而已,只圖幾枚銅板混口飯吃。祁公子竟還當真了。”
祁安跟著笑了起來:“是您謙虛了。還請您為祁安算上一卦?!?
“這……怕是說錯了話,惱了祁公子,掃了雅興?!倍蓧m猶豫了。
“無妨!無妨!權(quán)當是說笑了?!逼畎矓[了擺手。
渡塵輕嘆一聲,那聲音微乎其微,順著窗子飄出去,被碌碌的車輪碾碎了。
人,最盼望聽到的、看到的、得到的,其實是最害怕聽到的、看到的和失去的。
“那么,祁公子想算什么?”渡塵正色。
“命中一劫。心里想有個防范。”祁安淡淡地說。
渡塵掌中不知何時多了張黃表紙,紙上符咒藤蔓似的瘋長,扭曲成紅色的圖案。
祁安緊盯著渡塵的舉動,心里暗驚。果真是仙人!
渡塵輕輕念了句什么,便怔住不動了。靈魂出竅一般。
祁安屏住呼吸,不敢驚擾。車廂里靜下來,能聽到外面行人的喧囂,馬蹄的跶跶聲以及車輪碌碌滾動的聲音。“大概快到了吧?!逼畎残南?,探頭看了看窗外。
“嗯……”渡塵蘇醒般眨了眨眼睛,“祁公子,這一劫你若是躲過日后便是平安享樂,可若是躲不過,怕是……”渡塵噤聲了。
“怕是沒命嘍?!逼畎矟M不在乎地笑了起來,“這一劫何時來?”
“隨時。”渡塵沉默片刻,抬眼看向祁安,“都是命中注定。一切都隨祁公子的愿。”
一拂掌,黃表紙在渡塵手里化作一縷細煙,消散了。
“陰陽劫。祁安是陰陽劫。”阿狴喃喃道,“千年難遇,祁安是個麻煩?!?
“你確定沒看錯?”我隱隱感到不安。
“不可能看錯的。泅血若浸,不滴不漫;逶迤連環(huán),不雜不亂;首尾相安,實則勾纏;如藤似蔓,蛇匿其間;明明暗暗,陰陽輾轉(zhuǎn)。不斷,難斷。確是陰陽劫。祁安本就不是陽間人,時候到了早晚要回去的?!卑⑨⒅浦谢鹧妫蛔忠活D,說給我聽,也說給自己聽。
這一定是我?guī)浊陙碛龅降?,最棘手的差事?
傳說陰陽雙命出現(xiàn),必是天象異動,地魂封印破解,陰氣流竄到陽間鑄為人形。到底是怨氣深重,必得造成天下大亂。
天下,真的就要亂了。
渡塵此刻心里波濤洶涌。他早識祁安命數(shù)。這般如此,也只是無奈拖延。無能為力。走一步算一步吧。
車子緩緩穩(wěn)住了。
祁安彎腰起身,一撩長袍,幾步邁下車,再一抖一甩,奢華的綢緞流水般順滑。他轉(zhuǎn)身伸手扶渡塵下車。
“喲,祁公子也來捧場了?甚感榮幸!甚感榮幸!來,二位爺里邊兒請!”小二急急奔出店來,把滿臉的笑意溢在臉皮上,陪在祁安身旁朝店里走:“祁公子可有陣子沒來了……”祁安目不斜視,眼角卻含笑,邊走邊揮手打斷他:“前陣子老爺子走了?!?
“哦呀!瞧我這記性!恕小人無禮了!祁公子大人大量莫跟我計較啊!嘿嘿嘿……這祁公子不來,姑娘們可都……”小二嬉皮笑臉,沒料到祁安倏然停下腳步,轉(zhuǎn)身只一下便盯得小二毛骨悚然,可隨即又露出和緩的笑意:“今日請個老朋友,把姑娘們都撤了,我只要好酒好菜,把你這的招牌、新菜盡管上來。”說罷轉(zhuǎn)身同渡塵登上二層閣樓。
“好嘞!樓上的——接貴客了——”小二高聲應著便往后廚跑。
“二位爺,請——”樓上的伙計迎上來,“喲,祁公子!那咱還是老位子?”
祁安點點頭,任由小二把自己引向早已熟悉的包廂。
玉堂春。
“爺,咱今兒個兒還上桃花釀?”小二試探著問。
祁安沒應,也沒點頭,他看著坐在對面的渡塵,眼里含笑。
“芙蓉面。”
“呵,真是散花樓,連這酒名都與花有關(guān)。”我笑道。
“當然了。散花樓以酒揚名,那酒名自然也離不開花。不然怎叫'散花'?!卑⑨恍嫉鼗貞摇?
“你這么了解?說來聽聽。”
“那自然!什么荔枝丹、白梨露、海棠盞、丁香結(jié)、牡丹顏、馥馨蘭……散花樓的酒我可是都喝了個遍!嘖嘖嘖,荔枝丹濃甜卻不膩,白梨露清潤而沁涼,海棠盞微辛而柔滑,丁香結(jié)百轉(zhuǎn)千回,牡丹顏妖烈美艷,馥馨蘭郁香涌動……”阿狴越說越忘我。
“那,芙蓉面呢?”我硬生生地打斷了阿狴的回味。
“嘖!你就不能聽我把話說完嗎?!”阿狴翻臉比翻書還快,“至于芙蓉面,嗯……那大概,是我有生以來喝過的最美的酒了?!?
阿狴半瞇著眼回味著:“初入口時仿佛情濃意切,芬甜厚重,暗香浮動,過喉如華綢美玉,滿心順暢,微雨清涼。細呡則濃烈冗長,豪飲則輕柔翩躚。一壇盡后,如風似燕,似醉非醉,暗影繚亂,心緒輾轉(zhuǎn)。杏花微雨、黃梅翠鸝、白鷺霜雪、楓華舞天,仿佛人間一切美景匯聚在眼前,一切心意遂心如愿。沉靜在夢中,心若千江船,人似芙蓉面?!?
酒過三巡,祁安的臉上泛出淺淺紅光。他滿足地開口問渡塵:“先生您可還滿意?”
渡塵半瞇著眼,慵懶一笑:“滿意。自然滿意。不知祁公子可曾聽聞江湖秘術(shù)?”
祁安向前傾了傾身子,迷亂的眼里卻是清醒的記憶:“您指哪一件?”
“長生術(shù)。”渡塵用象牙著清脆地敲了下杯沿。
“怎么可能會有長生術(shù)。若是有,那皇帝還要什么皇子皇孫?!逼畎残α似饋?,放松地倚在軟墊上。
“祁公子看來不信。”渡塵笑道。
“并非不信。只是我只信自己。傳說是真是假于我而言都無關(guān)緊要。這種秘術(shù)即便真的存在,也多為黨羽間利用攻詰,怕是早就失傳了。”祁安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可若是我說,這秘術(shù)真的存在,祁公子不想試試?”渡塵勾起夜光琉璃酒壺給祁安斟滿,“不過依我看來,這瓊漿玉液便是最好的長生仙藥了?!?
祁安開懷大笑,贊同地點了點頭:“這仙藥只應您與我共享。人間若真尚村長生術(shù),也就只有您知道了?!?
渡塵笑而不語,指尖一掐,包廂里縈繞出花香,蝴蝶款款而飛,徐徐清風拂面而來,楊柳枝柔嫩的鵝黃爬滿祁安的衣袖……祁安的驚奇從眼底一路蔓延,在眉宇間綻放開來。一向陰郁的氣質(zhì)竟有些消散,就在他伸手去觸停在碗沿上的蝴蝶時,渡塵只輕輕拍手,一切又歸于沉寂。祁安的手撫觸著冰涼的碗沿有些惋惜,有些悵然,他緩緩開口:“這,又是何秘術(shù)?”
“幻術(shù)。源自內(nèi)心深處的意象?!倍蓧m輕抿一口酒,“除此之外,我的確掌握長生術(shù)。”余音未落,祁安抬眼緊盯著渡塵,眼里射出光芒:“家父生前尋你,只為給我續(xù)命,要我長生?”
“不只如此。祁老爺,和阿來換命了?!倍蓧m語氣極輕,字字砸進祁安心里,“祁公子不必難過,那匕首還是老人家自己取來的。”
祁安頹然,面色慘淡,酒意全無,他癱靠在軟墊上,怔怔地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