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見到祁安時,他似乎憔悴了不少。臉色慘白,面頰微陷,眼底隱隱青黑,若不是穿得華陽鶴氅,我都不敢認他。
見我來了他勉強笑了笑,指了指紅木榻:“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然后用枯瘦蒼白的手懸起毛筆。我偶然瞥見案角一疊宣紙,墨字支零破碎。
“那些紙……是廢了嗎?”我用下巴示意地點了點。
“……寫的不好。”祁安沉默了一下。
“近來可還好?”我試探著問他。
祁安未答我,潤了潤筆,微顫的手緊握毛筆,骨節泛白。他嘗試著又寫下一筆,失望極了,眉頭擰在一起,索性甩下筆,嘆了口氣:“如你所見,并不好。”
我剛要開口,祁安繼續說道:“最近太累了。夜里總睡不安穩。”
原來,你也有良知啊。
“云深寺很久沒添香火了。去求個心安吧。”我起身,又輕輕的說,“眼前是原罪啊,祁安。若是真的不安穩,當初你便不會這么荒唐了。先告辭了,你多保重吧。”
云深寺冷清了許多。匾上蒙了一層淺灰。我踏進正堂,鬼神塑像猙獰駭人。陰冷的氣息從地下翻卷而出,讓人不寒而栗。時隱時現的鐘聲從四方傳來,聚合,上升,消散。凄厲的風旋卷著落葉穿梭在庭院,堆積在墻角徘徊。飛檐四角都掛著紅繩,輕微的擺動著。著實陰森。
渡塵在書案前扶額深思,微蹙眉頭,卻仿佛靈魂出竅一般,眼都不曾眨一下。案上堆滿了凌亂的黃表紙,我拿起來幾張,看不懂這些符咒。
許久,渡塵如夢初醒,深吸一口,這才發現我的存在:“你膽子真大,我以為你不敢進來的。”
“嚇唬世人的鬼神佛怪對我沒什么威懾作用。祁安最近病懨懨的,你對他做了什么?”我抖了抖手里的黃表紙。
“想知道他下一步的計劃。我趁他入夢時潛入意境,你知道的,人只有熟睡時才會放松警惕。”渡塵從我手中拿過符紙。
“還有下一步?”我有些意外。
“我們只看到了一半的故事,或者說,才剛開始。剩下的還要等祁安自己杜撰。”渡塵把黃表紙伸到燈舌上,看著火焰慢慢舔舐著把紙融化。
“你當真以為,祁老爺死了?”渡塵把剩余的符紙一并點燃,揮手一揚,那些紙便如斑斕的彩蝶,火羽明媚,可惜下一秒便灰飛煙滅。
我立刻意識到,這世上能做到偷天換日瞞天過海的人,就在眼前。“祁老爺和阿來換命了?!”我失聲叫道,“這可是上古絕技!要耗氣數的!你,你竟這么輕易答應了祁老爺?!就為了門上幾塊匾嗎?!”
渡塵倒了杯茶,緩緩地說:“你若是聽過一個故事,也會知道我為何如此。祁安怕是要來了。你且避一避。”他起身走出正堂,立在庭院里,一拂袖,風便歇了。
祁安踏進院門,一雙手枯似干柴,眼里無神,萎靡憔悴,少了昔日大半風采。頹廢的樣子真讓人錯以為他是個孝子。
渡塵微微頷首,表情凝重肅穆,眼里悲而不喪,聲音哀而不傷:“祁公子,節哀順變。”
祁安點了點頭,越過渡塵徑直來到佛龕前,掏了一沓銀票塞進了香火柜:“家父在世時,總來您這燒香,如今他走了,我也來看看,這神佛有多靈驗。”他接過渡塵遞來的三顆香,對著紅燭點燃,拜了三拜便插進香爐。
渡塵開口打破沉寂:“祁公子,是不是忘了跪?心誠則靈,不是你花多少銀子就能解決的。”
祁安面無表情:“不需要。我只是求個心安。不指望實現什么心愿。我不似家父,萬事全屏許愿實現。人活著,都得靠自己。太累了,就需要一點寬慰。然后再心安理得地繼續活下去。”
渡塵抿了抿嘴:“那么,何事會使心不安?”
祁安轉過頭來目不斜視地正視渡塵:“心事。”
“心事也好,難事也罷,虧心事少做便好。事事如塵埃,抹去了也就過去了,別太放心上。人心只一拳大,裝得太滿,總會惴惴不安。”渡塵迎上祁安的目光。
“可是塵埃落進眼里了。您知道的,誰的眼里,也都容不得沙。”祁安瞇了瞇眼,似乎被香熏到了。
“塵歸塵,沙歸沙。總是不一樣的。沙比塵更粗礪。塵隨風去,沙亦隨風去,可是風停了,沙還是會落下來。何不化沙為塵?放下吧。”渡塵微微笑了笑。
“太遲了……”祁安猶豫了一下。
“祁公子來我這,不過是想知道續命的事。無妨。人都想長生。不過,長生的關隘,不在續命。在回頭。浪子回頭。”渡塵干脆點破了祁安的心思。
“自欺欺人罷了。人總是要靠秘密活下去。秘密越多活得越長。只是這心里啊,總不得安寧。”祁安垂眸,不再看渡塵。
“那又何求心安?所謂秘密,就是不可告人的陰謀。”渡塵步步緊逼,話里藏鋒。
“人活著就是最大的陰謀。”祁安望著燃盡的香,“兩平一短,孝服香。您這的確很準。”
“祁公子過獎。我還知道一些祁公子不曾知道的事,不知公子可有興趣。”渡塵和煦的笑意在眉眼間流轉。
“改日散花樓一聚可好?我做莊。”祁安立刻答應。
“那我可得挑個良辰吉日。”渡塵掐指,“山頭火,閉執位,沖龍煞北,不如,就后日吧。”
“出來吧。”渡塵回到案前,“茶都涼了。”
“祁安還想找你續命?這世上肯心甘情愿為他續命的人已被他親手殺死,誰又肯為他再續命?”我接過冰紋茶盞,倒掉涼茶。
“可如若他掌握了續命的技法,誰人的命,他都可偷。渡塵續上熱茶,輕呡一口,“不如趁早叫阿狴除了他。”
“祁安怕是沒那么輕易除掉。你知道的,他來歷很怪。”我飲下盞中清茶,“你要講什么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