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來萬事東流水啊。再重逢已是十年之久。祁瀾和裴鐘毓的陳年往事一同被卷入這歷史的風塵里,這十年里,祁瀾容顏依舊,可裴鐘毓卻頹然老去了。十年,足以讓一個人心如死灰,也足以死灰復燃。全看自己的造化了。
祁瀾依舊紅妝盛服,徑直走向金鑾殿。
“娘娘,您不能進去呀,圣上還在早朝,這,這后宮不能干政的呀。”內務總管急得團團轉,趕緊阻止了祁瀾的腳步。
祁瀾只瞟了他一眼,笑著說:“公公放心,我就在這等著皇上。也不勞公公費心,不用通稟。”
“娘娘,您還是回去吧,這天兒也冷,別凍壞了身子。”
“無妨。”祁瀾一擺手,那公公便噤若寒蟬了。
待到群臣從殿中退出來,祁瀾不慌不急,走到裴鐘毓面前:“皇上日理萬機,十年間還是一派風調雨順。”
裴鐘毓坐在龍椅之上,雖是皇威懾人,可祁瀾知道,他的心早就空了。
“清和。你我夫妻十幾年了,休要再嘲笑朕了。”裴鐘毓苦笑道。他曾以為自己真情換癡心,殊不知真情難演,情歡易變,人這一輩子啊,總是要負一個人的。
“累了吧?這些年來,繃緊的弦也早該斷了,強撐而已。”祁瀾嫣然一笑,拂掉奏折坐在龍案上。
“是啊,累極了。”裴鐘毓嘆道。他很久沒和祁瀾坐得這么近了,也是第一次放下身份尊卑平常百姓般話家常一樣細數(shù)著舊事。什么都放下了。
“皇上,臣妾今日來,是做個了斷和告別的。”祁瀾平靜如水,絲毫沒有波瀾。
裴鐘毓心里的弦終是在此時此刻崩斷了。他強忍情愫,看著祁瀾,問:“清和,為什么?朕,真的這般讓你失望嗎?你就從未原諒過朕一次嗎?”他的手藏在龍袍里,慢慢握緊。
“不是。”祁瀾仿佛看穿了裴鐘毓,“臣妾是想跟皇上,坦誠一次。其實,臣妾曾經得了您的寵愛,全是靠這一雙能勾魂攝魄的眼。這雙眼是仙人賜我的,可臣妾沒用好。臣妾只是想說,若不是這雙眼,您不會對臣妾有一絲一毫興趣,也就沒有當初、現(xiàn)在。是臣妾騙了您的心,如今全都歸還與您吧。臣妾有錯在先,還請皇上不必自責。”祁瀾說這些話時看不出悲喜,也沒有愧疚。
“清和,其實,無論你做什么,朕都是可以容忍的……”裴鐘毓哽咽了,他強力壓了壓喉頭,“朕……朕……我都不忍心跟你發(fā)脾氣的……真的清和,我……我從未怨過你……”他講到這里實在是難忍,抬手以袖拭面。
“唉,皇上,臣妾雖是口口聲聲指責您錯付了臣妾,可如今臣妾卻想告訴您,倘若蕭郎有意唯妾無情呢?”祁瀾拿起桌上玉璽把玩起來,看似滿不在乎。
傷的都是用情至深的人啊。
“皇上乏了,還是早歇息吧。臣妾,告退。”祁瀾起身走下龍臺,正對著裴鐘毓穩(wěn)穩(wěn)地行了最后一次跪安禮。她終于選擇先放手。
望著祁瀾離去的身影,裴鐘毓伏在案前嚎啕起來。他始終想不明白,這個與他牽絆糾纏了半生的女人,怎的一下變得如此冷漠。他不信祁瀾從未對他動過心,他分明記得祁瀾那雙迎上他的清亮的眼,那雙滿含欣喜雀躍的眼,還有她的笑靨如花,難道全是假的?
再后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祁瀾羽化成仙,飛升而離去,全然不再回顧望他一眼。一眠驚醒,他頹然坐起,大病一場,從此再不上朝。也不管那權臣干政,黨派明爭暗斗。在他眼里,這些早就沒那么重要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始終是孤身一人,以為權傾天下,天下都是他的,可是后來才明白,他和天下本就勢不兩立。有人偷他的心,有人念他的權,有人取他的命,有人貪他的財……各有所圖,可他圖什么呢?兜兜轉轉過,才幡然醒悟原來自己才是最失敗的人。
他的王朝遲早要覆滅,也注定有人要接替他的位置,他不過是這歲月殘片里,偶然閃出微光的、甚至不足為奇的一代君王,他不快樂,怕坦率將心聲交代,不似旁人可以縱意宣泄。人人尊他敬他羨他懼他,殊不知他有多孤獨,連個說說話的人都沒有。全都憋在心里。不能說。更是不敢說啊。
秋雨苦楚,蕭蕭下落木,長江難渡。夢里花落無人數(shù),怎奈多情似故。焚香一爐,短亭荒蕪,度朝朝暮暮。再難如初,華陽鶴氅孤獨。
雨打青葉聽竹,寒龍穿骨,不算凄涼處。天外孤帆云外樹,白虎黑鴉躍鹿。流洙飛瀑,高崖懸土,似望盡人間路。昔年不復,西廊唯有鸚鵡。
祁瀾是一步步走回鳳熹宮的。她最后丈量了一遍這巍峨金鑾殿到她居處的距離。七萬一千一百三十二步。走得是痛徹心扉。她的華輦跟在身后,猶如她棄了這名位。
我站在門前看著她從身旁走過。“你騙了他。”
“我曾付出全部真心,如今騙一次他又如何?”
“他是愛你的。”
“愛?何時愛?愛幾時?為何愛?無常,休要與我再論及這個字眼。人間本沒有愛。就算我現(xiàn)在消失,他也不會來找我了。”
“你傷透了他。”
“他何嘗不是傷透了我呢?誰不是用情至極?可是我累了,不想再愛下去了。本沒有結果的事,我亦不再強求。”
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有血色涌遍全身,我伸開手,觸碰到宮墻。微涼的感覺。
“你……”我注意到祁瀾時,她慢慢褪了顏色,似是透明一般,從我眼前靜靜消失了。我只聽得她的聲音:“原來啊,我才是無常。”
祁瀾消失了。毫無蹤跡可循。
最后的最后,我躺在崇圓湖微搖的小舟上,聽人這般提起——
皇上無疾而終,后位始終是空的。下葬時,只帶了一塊靈牌,一柄金簪。
又一場烽火狼煙,又一次改朝換代。生死輪回相依,搖搖欲墜。這一次,換祁瀾走這千百年世事吧。