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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殺意已決

渡塵離開后,我在火焰里看到祁安痛苦的臉。他兇狠地掃掉桌上杯盤,伏在桌上嚎啕,握拳錘頭……許久許久,店小二才敢上來,攙著祁安一步一小心地起身下樓。我頭一次見他如此狼狽,衣衫凌亂,打翻的酒濕了前襟,他幾乎是匍匐著,踉蹌著腳步,連滾帶爬地出來。就算當年紅眼的賭徒也不抵他這般模樣。我竟有些開始可憐他了。阿狴收了掌中火,連連嘆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祁安這次,該是真的悔悟了。盡管是晚了,也好在他回頭是岸。”

據說自那日起,祁安渾渾噩噩,瘋癲癡狂了好幾日,人更是消瘦了不少。據說,他自那日歸家,進門便撲跪在阿來跟前高喊孩兒不孝,足足給了自己二十個耳光,哭得不能自己,緊抱著阿來寸步不離,也不顧家仆們驚詫的眼神。還據說,祁安為表孝心,要為阿來啊不,是祁老爺,辦酒宴。時間還是請渡塵算的,就定在下月初七,上弦月,圖的就是一個重頭來過的意。

近日祁家大宅忙得緊,又是織布裁衣又是備酒備菜,庭院的墻全都刷了金粉,掛著紅綢,不知道的還以為祁大公子要迎娶哪位千金小姐。

“聽說你最近還給令堂親自量體裁衣了?”我踏進院里,瞧見幾只白鵝,“祁公子好興致,怎的還養起鵝來?”

“我虧欠家父太多了,如今只想為他守終盡孝,盡我兒子的本分。那鵝是想看家護院的,家父忌犬,怕驚擾了他老人家,倒不如養幾只鵝,就當是陪家父嬉玩了。”祁安右手里還攥逢一把裁衣剪,左手牽著一匹祥云鶴紅綢,“我得趕在月初為家父織出這華服,讓他風風光光一回。無常,我終于明白,子欲孝而親不待的心酸了。”

“哦,對了。你瞧瞧——”祁安放下剪子和紅綢,走到庭院中捉了只鵝,抱在懷里捧到我面前,手掌輕撫羽毛,“這鵝是宮廷御用的品種,你瞧它的羽毛,輕軟細膩,還可以為家父做一只鵝毛枕,據說有助眠安神的功效。若是管用,就再做床鵝毛絨被,這下就算是雪夜,家父也不會太冷。”他低頭輕撫鵝毛,像個孩子般笑起來。

“老爺子會很開心的。”我也很欣慰。此情此景,真是我都不曾去想的。如今竟活生生演在我面前。我真的是越發不敢輕易評判人性了。

“下月初七,你一定要來。”祁安彎腰,輕輕把鵝放在地上,抬頭向我笑了又笑。

“自然。我冷眼看過那么多冷酷世情,還真真是頭一次能見到這般景象。活了這么久,也算是開眼了。”

下月初七如約而至。賓客們帶著燙金請帖和賀禮在祁宅排成了長龍。祁安親自在門口迎著,笑意相迎,滿面春風,與生俱來的貴氣和他渾然相成。而我,作為他座上一席,自然也不會空手而來。我帶來的,是他時來運轉的機遇。

“今日來者皆是客,我祁安請大家來,就是想為家父做宴。我虧欠家父太多,不配為一個孝子,如今幸得高人點撥,迷途知返,定竭力彌補過錯,不求原諒,只希望借此日此景讓大家做個見證。”祁安端著酒杯立在人群之中,說得篤定而又真誠。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轉身彎腰弓背摻著阿來,也就是祁老爺,緩緩邁過門檻,在庭前站定。不怒自威的氣勢在阿來的眼中流轉滲透出來,他一改往日家仆謙卑的形象,負手而立——終是換來了一場抬頭做人。他望著這人群,望著連片的飛檐雕瓦,望著一線澄澈的天,望著溶溶暖陽的金色光華,眼下泂泂地淌出一條蜿蜒山溪。這些年來苦心不費,一切,又都回來了。

“父親,您有什么吩咐就告訴兒子,今日不勞您老操心,定要您風風光光回到從前。”祁安似是猜透了祁老爺的心思,乖順的樣子讓祁老爺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抬手拭去淚痕,干枯的身體藏在華貴的暗紋團花絨衣下隱隱地顫抖。祁安拍了拍父親的肩,摟住父親,扶他落座。

待祁老爺坐穩,祁安拍了拍掌,家仆們聞聲端著展盤從側門魚貫而出,小步趨至祁老爺面前。祁老爺伸手揭開紅綢,入眼的第一件寶貝便是一尊渾體通透的白玉金錢獸。祁老爺握起它來,輕輕掂了掂,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我兒有心了。我這個為父也是心滿意足了。”祁安溫順地笑道:“父親,好東西都還在后邊呢,您再接著看。”祁老爺呵呵笑著掀開了第二個簾:“呵喲,這這這,這是牙雕?”“祥云飛鶴。父親喜歡嗎?”“喜歡!喜歡!”“哈哈哈,父親喜歡便好。”

祁老爺已是笑得合不攏嘴,眼角皺紋開成了花,他迫不及待地撩起第三簾——純金雕刻的觀世音菩薩,面露慈光,眼中含笑,衣袂飄飄,手捧凈瓶款款而站,栩栩如生。“知道父親愛佛敬佛信佛,特地為您造了一座,愿大慈大善觀世音菩薩佑我父親長命百歲,歲歲安康。”祁安笑著看向祁老爺。“哈哈哈哈,好!好啊!”祁老爺顯然激動了,雙手捧起金雕,撫了又撫,愛惜地輕放回展盤上,“快,快,這就擺去我房里的沉香木龕上。”說罷,目送著家仆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離去,這才伸手掀起第四簾。

“這是……”祁老爺看著面前的桃木盒。“您打開看。”祁安故作神秘。祁老爺撥開機關,滿滿一盒蟲草花映入眼簾。“哎呀!這個可是好東西!”祁老爺合上蓋子,喜滋滋地挑開第五件簾子——一套翡翠松柏長青茶具、一套紫泥八瓣菱花仙子茶具。祁老爺滿眼皆是光彩,他輕輕觸了一下杯沿,溫潤細膩的感覺從指尖傳開。祁老爺捏起一只小杯,抬手喚來家仆傾茶,只見那茶色在杯中越發顯得清亮,祁老爺滿心歡喜一飲而盡:“今晚我便用它了。”

“父親,這第六件寶貝可著實是個稀罕玩物,您快瞧瞧。”祁安接過祁老爺手中茶盞放回展盤,擺手讓家仆上前。祁老爺好奇地繞著這展盤走了一周:“這看著還是挺大個玩意兒。”說罷掀下簾幕——“哎喲!這是云豹?!”“正是。”祁安的手攀上金絲籠,看著里面幼獸,“這云豹可是個吉祥的玩意兒,皇帝都未必能尋得一只。父親若是喜歡留著養養便好。將來看家護院也行。”“哈哈哈。好。好。我再看看我兒準備的最后一件!”祁老爺繞過金籠,走到展盤前,掀開簾,滿眼的驚喜神色傾瀉出來,他轉身看著祁安,手中托著一件金絲鑲嵌勾邊的鶴紅綢衣:“這是,這是……”不等祁老爺說完,祁安接下話來:“這是兒子我專為父親連夜縫制的,用金絲做得花紋樣子,這匹鶴紅綢是江南皇貢,父親展開看看。”

祁老爺又一次濕了眼眶,他顫巍巍地抖開,擔在左臂上,仔細又仔細地撫摸每一處花紋針腳。“做工不精,兒子這也是有生以來頭一次做女紅,父親若是不喜歡,扔了便是,再為您重做更精美的。”祁安的語氣溫柔到了極點。我從未聽過他這般講話,似是哄孩子一般,哄得祁老爺眼淚汪汪。“不,不,為父喜歡,極喜歡。”祁老爺微闔眼皮,老淚縱橫,大顆落在紅綢上,洇濕了金絲團花,周遭一片暗暗的紅。我竟是突然想起了那晚,祁安弒父那晚,祁老爺的血涌出來,也是這般模樣。

祁安卻是一派安然,他笑著走過庭院,抱起一只雪白的鵝:“父親喜歡就好。我這些日來也沒有白做。”他踱回來,懷里抱著鵝,“父親瞧瞧這鵝毛如何,想必不就便要落雪了,用這鵝毛做床被給父親如何?”祁老爺抱來輕輕拍拍:“確實是好。”“那就這么決定了。”祁安揪下一根鵝毛。

“父親快穿上身試試,看看合不合身。”祁安笑著接過衣服展開待祁老爺穿袖。祁老爺彎腰把鵝穩穩地放在地上,抖了抖衣衫,套上了這綢衣。祁安輕柔地走到祁老爺身后,為他整理衣領。祁安的指尖還夾著那片鵝毛,他的手沿著衣領撫到祁老爺的肩頭,用那鵝毛掃了掃,又將鵝毛輕劃過祁老爺的右耳。他把頭輕輕擔在祁老爺的右肩頭,以極輕的語氣對著祁老爺右耳說道:“父親這身衣裳,也算是勉強襯得上您的榮光。”

祁老爺有些羞赧的笑了起來,有生以來頭一次,這樣與兒子這么親近,他實在是難以將現在的心情平復。倘若死一次便能換回父子同心,那也是值得了。

祁安抬起頭來,引祁老爺落座:“父親先歇息,兒子招待一下今日的賓客。”看著祁安在人群中穿梭往來,神色自如而驕傲,祁老爺忽然有一種,樂享晚年的感覺。也是時候為祁安尋幾房妻妾了。

夜色將至,賓客們散去,庭中七八家仆疲緩地收拾著酒席、清算賀禮,祁老爺早已在房中歇下。他走到露臺邊俯視,飛檐上橘紅的燈籠像一顆顆熾熱的心朝他飄來。祁老爺眨眨眼,雙手扶欄望著夜色,晚風漸起,翻動著祁老爺的衣角。他回頭看了看屏風上掛著的鶴紅綢衣,

不由地想象起為祁安娶妻納妾的情景,又是笑了起來。他轉身想拿起桌上茶盞,忽覺耳畔似是有弦聲傳來,正心下疑惑,從胸腔到喉頭卻噴涌出一口鮮血,他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心下突然便涌竄出一股悲涼的心意。他意識到今晚自己必是要命喪于此,卻斷斷沒有想到,祁安殺他的心啊,一刻也沒有放松過。他為自己感到悲哀,甚至都沒有淚要流下了。他緩緩地靠在床頭,腰墊在冰涼的玉石上,生生的寒意刺痛骨髓,越發地疼了。

聽弦斷啊。江湖之上最毒最狠的藥,狀如金粉,無色無味,連口服都無礙,最是怕那鵝毛管吹送入耳,人都是聽著自己肝腸寸斷的聲音活活嚇死的。最后一聲了如弦斷,戛然而止,故稱為“聽弦斷”。祁老爺又是連連嘔出幾口鮮血,他默不作聲,在夜里寂靜地等待著。他輕輕地沉吟道:“無常啊無常,你若真是那勾魂的命官,大不如一筆勾了我的名,免我受著世上苦難。難成想一輩子禮佛燒香,換來這般遭罪的命數,到底是我前世罪孽深重,今生一并歸還了我呀。我何嘗不冤啊無常,這輩子替罪羔羊,下輩子轉世可還有來日?若有來日,我是再不愿為人,更不愿為人父母。無常,你若要聽見了我的話,不如現在便鎖了我帶去陰曹地府走一走,我倒要那閻王評評理,瞧我這一生辛苦、一生苦心,算不算白費!”祁老爺激動了,劇烈的咳嗽和粗重的喘息帶著他的眼鼻耳涌出炯炯黑血,他越是掙扎,那血流得越多,模糊了視線。“嗨呀!虎毒不食子呀!虎毒不食子!我再如何痛下決心,只他稍稍騙我一下我便是再也狠不下去了呀!”祁老爺費力地支撐起來,滾在地上,他手腳并爬,拖出一條血痕。短短幾步距離,他終于爬到柜前,發狠地扯開柜門翻找,在一角尋得了羊皮套著的金柄紋鑲瑪瑙的匕首——那把祁安第一次殺他的匕首。他張嘴咬住羊皮套,頭頸一扭卸了那皮套,寒光里他在刀身上看清了自己的臉。枯瘦、干癟、凹陷、毫無血氣、溝壑縱橫……這張本是屬于阿來的臉,曾經心甘情愿地交給了他,如今,他又是否再次心甘情愿地,交給祁安?他沒有猶豫,雙手握住匕首高舉又落下,一下,再一下,終是耗盡了氣力,頹然落下的手摔在地上,匕首甩在了一旁。“子不容我!我可奈何!”他高聲喊出,這輩子一直溫和如水,不曾大聲粗語,在最后嚷出來的八字,真是讓他也痛快了一回。

我站在他面前,從一開始就是站在他面前,看他掙扎又掙扎,心涼了又涼,終于到身體僵硬挺直。他臉上血痕干涸,凝結成塊,我看了看他,取了他可憐可悲的冤魂。這一條,并不打算留給阿狴。生逢此時本就不幸,死后,我也不忍他再受那地獄冥火烤煉折磨。這筆賬,祁安遲早是要還的。

自古孝子難當,假戲演盡,何時是個頭?我都倦了,何況世人。憂患、悲愴、一喜一怒通通看遍,到底歸于一句,人心無常啊。

我有些后悔遇見祁安了。太過狠戾的角色,我也不想再去了解了。

次日祁安只是進門瞧了一眼,便讓家仆們抬著阿來的尸身出去埋了。那種冷淡、漠然、無關痛癢的表情,讓我有一時恍惚。我怕不是在照鏡子吧?

今日無風,倒是落了雪,鵝毛般碩大。祁安在庭里賞梅,翻手折下一枝。我走出去立在他身邊,無言。他倒是沒事一般,還淡淡地笑著:“今年雪落得早,雖是冷些,也算是能賞賞景散散心了。”我低眼看著地面,默算著時辰。

“怎么不說話?這是嫌我太過狠毒了?我也沒辦法,他不死我也活不長啊。”祁安很輕巧地講出這種話時,我對他的厭惡就增一分。

“你的確狠毒。可殺人取命不是理由。”我踩在雪上,毫無感覺,毫無痕跡。雪漸漸密了起來,落在祁安的睫毛上、肩頭上,我正視他的目光。我在等。他也在等。

此時突然狂風大作,卷攜著雪片在祁安身邊打轉,慢慢便包裹住他,我只見他的黑色玄武披風被雪色逐漸遮掩,越纏越緊,祁安突似發狂一樣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吼叫,企圖逃離這包圍,他以肘代手支撐著爬到我腳邊,我見那雪如利片,刀刀割在他身上,他癱倒在地,伸著胳膊,張著手爪,青筋暴起,恨恨抓雪捶地。

“今日也算是給你最后一個機會了。”我退后幾步又走回梅樹前,也攀了一枝把玩。待到我將梅瓣一一揪完,怪風驟停,雪片消散飛落在祁安四周,柔柔的與地上殘雪融為一體。祁安頭埋在雪地里,跪伏著沉重喘息,許久許久,他起身望向我,口中緩緩吐出一句:“祁家,從此只有一個祁瀾。”

我看著她那副精致的臉孔,熟悉又陌生。眉是羽玉眉,眼是桃花眼,唇是蝴蝶點絳唇,顧盼生姿,楚楚動人,黑發及腰,清靈而美艷,肌如霜雪,吹彈可破,單單是一垂眸便秋波流轉,實在是一眼萬年。

“公子,妾身這番姿色可還入了公子的眼?”祁瀾的聲音像是翠鸝清啼,千回百轉,百媚千嬌。“別同我打趣。你果真是陰陽雙命。”我看著她,“怎么,下一步就打算惑亂朝綱了么?”“還是公子最知我意。”祁瀾笑了起來,僅是淺淺一笑就足以傾心。那雙漆黑瞳孔里再一次燃起貪婪的火焰,唯一的不同是,她同樣具備了勾人魂魄的能力。“我若是男兒身,怕還真是近不了皇帝的身。到底英雄愛美人,這是天助我也。天下安瀾,必出自我祁家。”

“再不必求你替我勾魂。”祁瀾滿意地伸出手,玉指纖纖如柔荑。“祁安憑空消失,多出來個祁瀾,你覺得皇帝會不起疑心?”我絲毫不懷疑她的能力,沒有任何疑惑,只是想知道她怎樣瞞天過海。

“這也簡單,我只說我哥哥祁安隨仙人遠游不知歸處,而我是仙人送來照管祁家的。皇帝信鬼神,就算不信我也不敢懷疑神靈。”祁瀾幽幽開口,每一步都算計地恰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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