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家大宅好不熱鬧。戲臺子搭得一派闊氣,紅艷艷的幾乎占滿了整個庭院。仆役們端著瓜子果盤糕點往來穿梭。京城名角兒在后臺化妝,單是帶來的頭飾就有冠、巾、貂、帽好幾類,水鉆頭、點翠頭面琳瑯滿目,絨花、珠花、絹花堆了整箱。蟒、鎧、褶、帔、衣樣樣俱全,武生的穿箭衣、硬羅帽;小生的龍蟒官衣、海青、八卦袍;花旦的花肩對披水袖;刀馬旦的孔雀翎……祁安在正堂里托腮思索,見我來了,起身相迎,臉上浮現出笑容:“想聽什么?”
我略過他,坐在太師椅上,微闔雙目:“《春水渡》。”
祁安爽朗的笑聲徘徊在我耳邊:“你還懂兒女情長悲歡離合?”
我咧了咧嘴:“一場戲嘛。”
祁安收了笑,嚴肅而認真的說:“你若想聽,我親自唱給你。”
我端著瓷盞托道:“好啊。”
正說著,院子里鑼鼓喧囂,戲子登臺了。一開嗓,祁安就滿意地叫好。我本是聽不懂,也無心聽,這會兒連打盹的清閑都沒有。我看了看祁安,他正興致勃勃,久違的開懷大笑此刻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一副與世無憂的富貴紈绔模樣,少了一份戾氣,少了一份病態的森嚴。這樣的生活,或許只在今日了。今日之后,怎么走,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我望著他出神,卻被他發現了。他笑道:“本公子天生俊朗,你也被迷住了?”
我白了他一眼:“可笑。”
祁安沒說話,注意力又轉回了戲臺上——那個粉面花旦,煙眉淡掃,鳳眼明媚,口若朱丹,云鬢輕挽,一顰一笑,一唱一啼都入了祁安笑彎的眼。他的目光追隨著翻飛的水袖、靈動的腰肢和裙底微移的凌波巧蓮步,看得那么入神。
我甚至以為,他從來就似這番單純,世家貴族的不曾步入官場的公子,沒有一點兒爾虞我詐的城府。
如果時間停留在這,該有多好。
從日上三竿唱到日暮西斜,我在百無聊賴中淺淺睡去。仿佛過了許久,周圍一片寂靜,戲散場了。我睜開眼,未見到祁安。堂前一片白月清輝,戲臺還未拆。臺上有人,穿著如雪白衣,云肩雕團花,袖上雙飛鶴,周身鑲金絲。他慢慢地轉過身來,桃花眼倜儻風流,眼角微翹,眉梢里亦是萬種風情。不施白粉,只描眉眼,依舊粉面含春。風月無邊。此人,正是祁安。他輕啟朱唇,不急不緩地唱了起來,眼波流轉,細水長流,眉間里一抹嫵媚動人心魄。唱白蛇,也唱法海,一折《春水渡》被他一人演得淋漓盡致。
我竟這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站在堂前,站在月下,站在清風里,站在他面前,怔怔地盯著他看。從面容到雙肩,到水袖,到飛揚的衣擺,每一處都被我肆無忌憚地看著。我聽見他唱道:“你只道有慧眼參破世情,下山去度眾生心懷悲憫。你只道人與妖姻緣難成,施法術用神通去指點迷津。卻原來參不破看不透的,竟是我這遁世的和尚、自詡的高僧……我再去紅塵走一遭,但愿能游巷陌市井,歷世事人情。去我分別心,做我本來人……”祁安的聲音穿透月光,像泛舟湖上的一條水痕,割開了,又重合了,只有漣漪,不知蹤跡。
紅臺上的祁安雪衣如華,一時間,仿佛世界靜止一般,萬籟俱寂,只剩他一人在歲月里靈動婉轉。到底是不該來人間走這一遭啊。
祁安把最后一個字拖了很長的余音。像當年他習字最后的一筆。只是這次他不再輕浮。我聽得出。他華衣半掩,遮住一只攝人心魄的眼眸,唇角輕勾,勾出比新月更完美的弧度。我愣了幾秒,隨即鼓掌。祁安滿意地甩了甩袖子,悠然邁下戲臺:“本公子唱得如何?”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你還有這等本事。”我感嘆道,“祁安,你若是個女子,該會有多驚艷。”
“這算是夸贊嗎?”祁安笑著朝我走來,站定在我面前。
“當然,不過可惜了。”我看著他。
“不可惜。身在亂世,紅顏命薄,沒那份閑情逸致,縱使有,亦不過掌中玩物,抵不過世事滄桑,曇花一現的美才最可惜。”祁安仰起頭,月光傾瀉在他臉上,仿佛有什么在閃光。
是淚嗎?我不相信他有淚。
因為他與我一樣,都沒有心。
說到底,孤魂野鬼。
“今晚月正亮呢。”祁安喃喃自語,又仿佛在和我說話。
我緘默地看著他,等著他做決定。
人心啊,才是這世上最毒的藥。
我終于跟著祁安登上二層閣樓。祁老爺坐在露臺邊的藤椅里。沒有掌燈,月光映得滿室清光。
那把匕首無聲地被祁安攥在手里。他緩緩地走向他父親,停在他的身后。
祁老爺安靜地坐著,沒有恐懼,沒有憤怒,沒有悲哀的神色,看淡生死一般,他等祁安動手。
“你不要怪我。你不死,我也活不長。我心事未了,不甘心白走人間一遭。你當初既給了我命,如今便給我一切。活著最受罪,你先替我去那邊探探路吧。來世,愿我們不再相認。”祁安啞了嗓子,音節在喉頭澀澀滾動。
祁老爺微微點頭,眼里泛著淚。他閉上眼,卻沒有淚流下來。
真的就這么心甘情愿?
真的就這么心甘情愿。
祁安從背后把匕首插進祁老爺的心臟。迅速、簡單、毫不遲疑。幾乎沒有血飛濺。刀尖上血蜿蜒如流,打濕祁老爺的前襟,背后綻開大朵的猩紅。
祁安注視著血路隱入衣間,看著詭艷的花滲現出來。我一時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都知道了?”
“有什么能瞞住我?”
“沒有他就沒有你。”
“呵。自作自受?”
“一脈血親。”
“他早該把陽壽續給我。”
“他確實如此,毫不遺憾。”
“不,我的意思是,全部。”
“人無限的活下去,就如同無限的死去。”
“所以我可以看到你。”
“因為你從未活著。”
“不,因為我就是永恒。”
我走到祁老爺身旁。那張臉平靜安詳,像是完成了使命。我向外望去,朗月當空,紅臺映入視野。我扭頭看了看祁安。
“就算是我盡最后一點孝吧。”他垂眸。
我不語。
人的感情是太過復雜的。我讀不懂。我本以為自己閱盡紅塵,卻不知人世是在循環往復地變化。千絲萬縷的聯系,構成了人情世故。
一場宏大的,永不落幕的戲。
祁老爺下葬那天,我沒敢去。我不敢看到祁安的表情,也不敢猜測他的表情到底是木然、是悲痛、還是后悔。我坐在崇元湖邊,聽見云里幾聲雁斷,嗩吶凄涼幽遠。
秋風瑟瑟。落木蕭蕭。
聽人說,那天的黑白蟒十丈長,飄揚似飛龍下凡。是用絲絹扎的。
只是,祁老爺故后,云深寺再沒換過新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